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尉繚

尉繚身為秦國的最高軍事長官,卻在趙佗麵前直言,此番李信伐楚之戰,不僅難以獲勝,而且還有失敗的可能。

這近乎於是當場唱衰,與整個秦國現在的政治正確背道相馳,若是傳出去,怕是要引起秦王震怒。

但也從另一方證明,尉繚對趙佗充滿了信任,才會在他麵前說這些。

或者說,尉繚之所以如此,是抱著某種目的。

見趙佗低頭不語。

尉繚笑道:“看吧,作為李信的‘臂膀’,見我說這些,卻沒有當場反駁。我就知道你小子心中也是如此想的,你雖年少,但行事卻頗為老成。對於此番李信伐楚,也不看好吧。”

趙佗見被看穿,便點頭道:“楚國太大了,其東瀕於海,南及於百越。數十年來雖連連戰敗,但土地尚有數千裏,其八百年的底蘊尚在,想用二十萬人滅楚,確實困難。”

尉繚歎道:“如果是以一老將為統帥,率二十萬人伐楚,就算難滅其國,想來也會如王賁去歲那般,得不少城池,或是與楚人相互僵持,於整體並無大礙。但這半年來,我觀那李信行事越發輕率,並非主帥的合適人選啊。”

隨著尉繚的解釋,趙佗也明白了對方的擔憂所在。

當初秦王政在伐燕歸來的慶功宴上,當場拍板讓李信為主將,率兵二十萬滅楚。

尉繚當時雖心知不對,但在那種慶功的場合下,他可不會當場進言,折損秦王政的麵子。

秦王政雖然是當世明主,會聽眾臣之言,但其性格中始終有著霸道的成分,一旦自己認為可行且下了決定的事情,是很難被人改變的。

特別是在連續滅掉幾國後,他心態越發驕矜,認為滅楚不難。

不僅是這位君王,就連李斯、隗狀、姚賈這些不擅軍事的重臣,也都被接連的勝利衝昏了頭腦,個個看好此戰。

後來,王翦告老回鄉。

尉繚便明智的閉住嘴,一邊統籌國內軍事,為伐楚做準備,一邊觀察作為統帥的李信和整個秦國的情況,希望自己的判斷有誤。

結果他發現,當今秦國,由上到下所有人都處於驕矜的狀態,自李牧死後,秦國連續幾年的勝利,早已讓秦人忘記了戰爭的凶險。

當今秦國,上到秦王下到底層的秦人,他們都忘記了。

戰爭,是有可能被打敗的。

而作為主帥的李信,更是勇則勇矣,卻輕率好戰,作為一員猛將還行,但作為主導滅國大戰的統帥大將,那就差遠了。

征發的兵力不足以滅楚,君王將吏心驕傲慢,主帥輕率好戰,而敵人還是個八百年的萬乘之國。

尉繚作為兵法大家,仔細分析後,發現了秦國還未開始征伐,就已經有了失敗的苗頭。

他曾親自找過秦王政勸諫,希望秦王政在這場戰爭中能更加謹慎一些,但驕傲的秦王政雖然嘴上應著,其眼中的的傲慢卻讓尉繚知道,他的建言沒有用處。

趙佗知道尉繚身上的疲憊從何而來了。

作為主掌一國軍事的邦尉,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國家,將要去打一場極有可能失敗的戰爭,這種明知結局卻無法挽救的感覺,是真的很折磨人。

“連尉公都無法說動大王,我這區區小將也沒有辦法啊。”

趙佗兩手一攤,他能感受到尉繚的無奈,所以他昨日也隻敢在副將上麵下功夫,絲毫不敢提李信之事。

尉繚沉聲道:“當今無人能勸動大王,但李信那邊,或有可能改變一二。你被李信稱作‘吾之臂膀’,更被其點名一同伐楚,可見他心中對你極為喜愛,你若勸說一二,或許能起到一些作用。等到上了戰場,希望你能輔助李信,穩重行事,莫要輕率而動。”

趙佗懂了。

尉繚今日找他談話,原來是想通過他從李信那邊想辦法。

趙佗想起滅燕之戰時,李信在那軍帳中驕傲自信的模樣,不由麵露苦笑。

那家夥,難搞啊。

“趙佗,盡力為之。”

看著那少年的身影走出屋外。

尉繚深深歎了口氣,雙腿張開,不再保持作為一國邦尉的姿態,而是像他年輕時喜歡的那樣,舒服的箕踞而坐。

他雙眼恍惚,想起自大梁初入秦國時,第一次見到秦王政的模樣。

秦王政初見尉繚,聽他言論,就知道這個魏國人是當世大才,對尉繚尊敬有加,常常問詢,為了顯示對尉繚的恩寵,秦王政甚至讓尉繚享受和他一樣的衣服飲食,穿絲衣華服,食山珍海味,出行坐禦馬乘輿。

這樣的姿態,相比六國君主昏庸的模樣,可謂當世一股清流,堪稱明君英主。

但尉繚並未被秦王政的姿態迷惑,他私下曾對這位禮賢下士的君王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yīng)、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誌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誌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遊。”

尉繚喃喃著,口中再次說出他當年的評語。

那時候,他便知道秦王政此人,不可久交,便私下準備離開秦國。

結果此事被秦王政察覺,命人將他強請回來,對待尉繚的姿態越發謙恭。

“寡人有欲統一天下之誌,橫掃六國之心。還請先生為我秦國邦尉,主政軍事。寡人必對先生言聽計從,望先生勿要棄寡人而去。”

秦王政懇切的聲音猶在尉繚的耳邊回**。

那時候的尉繚,不知道是被秦王政誠懇的姿態打動,還是被秦國邦尉的職位所吸引,欲要一展所學,這才留了下來,擔任了秦國邦尉。

尉繚入秦,輔佐秦王政改革秦國的軍事製度,並繼承和發揚當年呂不韋的“義兵論”,讓秦國在對六國的征戰中越發順利,終至如今鯨吞四國,已得大半天下。

如今的秦國,已經不再是當初秦王政剛剛掌權,政局不穩的西方之國。

如今的秦王政,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虛心求教,禮賢下士的君王。

“居約易出人下,得誌亦輕食人。”

當今的秦王政,就像尉繚當年所說的模樣,在滅了數國之後,他已經出現自大驕橫的端倪,再也聽不進尉繚的忠言良語。

若是天下盡歸秦國,秦王政成為天下唯一的君王。

那世間,還有何人能忤逆這位君王的意誌。

天下萬民,都將成為他的臣虜。

“秦王既驕,不聽吾言,此處不可久留也。”

想到這裏,尉繚隻覺全身疲憊,這麽多年下來,他其實也累了。

他想起昔日在大梁城的裏閭酒肆之中,與好友飲酒高歌,歡縱起舞的時光。

他想念魏地那熟悉的山林池沼,水土風物,甚至魏地女閭中那些女子的一顰一笑。

人歲漸老,就會越發思念故土。

尉繚抬首望向東方,那是大梁的方向。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他嘴裏喃喃著當年三閭大夫被流放時所作的“哀郢”之辭。

魏國亡了,大梁沒了,但那片土地,還是他尉繚真正的故鄉啊。

他對屋外喚道:“王敖。”

“弟子在。”

王敖走了進來。

尉繚看了眼屋中熟悉的陳設,幽幽歎道:“我有離秦之心,此番伐楚後,不管勝敗如何,都欲舍邦尉之職而去,你可願從?”

王敖拱手道:“先生去何處,弟子便去何處。”

尉繚笑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