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對手

李信率軍東出,走的還是函穀三川大道。

一來此路最為通暢,道路平坦,是秦軍東出六國最主要的通行道路,沿此路走,可以直達此行的目的地,淮陽(陳郢)。

二來,李信還有心威懾新征服的魏地。

魏國新亡,難免有一些魏人心懷不甘,存著叛亂之意。

為了防止這些魏人在秦軍南下與楚國鏖戰的時候,在秦軍後方搞小動作。所以李信此番要率軍從大梁廢墟而過,走陳留,再往南抵達淮陽,讓沿途那些魏人皆看看雄壯的關中銳卒,嚇他們一嚇。

因為秦楚雖然開戰,但楚國依舊處於守勢的緣故,所以李信此番行軍並不慌亂,依舊保持著每日三十裏的行軍速度,沿途休憩時讓各部將吏和麾下士卒進行熟悉。所以花了一個月左右,秦軍才抵達滎陽。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秦國在滎陽敖山修建了敖倉,大軍出征不管是日後東攻齊國,還是如今南伐荊楚,糧食都不再成問題了。”

趙佗站在車上,看著滎陽東北處的敖山方向,不由感歎。戰略規劃果然很重要,就像前世的某些遊戲一般,提前規劃好各種資源倉儲建築,方能有條不紊的將國家做大做強。

在發動伐魏之戰的時候,秦王政就下令在滎陽之地新修一個超級大糧倉,以供應秦軍東出的花銷。

雖然那會兒才開始伐魏,但敖倉實則是為了伐楚而修,畢竟伐楚二十萬大軍,人吃馬嚼,一天的花費非常大,背後沒有一個大糧倉支撐,哪能扛的住。

如今魏國已滅,敖倉也新修成功,其占地廣大,可積糧食數十萬石。當然這還隻是修建不久的緣故,趙佗估摸著日後這敖倉的規模還會擴大,能屯糧百萬石,甚至是達到可怕的千萬石。

畢竟此地的位置非常重要,瀕臨大河,同時又是鴻溝的起點,交通十分方便。

秦國可以將來自關中、河東、河內的糧秣輜重先集中在敖倉處,然後再通過鴻溝,以水運的方式輸送到魏地,以及地處鴻溝終點的淮陽!

此倉一修,秦軍伐楚就不需要考慮後勤問題了。

數萬大軍在滎陽城外休憩一晚,除了滎陽城中派人出來為大軍提供糧食外,包括李信在內的主將都沒有進城。

秦法嚴格,各部秦將皆有軍令在身,哪怕是主將,也不敢擅自進入城池,萬一出現亂子,那可是得擔責的。

秦軍之中可有監軍禦史存在,這些人正用一雙雙眼睛,緊盯著各部將領的動作。將秦將們違反律法的事情,通通記在小木板上。

當然這時候的監軍使者也隻有監察之責,最多日後在秦王處打小報告,並沒有權力幹預軍隊的指揮和調動。

雖然秦軍無人進城,但來自滎陽城中的人還是帶來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晚間時刻,秦營之中。

“任兄,你說項燕已經進駐項城?”

趙佗沉著臉,向任囂詢問。

“然也,聽說項城之上已經插上了楚國上柱國的大纛,應是項燕無疑。”

任囂摸了摸臉上茂密的胡須,一邊點頭,一邊以複雜的目光看著趙佗。

特別是趙佗頭上,威武炫目的鶡冠。

就在幾個月前,這孺子還和自已一樣是公乘爵位,沒想到轉眼之間就飆升到了右庶長之爵,竟然和滎陽城中的屠睢同爵了,遠遠將自己甩在了身後。

我的老母耶,這可是十六歲的右庶長啊。光是想想,就讓任囂感覺不可思議。

而此刻,趙佗還沉浸在任囂帶來的消息中。

項燕!

果然是他!

這位可是當今楚國的頂梁柱,赫赫有名的項氏老將。

是可以用來比對秦國王翦的存在,就連曆史上王翦伐楚時,麵對項燕這位老將也不敢掉以輕心。最後還是得依靠著國力對耗,硬生生讓對方轉而東向,使得楚軍露出破綻,這才被王翦一舉抓住戰機。

這樣能與王翦對戰的沙場老將,是李信這小年輕能拿下的嗎?

一想到這個問題,趙佗就感覺腦殼痛,頓覺前路越發迷茫起來。

哪怕有蒙武輔助,李信真能幹的過項燕?

“不管了,到了淮陽再見機行事,若是情況不對,說不得就要使出王翦教給我的法子了。”

趙佗心中低語,想到伐魏之前,他曾前往頻陽拜訪王翦,那時他雖未明說後麵的伐楚之戰會遭遇慘敗,但話中也多有暗示和擔心。

王翦是個老滑頭,先時不說話。後來被趙佗百般詢問,王翦見他神色誠懇,這才暗示了趙佗一些東西。

當然,那個法子也有著九死一生的風險。

一不小心,趙佗就要殞命於楚地,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走出那一步。

這時,趙佗回過神來,注意到任囂的目光,心中一動便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

趙佗豪爽笑道:“任兄啊任兄,你昔日在滎陽城外仗義執言,以及屠兄對我的恩情。我趙佗可是終生難忘,早已將你和屠兄引為知己好友,願意以兄長事之。別說如今我趙佗隻是個右庶長,哪怕再往上升兩級,你任兄也依舊是我的兄長,莫要因為爵位之事,與我生分了。”

聽到這話,特別是見到趙佗神色懇切,不似作偽。

任囂也不由豪氣頓生,大笑道:“好,你趙佗果真不是個一時得意,便盛氣相欺的人。我和屠兄沒有看錯,也不虧我專程來營中找你說話。”

就在趙佗和任囂相談甚歡,感情上升的時刻。

主帥帳中,李信和蒙武也得知了最新的楚軍消息。

“項燕大纛插於項城上,看來此番楚軍主將定是項燕無疑。此人乃是沙場老將,萬萬不可輕視,吾等到了淮陽,更應謹慎行事。”

副將蒙武把這消息告知帳中兩位裨將軍,辛梧和楊原也都唯唯點頭,項燕之名他們也是聽過的,不敢掉以輕心。

唯有主座上,李信眼中閃過一抹不屑,不僅是對項燕,也是對眼前的蒙武。

經過這一個月的接觸,李信已經看出,蒙武是那種類似於王翦的穩重老將,凡事講一個穩紮穩打,打起仗來就如同一個垂暮老者,沒有絲毫的衝勁。

這樣的將軍,打出來的仗一板一眼,可稱之為“呆仗”,或許這種打法顯得十分穩妥,戰場之上不太容易出現失誤,但也絕沒有立下驚世大功的機會。

就像當年在燕地,他率軍追逐燕王車隊時,如蒙武這樣的將軍定然會一板一眼的打下居庸塞,再順著後麵上穀、漁陽一路追擊,根本不會像他一樣,聽從趙佗奇謀,繞襲遼西截殺住燕國公卿,最終立下驚世大功!

要是當初他李信也按部就班拿下居庸塞後再去追人,那燕國公卿早就跑到遼東去了,別說一網打盡,恐怕連車輪都不會給他留下一個,哪還能立下舉國皆驚的功勞。

這就是區別,這就是差距!

燕地截殺之事,一直讓李信引以為傲,更讓他心中堅信。

他李信,天生就是要立大功,立奇功的猛將,絕不是那種打呆仗的平庸將領。

“項燕,或許年輕時是個猛將,但如今不過是個垂垂老朽,定然沒有進取之心。以他們這種‘呆將’的性子,恐怕隻會死守項城、平輿一線,欲要憑借城牆和我秦國大軍進行消耗。”

“嗬嗬,我心中已有戰法,屆時定讓蒙武、項燕這些‘呆將’大吃一驚,讓這些老將知道,時代已經變了!”

李信自信一笑,自從去歲慶功宴上他被秦王政選為伐楚之戰的主將,一直到現在都快一年的時間。

李信又怎會什麽事都沒做,他對著地圖將伐楚之戰不知模擬了多少遍。

如何打,怎麽打,早已是胸有成竹!

看著蒙武向他詢問接下來的行軍安排,李信亦微笑著回答。

一切,等到了淮陽再開始。

……

“李信,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後生啊。”

項城牆頭,項燕負手而立,看著北方,喃喃自語。

秦王誓師出征,李信統率關中精銳東出的消息早已傳來。

就如李信知道了項燕為楚國主將,項燕也知道了他即將麵對的秦軍主將是何人。

“父親,此番秦軍主將不是王翦,你總能鬆一口氣了吧。”

項渠走過來,剛好聽到項燕這句自語,不由笑著說道。

他可清楚的很,自從秦楚宣戰之後,項燕就整日擔心的睡不著覺,就怕那秦王讓王翦領兵。

對於那位連續幹掉了趙國和燕國的老將,他項氏父子心中都帶有一絲忌憚。

如今聽說對手不是王翦,項燕總算能安心睡覺,吃飯也能多吃一碗了。

項燕笑道:“雖然對方不是王翦,但吾等也不能掉以輕心。那李信能被秦王任命為大軍主將,也是有本領的。此子可是在秦國滅燕的時候,親自截殺住逃亡的燕國公卿,這份洞察力,和他敢千裏截殺的魄力,都不可小瞧。”

聽到這話,項渠也頷首道:“那倒也是。不過父親,既然李信還未率秦軍到達,吾等為何不先動手,趁著秦軍各部沒有匯合之時,搶先發動攻擊,不說將陳郢和去歲丟失的城池奪回來,至少也能重創一部秦軍吧?”

項燕冷笑道:“你當那王賁是個弱者嗎?李信雖然沒到,但那王賁也絕不可小瞧,他好歹也是王翦之子,輕易之間哪能拿下,若是雙方僵持,等到那李信率軍抵達,吾等定然敗矣。”

項渠低下腦袋。

“而且陳郢,何必要奪回來呢?我讓你送出去的信件,你可辦妥了?”項燕突然低語。

項渠應道:“送信的皆是我項氏死士,將信件送到那人手中後,他們就會自刎而亡,必定不會出現差錯。”

“嗯。”

項燕點點頭,他直起身子望向北方。

那裏,是秦軍雲集的方向。

那裏,是楚國故都的所在。

那裏,尚有祝融的血脈在彼處流淌。

“就看你如何選擇了。”

項燕歎了一聲,思緒轉而又回到即將趕赴的秦軍身上。

“李信……攻趙之時,王翦率秦軍主力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從側翼襲趙。攻燕地時,此子又不走常路,舍居庸而不攻,千裏追襲至於遼西。這是一個愛出奇謀,以奇兵致勝的年輕後生啊。”

項燕雙眼微眯,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

他低語著:“此子善統率車騎,以奇兵取勝,如此便不可以常理待之……”

淮陽。

昔日的楚國都城。

自從楚頃襄王二十一年,秦武安君白起攻破楚國郢都,楚頃襄王遷都到陳,再到陳郢於去歲落入秦國手中。

這座規模宏大的城市,作為楚國都城有數十年之久。

陳郢城中,昔日的楚王宮依舊巍峨高聳。

按理說,陳郢被秦軍拿下後,城中的楚王宮亦當作為秦王的行宮對待,當有專門的人在其中進行打掃維護。

但如今正值戰時,秦楚已經開戰,淮陽又地處邊境,隨時都有被楚人奪回去的可能。

駐守此地的秦將自然不會花費精力,去讓人維護那曾經的楚王居住之所,至多是讓人封鎖宮門,禁止閑人進出罷了。

宮牆內的殿宇缺少維護,到處皆是蛛網密布,野草雜生。

甚至在一場大雨的衝擊下,一處偏殿還出現了坍塌的跡象,地上滿是碎裂的瓦磚。

昌平君緩步走在荒草蔓延的道路上,舉目四望,昔日的繁華殿宇,人來人往的巍峨王宮,如今隻剩滿眼的荒涼與枯寂。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裏卻有一種難言的安寧感。

仿佛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一塊被大水衝下的瓦當擋在前路。

昌平君蹲下身子,任憑衣角浸潤在泥濘中,他撿起那塊被汙泥覆蓋的瓦當,小心的拭去上麵的泥塵,露出瓦當上的圖案。

一隻鳳鳥。

展翅翱翔。

昌平君愣愣的看著手中的瓦當,看著上麵那鳳鳥的模樣,不知為何,他眼睛竟有些模糊起來。

秦國的瓦當上也常常有鳳鳥圖紋。

秦人之先,亦是帝高陽之苗裔,女修吞玄鳥之卵所生。

隻是那秦國的鳳,與楚人不同,秦人之鳳鳥或是昂首挺立、鳥喙大且長,或是呈兩足前後奔跑狀,勢如疾風,常給人一種淩厲逼人的感覺。

而楚國的鳳,則常是展開雙翅,翱翔於高天之上的模樣。

這是一隻高傲的鳳凰!

是楚人曆代先祖披荊斬棘,在這蠻荒之地開辟萬裏疆土的化身!

“青春受謝,白日昭隻。春氣奮發,萬物遽隻。冥淩浹行,魂無逃隻。魂魄歸來!無遠遙隻!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隻……魂乎歸來!鳳凰翔隻!”

昌平君低語著,口中不由念出屈子所書的大招之音。

魂魄歸來吧!不要再去遙遠的地方!

魂魄歸來吧!這裏才是你的故鄉!

魂魄歸來吧!看看那高傲的鳳凰,飛翔在天!

……

大招之音,亦是招魂之音。

昌平君哆嗦著手,掏出一張素色的帛書。

上麵寫滿了修長細膩的鳥蟲篆體,那是父親曾教給他的文字。

亦是特來招他魂魄的楚國之音。

這一刻,昌平君的魂被招了回來。

他低著頭,看著帛書上招攝著他魂魄的文字。

昌平君喃喃道:“祝融之子,羋姓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