第二百二十章:選擇

趙佗期待的看著李信。

帳中靜悄悄一片,帳外不時有夜風吹卷,發出“呼呼”的鳴叫聲。

李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抬起頭,那雙眼睛盯著趙佗,目中的柔和之意不知在什麽時候離去。

他沒有對趙佗的意見作出評價,反而淡漠說道:“你不想讓我突襲壽春。”

李信很聰明,也很敏感,一下就聽出了這所謂計策的真正含義。

趙佗說得天花亂墜,核心不過是想改變他的既定戰略。

見想法被李信說破,趙佗也不否認,默默點頭。

“你趙佗雖然嘴上附和著我,但實際上認同的是蒙武、辛梧的打法,認為我突襲壽春乃是不智之舉,一著不慎就有覆軍之危。你不想讓我去,但你很聰慧,不會像辛梧那般直接勸誡,而是想用這種迂回的方式來勸我改變。”

李信淡淡說著,目中湧出失望的神色。

“趙佗啊趙佗,你終歸是不理解我。你們這些人總是要考慮這樣的風險,那樣的風險。但戰爭,哪有那麽多可考慮的。戰機,轉瞬即逝。”

“昔日武安君伐楚,亦是率數萬之師,孤軍深入楚國腹地,不帶糧秣,隻掠取楚人糧草補給軍需。他一路所過,拆毀身後的橋梁,焚燒渡河的船隻,斷掉了自己的後路,讓士卒心存一往無前的必死決心,如此方能一舉破鄢,二戰亡郢,嚇得楚人遷都東逃,建下了不世奇功。”

“若是武安君當年也像你們這樣的畏前懼後,那我秦國現在還在南郡和楚人糾纏,哪能走到今日鯨吞天下的地步。”

趙佗明白了。

李信是徹底迷失在武安君昔日的神話中,納了白氏女的他,早將自己和白起對標上了,他這所謂奇襲壽春的策略,其實就是當年白起攻楚所用的“掏心戰術”的翻版。

隻是他李信,真能比白起嗎?

“去年在燕地,你獻上遼西截殺之策,諸將都認為太過冒險輕率,但我最後卻同意了,不是我那會兒有多麽相信你的計策。而是你那種勇銳的氣勢讓我很欣賞,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說到這裏,李信搖頭輕歎道:“可惜,你終歸和我不同。此戰,我既然定下了突襲壽春的策略,就不會改變。你的策略很好,但卻不是我想要的,你回去吧。”

說完,李信低頭,盯著堆放著軍情簡牘的木案發呆。

帳中靜默一片。

不一會兒,李信抬頭,見趙佗依舊沒走,不由皺眉道:“怎麽,你還想再勸?”

雖然這眼前的少年深得他喜歡,但若是要以此得寸進尺,妄想改變他既定的戰略,那李信絕不會放縱對方,定要好好訓斥一頓。

然而出乎李信的意料,趙佗接下來說出的話讓他驚訝。

“將軍誤會我了。”

“誤會?”

“我之所以不願將軍前往壽春,是因為我軍中,恐怕已經有人將軍情泄露給了楚軍,如此一來,將軍此行,不啻於深入虎山啊!”

趙佗咬牙開口。

既然巧妙的勸諫已經無用,他趙佗如果還想挽救李信,就隻能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來一個猛料,看能不能將李信嚇住。

果然,聽到這話,李信濃黑的眉毛都皺到了一起。

“你是說我秦軍中出了一個叛賊?”

趙佗點頭。

李信追問道:“我的奇襲之策,在離開淮陽前,隻有參與軍議的蒙武和一眾裨將軍知曉。上路後,這支部隊雖然有不少將吏知道此行的目的,但一路急行下,沒有傳遞消息的機會。所以你說軍中有叛賊,莫非是指蒙武麾下有人投敵?”

李信神色凝重起來,如果真是有裨將軍級別的人投靠楚國,這絕對是一大醜聞,且對此戰影響非常大。

趙佗搖頭道:“並非軍中將吏。”

李信一怔,略一思索後便反應過來。他雙眼大睜,臉上開始湧現出大片血色。

“趙佗!”

李信拍案而起,因為用力甚大,案上堆放的簡牘都被砸飛出去。

他怒吼著:“好你個趙佗,你竟然敢懷疑君侯!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可知在秦國誣告者反坐其罪,你這是在找死啊!”

趙佗神色冷靜,他自然知道秦律對誣告者的懲罰非常殘酷,昌平君如果最後沒有反叛,隻要此事捅出去,那他趙佗在戰後就將接受叛國罪的懲罰。腰斬、車裂之類的刑罰絕不會少,哪怕是右庶長的爵位也無法保他性命。

所以剛剛說這話,趙佗是擔著很大的風險,若不是見其他方法都失去了效果,他也不可能在李信麵前說出這種話,試圖做最後的挽回。

李信對他的恩情,值得趙佗以此相報。

“我離去前曾去淮陽探望桓軍侯,碰巧看到城中有楚人從昌平君府中出來,行為十分鬼祟,特別是見到我之後,他驚慌的往小巷中逃去,以我觀之,此人絕對有問題。”

趙佗平靜說著,如今他們遠離淮陽,不管說什麽話,都難以找到對證,而且他在淮陽城中求見桓昭的時候,確實有從昌平君府外經過。

李信這時也冷靜下來。

“還有何人看到?你那些短兵可曾見過。”

趙佗搖頭,說道:“我隻偶然一瞥,那人便慌張跑入小巷中,短兵們恐怕未曾看到。”

李信冷笑起來。

“先不說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鬼祟進出君侯府邸,就算真的有,那又和君侯泄露軍情有什麽聯係?所以你這趙佗隻是無憑無據,胡亂誣告君侯。”

“可昌平君是楚王之子,如今吾等又是伐楚之戰,滅的是楚國社稷,在這種時候,不可不防啊!”趙佗咬牙說著:“如果昌平君真的把將軍的行軍計劃透露出去,那前路就是一個陷阱。將軍不如臨時轉換策略,如此便可出乎楚軍的意料,避開險境。軍爭之事,事關生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李信瞪大了眼睛,斥道:“荒謬!你趙佗以君侯身負楚國血脈為依據,便胡亂猜測君侯會泄露軍情給楚人。簡直荒謬透頂!君侯雖是楚王之子,但也是我秦國王族的血脈,更是從小生在秦國,長在秦國的秦人!君侯為我秦國丞相近十年,大王信任他重用他,君侯又怎會有背叛我秦國的心思!”

“不可能,此事絕不可能!”

“我李信相信君侯!”

李信斬釘截鐵的說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昌平君那溫和善意的笑容。

如此為國盡心竭力,待人和善,說起話來讓人如沐春風的高尚長者,怎麽可能是軍中的叛徒。

趙佗確實拿不出過硬的證據來證明昌平君會背叛,他隻能滿臉哀求,嘶聲道:“請將軍信我一次。如果趙佗判斷出錯,趙佗願受任何懲罰,將軍,還請相信……”

“趙佗,你勿要再多言。今日之事我可當做沒有發生過。你出去,立刻。”

李信伸手一指帳門,下了逐客令。

趙佗看了李信一眼,見其目光冰冷,臉色鐵青,就知道此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他的勸諫,失敗了。

趙佗起身,又對著李信重重一拜。

“將軍,趙佗貪心,尚有一請,還請將軍成全。”

李信沒有說話。

“請將軍準我一曲獨自行動,趙佗必全力相報。”

趙佗叩首於地。

看著伏在地上相求的趙佗,李信目光有些遊離,恍惚間,他想到在燕地時,眼前少年意氣風發,為他獻上截殺之策的模樣。

時移世易,人心變了。

良久,李信幽幽一歎。

“出去吧,明天你就不用再隨我前往壽春。”

“趙佗,這是最後一次了,今日過後你且好自為之。”

“謝將軍。”

趙佗抬頭,見李信沒有看他,而是側首望向不遠處擺放著斧鉞的木架。

趙佗知道,李信剛才那句話,已將對他的情誼耗盡了。

他們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條極深的裂痕。

不管結果如何,都再也回不到過去。

軍帳中,燭火搖曳。

昏黃晃動的光芒下,李信那張年輕的臉被籠在陰影中,薄薄的嘴唇緊抿著,顯示著他心中的不平靜。

“還望將軍能將趙佗剛才說的放在心上。”

“趙佗,告辭了。”

李信沒有回應,目光依舊盯著木架上的斧鉞。

趙佗輕歎一聲,轉身往帳外走去。

軍帳中重歸寂靜。

良久,李信突然躍起來,一把握住斧鉞,高高舉起,然後狠狠劈在那木架上。

碎木散了一地。

“趙佗!”

“連你也這樣對我!”

李信目光赤紅,發出低吼。

“為什麽你們都要質疑我的策略!”

“你趙佗是我的心腹手足啊,為何也要這樣對我!”

“趙佗、蒙武、辛梧……你們全都等著看吧。我李信此行,定要破楚都,擒楚王,讓你們知道誰才是對的!”

“還有君侯,我李信相信,他絕不會背叛秦國!”

李信的低語,在帳中回**。

帳外,夜色已深,天上的星月被一片烏雲遮蓋,天地被黑暗所吞噬。

隻有軍營中燃燒的火把,還照亮著趙佗的前路。

“趙軍候。”

守門的短兵見趙佗出來,連忙問候。

趙佗點點頭,不由回首,望向身後的主帥大帳。那裏,已是大半籠罩在黑暗中。

“李將軍,保重啊。”

趙佗喃喃說著,目中有些濕潤。

曆史上的李信伐楚,雖然慘遭大敗,但其性命無礙,活著回到了秦國。

然而在如今的時空,曆史進程早已被趙佗攪亂,伐楚之戰提前,李信的伐楚策略也產生了改變。

戰場之上,生死隻在一瞬間。

每一個改變,都會帶來不可預料的結果。

昔日秦軍攻趙,秦國上將軍桓齮就在戰場上,被李牧斬殺。

連桓齮這種級別的大將都有戰死的風險,更別說是李信這支深入楚地的孤軍了。

或許這一別,將再無相見之日。

想到此處,趙佗又重重跪在地上,在周圍短兵驚愕的目光中,對著李信的帥帳叩首相拜。

過了一會兒,他才起身離去。

隻留下一群神色錯愕的短兵,麵麵相覷。

……

回到自家營中。

趙佗讓人招麾下眾二五百主和直轄的五百主來他這裏。

涉間、黑臀、西乞孤、以及趙廣、白榮和張賀等人盡數聚在趙佗帳中。

每個人的案前都擺滿了肉食,以及略顯渾濁的酒水。

“嘿嘿,軍候可真是好啊,大半夜還叫吾等來帳中吃酒。”

黑臀嘻嘻一笑,坐下後就抄起一根炙烤過的狗腿啃起來。

其餘眾人則正襟危坐,目光盯著主座上的趙佗。

他們的軍候,此刻正麵無表情,一看就知道心情很不好,這是他們很少見到的模樣。

沒人先說話,帳中一片寂靜和壓抑,唯有黑臀撕扯狗肉的聲音不斷響起。

不過很快,黑臀也發現了不對勁,忙住了嘴,手裏的狗腿悄悄放到木案上,他兩隻手在木案下方搓了搓,將油水抹幹淨後,跟著眾人看向趙佗。

“軍候,發生什麽事了嗎?”

涉間開口問道,他和趙佗關係最好,不怕被責怪。

趙佗掃了眼帳中諸將,淡淡道:“明日我軍拔營啟程,將進入楚國腹地,此去雖有勝算,卻不免孤軍深入,有覆軍之危,諸君可懼否?”

聽到這話,黑臀先笑起來,說道:“軍候說的什麽話,咱們上了戰場,自然就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人死鳥朝天,有什麽好怕的。”

涉間也笑道:“跟著軍候,何懼之有!”

西乞孤、趙廣、白榮、張賀等人相視一眼,亦道:“吾等無懼!”

大爭之世,戰亂頻頻,參軍入伍,沙場廝殺,生死之事對諸人來說,是早就看開的事情。能活著自然最好,但若是戰死,那也是早已接受的結果。

趙佗笑了笑,又問道:“那諸君可願為我趙佗效死,哪怕前路是死路一條,亦無悔跟隨。”

黑臀立刻答道:“那還用說,隻要你趙軍候一句話,就算前路插滿了劍刃矛戟,我黑臀也敢睜著眼睛衝上去!”

“軍候提攜之恩,我西乞孤終身難忘,自當為軍候效死!”

剩下諸將也拱手道:“願為軍候效死!”

涉間站起來,定定的看著趙佗。

他沉聲道:“不管前路如何,隻要你往前走,我涉間就絕不會猶豫,哪怕是十死無生的道路,也跟著你趙佗走定了!”

“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莫說是吾等,這營中一曲部眾,隻要你趙軍候一句話,五千人皆願為你效死!”

“諸君既愛趙佗,趙佗亦絕不負諸君。此番前路縱然險惡,我也要為諸君尋一條生路出來!”

“來,飲酒!”

趙佗站起來,向著諸將舉杯。

李信做出了他的選擇。

他趙佗也將做出自己的選擇。

……

到了第二日,太陽剛從遠方的地平線上露出半張臉。

平輿城外,戰馬開始邁步,車輪緩緩滾動。

李信留下五百士卒鎮守此城,然後便親自帶著兩萬五千人的士卒,徑直往東行去。

車騎飛馳,步卒緊隨,他們此去,便要去突襲兩百裏外的寢丘。

趙佗站在他的戰車上,看著遠處“蒙武”的旗幟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遠方,再也見不到。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已經排列齊整,各自攜帶好了十天糧食的士卒。

那一雙雙夾雜著緊張和期待的眸子,也都落在他趙佗的身上。

“啟程!”

趙佗開口。

禦者駕馭馬匹,驅動戰車行駛。

代表著軍候的旗幟在空中飛舞。

五千士卒默默邁動腳步,跟在旗幟的後方。

這一次,他們是向著南方而去。

數百裏外,淮水滾滾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