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莫要斬白蛇

這晚風甚是寒冷,令形骸心底發涼,似乎那些慘死的冤魂隨風而來,纏著自己,形骸摸不著,看不到,隻覺身在虛幻之中。

這山寨中的人,不久也將淪為劍下野鬼,有多少會被冥虎吸血而死?形骸害怕起來,不願旁人見到冥虎,更不願被人瞧見它飲食。

他抬頭看著天上,星星一閃一閃,冷冰冰的,光芒交織,宛如天圖。形骸忍不住想道:“咱們所做的事,縱然人不知道,天卻看得到,星星都是見證。”

但它們在乎麽?我們太渺小了,連螞蟻都比不上,螞蟻打架時,誰又會多看一眼?

星星永恒不變,就像天地一樣。對天地而言,人的命轉瞬即逝,早死晚死,分別不大,是人,是狗,是魚,是蟲,當真有差異麽?

他捏住左手,身子發冷,暗忖:“是這骸骨神的手咒得我如此,我將這手斬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若那咒如同毒液、鮮血、骨頭,早已遍布全身?你唯有一死了之了麽?

形骸用力搖頭,他絕不想死,他委屈一世,忍受煎熬,豈能輕易死去?他覺得自己好生虛偽:殺人可以,自殺卻不成。可人性如此,形骸如何能免?

他想念墨從,想念龍國,想念那些受欺淩的日子,他甚至想念那李金光,想念襄離別院,想念自己那虛榮庸俗、望子成龍的養父母。他意識到自己仍是少年,仍然軟弱,仍渴望家的溫暖。

忽聽有人道:“你好。”

形骸嚇出半身冷汗,瞧見一少年站在另一邊,此人約莫十歲年紀,戴頂布帽、身穿灰布長袍,頗不合身。他柳眉星目,小臉白裏透紅,十分可愛,手中一根木杖,像是牧羊的。

形骸愣愣想著:“他是山寨裏的人麽?糟糕,他看見我了。”

按理而言,形骸當拔劍殺他,但他捏緊手掌,打消此念。

少年笑道:“我愛深夜裏跑到山上來,看看星星對我眨眼,它們似有話對我說,遠遠的送來光芒,令夜晚暖融融的。”

形骸道:“星星可不暖,相反冷的很。”

少年道:“你怎地知道?我倒覺得這些星星其實比太陽還熱。”

形骸被他言語打動,便想象這星星傳來熱光熱風,一時不再寒冷。

少年道:“你是這兒附近的人麽?瞧穿著不怎麽像。你龍國話說得很好,像是從龍國來的。”

形骸心中有鬼,忙道:“你龍國話也說的不錯。”

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改口,嘰嘰喳喳的說著西海話,形骸自知瞞不過去,索性裝作冷淡。

少年道:“大哥哥,你為何不理我?”

形骸道:“我隻是路過的,不想與生人打交道。”

少年大眼睛一眨一眨,道:“那山寨中的全是大人,粗俗得很,我一個都不想理。好不容易遇上個大哥哥,卻又不搭理我。”

形骸暗想:“他若回去,豈不也得喪命?當務之急,是將這孩子留在這兒。”他見這孩子與緣會年齡相仿,無論如何起不了殺心。

念及於此,他道:“那好,我陪你瞧瞧星星,吹吹風,隻是我這人有個毛病,不喜旁人問我名字。”

少年喜道:“我不問,保證不問。”忽然間,他身子一震,隻聽山寨中傳來微弱慘叫聲,他倏然站起,道:“山寨出事了!”

形骸握住他手,道:“什麽事?哪有什麽事?”

少年倏然一甩,形骸竟未能捉住他,他身形變化,成了條長翅膀的白色蛇人,月光一閃,他朝山下飛去。

形骸心中叫苦:“他竟是月舞者!”即刻下山,奔向山寨。隻是他上來時心不在焉,下山時又迷了路,他罵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繞了一頓飯功夫,這才抵達山寨處。

山寨牆外綠霧繚繞,鬼手潛伏,正是“地獄無門”,此時喊聲已聽,唯有哭聲、求饒聲,可又立時靜默。身後腳步聲響,形骸見是孟旅走來,他見到形骸,似頗為惱怒,道:“行海,你這孩子去哪兒了?”

形骸道:“我遇上個探子,追了他半天。”心下暗暗禱告:“盼那少年見了慘狀,已然逃走。”可他見了自己容貌,又是月舞者,如此一來,自己豈不大難臨頭?

哀釋兒、吳去病等人從正門走出,仍是一個未少,更無人受傷,吳去病手中提著個老人頭顱,他冷笑道:“這巫者睡得正香,死都不知是怎麽死的。”

孟旅道:“沒活口了麽?”

這時,吳去病身邊數丈外一棵鬆樹稍稍一晃,吳去病立時知覺,飛身上樹,抓下一小小身影。形骸大驚失色,暗想:“是那孩子,他他為何不跑?”

那少年本是蛇人模樣,一被捉住,似嚇破了膽,立時又變回孩童。眾人看得清楚,都道:“這孩子是練月火功的!”

孟旅哼了一聲,道:“殺了!”

形骸大聲道:“不能殺!咱們將他捉回去,千萬不要殺!”

少年一雙靈目望向形骸,冷冷說道:“你與他們是一夥兒的?”語氣並無懼意,甚至連怒氣都沒有,卻讓形骸如在冰天雪地中一般。

吳去病歎道:“行海,這小子是月舞者,不知有何奇門功夫,一旦逃走,事情當真不妙。你這婦人之仁,可得好好改改了。”

形骸忙道:“我看管他,保管他跑不了,一旦出事,你們殺我好了。”

吳去病與孟旅互望片刻,吳去病道:“大人說過,要咱們不得濫殺幼小之人。”

孟旅冷笑道:“當務之急,是奪得那三界道法書,且保住咱們自己性命,大人囑咐也隻能晾在一邊了。吳兄,你動手吧。”

吳去病指著形骸道:“孩子,你若看不了,就轉過頭去,可別擾亂心神,將來練功走火。”

形骸怒道:“你連孩童都能殺,為何還顧及我?”

陡然間,吳去病手中一輕,那孩童已被哀釋兒抱起,她隨即輕輕一躍,已在十丈之外,她將少年放在地上,喊道:“快走!”倏然回手,砰地一聲,接下吳去病重重一掌。

少年腿一軟,跪了下來,形骸想:“吳去病這一抓已點了他穴道?”

哀釋兒變作一白豹人,雙爪連動,與吳去病搶攻,哀釋兒力大過人,吳去病妙招不斷,兩人一時勢均力敵。吳去病斷喝一聲,雙掌一推,哀釋兒連退數步,表情痛苦。

孟旅道:“師太,你不念救命之恩了麽?”

哀釋兒顫聲道:“我孩子死時,也是他這般年紀,要殺旁人可以,決不能殺孩子!”

形骸心中亂作一團:“我該如何是好?我若帶著這孩子逃跑,從此成為叛徒,再也不能回龍國,而又是孟旅他們同夥,派若何也絕不會饒。難道任由他們殺了他?”

這是最簡單的出路,也是最可怕的出路。

孟旅手朝她一指,念了咒語,哀釋兒慘叫一聲,口中噴血,神色驚怒,道:“你你。”

孟旅道:“我在救你之時,早在你體內下咒,以防你忘恩負義,哼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哀釋兒雙臂連轉,指力散開,但已軟弱無力,雙膝一軟,摔在地上。吳去病想了片刻,哈哈笑道:“孟旅啊孟旅,原來你早算計好了,將此事全推在她頭上?”

孟旅聳肩道:“她與派若何有仇,武功又高,事成之後,將她屍首留在此處,再找些無關之人,充當她的同夥,實情如何,一目了然,派若何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事到如今,兩個都處死。”

頃刻間,形骸再不多想,他投出十根黑鐵骨刺,打向孟旅、吳去病要害。孟旅本就在提防形骸,可萬不料這後輩說出手就出手,且所用手段聞所未聞,淩厲至極。他袖袍一拂,一股風沙繞身,同時向後退,但仍被骨刺劃傷。吳去病彎刀劈出,將骨刺彈開,手掌也隱隱酸痛。

形骸將功力運到極處,驟然一撲,抱起哀釋兒與那少年,手指一點,那骨刺皆化作長骨蟲,骨骼參差,倒刺銳利,撲向眾人。眾人皆是高手,可仍被一時鬧得手忙腳亂。

如此一擾,形骸飛身一躍,鑽入山穀之中。他身上背著兩人,已遠超他自身重量,但這龍火功第四層效用不俗,仍使他奔走如飛。

哀釋兒瞧出他輕功算不得精深,慘聲道:“放下我,否則大夥兒都得死。”

形骸道:“我已做下蠢事,你就別吵我。”

話音未落,隻見一隻鐵翼鳥從空中飛來,雙足如刀,襲向形骸後背,形骸揮出冥虎,險些斬中那鐵翼鳥,它受了驚嚇,又飛的老高,隻在上空跟著。

再聽一聲呼嘯,吳去病倏然而至,他怒道:“行海,我教你的道理都白教了麽?”

形骸道:“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我要做個俠客!”

吳去病罵道:“俠客下場都不好,要麽死,要麽瘋!”施展“沉舟擒拿手”,氣勁如浪,狂湧而至。形骸見他招式精妙,力道更勝那“熊掌斷嶽”,實不知該如何躲閃。

忽然間,山上隆隆作響,數個大圓石滾了下來,恰巧將吳去病與形骸隔開。那大圓石變了形狀,成了五、六個石獅子,猛撲向吳去病。吳去病神色驚訝,隻得凝神對付。

另一頭最大的石獅子向形骸吐了口氣,形骸登時遍體麻痹,他急運放浪形骸功破解,可彈指間,那石獅子又將形骸等人一齊呑落肚子,撒腿就跑。

形骸在那石獅子肚子裏被撞了好幾下,頭暈眼花,大約顛簸了一頓飯功夫,乒乓巨響,那石獅子四分五裂,形骸等人跌了出來。

他動動手腳,發覺又能動彈了,再看四周,見在一廢棄院落中,院落裏有六座塔樓,皆是蔓藤纏繞,悄無人聲。

他忍不住問道:“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那少年坐在地上,雙足仍無法動彈,他目光稍柔和了些,道:“是織網仙子塔的守衛救了咱們。”

形骸奇道:“為什麽?”忽然明白過來,道:“它們察覺到你是山寨的幸存者,是保衛它們的人?”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大哥哥,你為何救我?他們似乎對你很看重啊?”

形骸頭大如鬥,黯然道:“我也是昏了頭了。”但把心一橫,道:“事到如今,也是無路可退,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年朝他左看右看,雙眼一眨一眨,宛如星辰,他微笑起來,道:“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先前你不告訴我,眼下可以說了麽?”

形骸想:“現在還隱瞞什麽?”答道:“我叫孟行海,但大夥兒都叫我形骸。你呢?”

少年伸出手,想形骸攙扶,同時道:“形骸這綽號真難聽。我?我名字可比你好聽多啦,我叫太乙,他們都叫我太乙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