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寧陵君

“單父城中的大族開門投降?”

“魏咎棄城,往北而去?”

當收到前方趙廣部傳來的軍情時,趙佗先是愣了下,緊接著笑了起來:“這倒也是正常,魏咎麾下的主力被我軍擊破,四散潰逃。再加上趙廣一路追擊,讓他沒有時間收攏潰軍,跑到單父時也剩不了多少人,棄城而走,是個明智的選擇。”

黑臀不滿道:“可惜跑掉了,都是趙廣跑得慢啊,他要是能追的再快點,多半就能抓住魏咎那小子了。”

一旁的戴瑜冷笑道:“趙二五百主麾下的士卒,也是和我軍一道趕路良久。他能夠一直追在魏咎身後,讓其無暇收攏潰卒,已經是努力了,如何能要求他將魏咎截住。”

黑臀大怒:“乃公說話,你這小小上造,有何資格插嘴!”

戴瑜滿嘴陰陽怪氣:“軍中議事,各抒己見而已,黑臀二五百主以爵位壓人,不容我等說話,是要在這帳中搞一言堂嗎?是要將軍候置於何處?”

黑臀張嘴,啊啊了半天,卻礙於文化水平有限,找不到反駁之語,隻能氣的哇哇大叫。

“夠了。”

趙佗冷哼一聲,止住兩人爭論。

他看向一旁帶笑的酈食其,問道:“酈先生,你看當今形勢,吾等下一步該如何做?”

酈食其伸手指向北方,侃侃而談:“軍候此番大勝,魏咎已如同驚弓之鳥,我觀他此番北上,定是前往山陽之地。那裏尚在魏軍手中,他可以前往彼處,重新收聚兵力。”

“依鄙人來看,軍候應乘勝追擊,將單父交給趙二五百主鎮守便可,軍候當親率士卒,銜魏咎之尾北上,直取山陽,不給魏咎喘息的時間!”

“好!這就是宜將剩勇追窮寇!”

趙佗劍眉一挑,覺得酈食其說的很有道理,轉身對諸將下達命令。

首先是涉間所部,其部血戰一場,傷亡過半,剩下的士卒基本人人帶傷,不能再上戰場。趙佗便命涉間率部下在戰場附近紮營修整,同時看押俘虜,清點砍下的人頭。

數人頭論軍功,對秦軍來說可是個重要的活,必須要有人來幹。

然後趙佗親率剩下的近三千士卒,棄單父不去,直接北上追擊魏咎。

另外他還給占領了單父城的趙廣部下達命令,令其安撫城中大族,然後再抽調五百人北上與大軍會合。

軍令下達後,趙佗又看向手中的魏國地圖。

山陽。

這不就是日後的昌邑嗎?

……

山陽城中,恐慌的情緒在蔓延。

幾個青年聚在屋中,一邊烤著魚,一邊互相交談。

“你等今日可看到寧陵君入城的場景,我的天啦,那可是堂堂魏國公子啊,竟然滿身汙跡,衣裳上還破了好幾個洞呢,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有人低聲道:“嘿,我聽我家丘嫂的族妹家的夫婿說,寧陵君率大軍迎戰秦人,遭遇大敗,連單父都丟了,這才跑到咱山陽來避難。”

其他人驚慌道:“那可怎麽辦啊,寧陵君一來,秦軍早晚也會過來,吾等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就做秦人唄,嗬嗬,莫非秦軍來了,就不讓吾等去巨野澤打漁了?還不是該幹嘛幹嘛,管他魏王也好,還是秦王也罷,不管是誰統治,對咱們這些小民來說還不都是一樣。”

角落中,一個青年一邊啃著手中烤魚,一邊說著話。

有人怒道:“彭仲,你怎能如此說話,吾等祖上可都是魏人啊,你就這麽心甘情願去當秦人?”

彭越不屑道:“魏人又怎樣?難道你等還要為魏國陪葬不成?我聽說秦軍水灌大梁已有兩月,要不了多久,大梁城破,那城裏的魏王就會被秦軍抓去鹹陽,至於這山陽城中的寧陵君,你們認為,他又能從秦軍手下逃過幾日?”

眾人默然無語,當今形勢,不隻是天下智者,就連他們這些普通的黔首庶民也看的很清楚,魏國必然會亡。

如今被彭越挑破話語,眾人亦隻能搖頭歎息。

彭越自顧撕下一塊魚肉,從窗外看向山陽令的府邸方向,心想道:“魏國已被秦軍占了大部,剩下的也就零星幾城。山陽,死地也,寧陵君真要固守於此不成?若換做是我,當率兵棄城而走,進入北邊的巨野澤,利用地形優勢與那些秦人遊擊而戰,然後坐觀形勢,若是齊、楚能援,或許還有複國的希望。”

想到此處,彭越又搖頭道:“不過這也是空想,魏國滅亡已是定局,誰也救不了。”

“魏國要亡了。”

魏咎喃喃自語,他癱在榻上,雙目無神的盯著上方。

一陣腳步聲傳來,侯書大步進入屋中,叫道:“公子,這山陽城中的兵卒尚有八百人,加上吾等帶來的一千多人,可以再湊齊兩千兵卒!若是再征召城中青壯,或許就能有三四千可用之卒!”

說到這裏,侯書又自信起來,建言道:“這可是三四千人啊,那秦軍先鋒被吾等伏擊,死傷慘重,剩下的數百人也上不了戰場,再加上秦軍還要分兵駐守單父,能攻到山陽城下也不過三千多人,吾等人數相當,又有城防優勢,秦軍定然打不下來,如此則還有希望。”

聽著麾下謀士的獻策,魏咎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

“三四千人?六千兵卒伏擊,尚且被一戰擊破,連朱驃都死了。這三四千人又有何用?”魏咎喃喃說著。

聽到這話,侯書尷尬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勿要喪氣。”

魏咎沒有理他。

這時,有魏軍將吏從門外快步走來。

“稟公子,吾等放出的騎兵發現秦軍的身影,已到城外五裏。”

“什麽?秦軍怎會這麽快!”侯書滿臉震驚。

魏咎聽到這些話,眼皮動了動,自語道:“秦軍……好一個秦軍。”

……

“先生真要入城?”

趙佗臉帶驚訝的看著酈食其。

他麾下三千大軍已至山陽城下,旌旗飄動間,他甚至能看到城牆上那些守卒驚慌的表情。

若是強攻,此城定能攻下。

但在攻城之前,酈食其卻主動請命,欲要進城說降魏咎。

酈食其手指不遠處的山陽城。

“以軍候大勝之兵,攻此薄弱之城,自當一戰而下。隻是如此一來,勢必又有士卒犧牲,埋骨於此,不如讓我入城,若能憑借口中之舌,說降魏咎,正是那兵法上所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事若成,軍候可獲全功,士卒得保性命。若是不成,最多也不過丟掉酈食其區區一命,此乃大利。”

話到此處,酈食其猛然大笑,他伸手一指眾將,又指向自己,叫道:“當然,最大的理由還是鄙人想要立功罷了。先時那場大戰,諸將皆有功勳,唯我酈食其無功無勞,若是不趁此立功,那此番戰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我豈不是白來一趟,還請軍候成全。”

“好個酒徒,是想立功想瘋了,也不怕那魏咎氣急之下,將你宰了。”黑臀一旁嘀咕道。

趙佗深深看了酈食其一眼,見其雖狀似癲狂,但眼神清明,想來定有把握,便道:“既然先生想去,那便去吧。”

“唯,鄙人定然不會讓軍候失望。”

酈食其哈哈大笑,邁步向不遠處的山陽城走去。

……

“公子,你要見秦軍使者?”

侯書滿臉驚訝。

魏咎並不理他,隻是讓人將城外求見的秦軍使者引上來。

“鄙人陳留酈食其,見過寧陵君。”

秦軍使者是個中年文士,上來對著魏咎拱手施禮。

“你是魏人?為何為秦軍做說客!”侯書聽出對方身份,頓時大怒。

魏咎眼睛微眯,並未阻止,而是觀察著這位秦軍使者,打量著他頭上代表著秦國爵位的頭飾。

就見酈食其大笑道:“因為我要救這山陽城中的無數性命,所以才為秦軍前來。”

“荒唐,若是如此,那你秦軍自可退去,則山陽之人,性命無憂!”侯書冷笑連連。

酈食其卻不理他,而是望向魏咎,淡淡道:“我不欲做口舌之爭,也不說空話虛語,隻說眼前形勢。今日秦國大軍兵臨城下,公子認為以城中兵卒,可能抵擋?”

侯書冷笑道:“我城中魏民皆恨不得與秦人拚死,公子一聲呼喚便可起壯士三四千,借助城防之利,你城外那些人馬,如何能攻下此城?”

“不能抵擋。”魏咎淡淡說道。

侯書愣住了,臉皮直抽搐。

酈食其追問道:“既不能抵擋,那公子可還有退路?”

退路?

魏咎閉上眼,身體微微顫抖。

山陽以南是剛剛丟棄的單父,以西是早被秦軍占領的陶丘,往北則是一望無際的巨野澤,東邊則是齊、楚之國。

舉目四望,周遭就再無魏地可供他魏咎棲身。

往哪裏逃?

去齊、楚苟延殘喘?

楚國剛與秦王約和,恐不會接納。

齊國一向事秦,更不會助他。

更別說,魏咎已經累了。

他從寧陵起兵,率軍萬餘北上,意氣風發救援大梁,轉眼之間便被王賁大敗,狼狽逃往睢陽。

秦軍南下,睢陽一戰而破,他又逃亡單父。

單父城外,他率軍伏擊,結果慘遭大敗,又隻能倉皇北逃山陽。

如今,他還能逃到哪裏?

他魏咎,難道要這樣逃上一輩子嗎?

大梁一破,魏國便算是亡了,魏氏的祖宗社稷盡數落入秦人之手,就算再逃,又有何益?

魏咎痛苦道:“並無退路。”

“秦滅魏國,已成定局,天下智者皆知此勢。公子既無抵抗之力,又無退避之路,為何還要借山陽城徒做頑抗,這豈不是無用之功,徒然讓城中兵卒庶民白白死難罷了。公子素有仁義之名,寬厚而愛人,今日卻做這種無用之事,既是不智,亦是不仁也!”

酈食其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他聲音更加高昂道:“公子不若降秦獻城,一可保山陽眾人性命,全公子仁義之名。二來公子亦可存有用之身,續魏氏血脈啊!”

侯書大怒:“豎子安得欺我公子!”

魏咎猶豫片刻,仰天長歎:“我魏咎終究繼承不了信陵公子的遺誌啊!既然不能匡社稷,護宗廟。今日又何必讓這山陽百姓徒為我死難。我魏咎,願降。”

聽到這話,侯書捶胸頓足,大哭道:“公子!公子!你怎麽就降了啊!吾等還能為公子再戰!”

酈食其則是笑著拱手。

“公子仁義。”

時至日中。

寧陵君要降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無數人哭泣喊叫,也有無數人鬆了口氣,慶幸能保住一條性命。

山陽城的城門打開。

魏國的寧陵君,魏咎。

身著素服,帶著麾下一群哭到眼紅的謀士將吏,膝行而出。

城外肅穆的秦軍軍陣中,一輛戰車呼嘯而至,一路濺起漫天煙塵。

停頓的戰車上,站著一個頭戴鶡冠,樣貌俊朗的少年秦將。

他將目光望來。

“魏國寧陵君魏咎,願降軍候,還請軍候寬恕。”

魏咎喃喃自語,向著車上那比他年齡小上許多的少年秦將,叩首而拜。

他的身後,魏國眾將吏,亦俯首而拜。

趙佗點點頭,他站在車上還有些恍惚。

或許就連他也沒有想到,堂堂一國公子,一地封君。

竟有一日會跪在他的身前,向著自己叩首乞降。

“周秦之變果真是古今未有之大變局,千年的血脈敵不過軍功授爵。再高貴的公子封君,亦要被秦將踩在腳下。”

趙佗笑了,他下車,向魏咎走去。

而此刻,在已被撤去守卒的城牆上。

彭越趴在牆頭,看著城下那震撼的一幕。

他低語道:“大丈夫,當如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