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雷有兩極,是生是死

善於降妖除魔又有作為的神靈借助廟宇神像鎮守於此,封鎖雪原,既阻止雪原妖王繼續往外蔓延擴張,也警戒妖魔外出。

禾原大妖則借助先天神靈的神通,將東西二百裏、南北二百五十裏的禾原化作雪地,四季如冬,終年飄雪,以削弱雷部正神在此的力量。

雷部正神雖有神力,不過也需借助天威,四季輪轉、時節變化,諸多天時地利,都對神仙有著影響。

雷部正神向來是夏季強而冬季弱。

除此之外神靈還有一樣限製——

先天神靈由地界而來,便困於地界。

後天神靈因信仰而生,便限於信仰。

像是王善公、各地社神、柳仙這樣的地方神靈,很難離開自己的地界,離開之後,也會迅速變弱乃至神力盡消。

而像是雷公這樣的天宮正神,看似天地之大,一瞬之間便可前往,其實隻有在有自己的廟宇、神像的地方才有一念之間來去自如的本事,也都是借助神像才能顯身。若是沒有廟宇神像的地方,便要從最近的廟宇神像顯身,然後以自己趕路的手段趕過去,快慢便看各自的本事了。

同樣的,越是遠離信仰,信眾越少,神力也會逐漸削弱。

所以神靈要想從一地到另一地、從一國到另一國,往往需要傳道,先將信仰播撒過去。

這也是為什麽天道不許人道長生,卻允許神道長生,修行者想求長生,若非如燕仙一樣實在迫不得已,也不想通過神道的方式的原因了。

一來神道長生和死後成鬼多活幾百年差不多,本就與作為人而長生區別極大,既不逍遙,也不自在。二來神道長生依托於香火信眾,建立在有神靈信仰且廣受凡人信仰的基礎之上,算不算真的長生見仁見智,有多長也看你在百姓心中能活多久,總歸是不容易鬧出亂子來。

於是雪原大妖不斷向外派出妖魔,作亂禾州,削減信眾,最近一次,便是不知怎的偷偷傳出了瘟疫,險些將寒酥乃至整個歸郡化作無人之地。

正想著時,神台上又傳來如雷一般的聲音:

“伏龍觀可有辦法?”

“這位水澤之靈可好找?”

“好找談不上,倒也不是找不到。多數時候他都待在地澤靈眼之中,那是他的誕生之地,然而一旦開戰,他便常常跑得到處都是。”

“在下便去試一試。”

“若你真當前往除妖,與之爭鬥,周某也願領上諸位雷公,一同為君助陣!”

“看來下一任雷部主官,非周雷公莫屬了。”

“哼……”

周雷公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雖然此前的頂頭上司便被斬於麵前這名道人之手,但此前那位頂頭上司本身也是被他乃至被其他雷部正神所看不起的。若非天宮限製,說不定他們自己便得先把主官斬了。凡間清官尚有風骨,能被民間百姓尊為雷公的人物,又豈能沒有脊梁?對於正兒八經的雷公而言,傅雷公之死,既不能使他們對道人生出恩怨,也難以讓他們對這道人的本事心添敬畏。

不過周雷公顯然是因此而受益的,倒也對宋遊多有善意。

“你何時進雪原?”

“今日除夕,便等明日吧。”

“不管你何時進入雪原,總之我雷部時刻注視,若你與之鬥法,定然下界為你助陣!”

“需要助陣之時,在下會呼喚雷公。”

“可!”

周雷公說完,腰板一直,穩穩當當端端正正的坐在神台之上,便準備回去,隻是不經意間餘光一掃,掃過下方,又不由將眉頭一皺:

“為何今日也無香?”

聲音宛如雷鳴,回音滾滾不消。

“雷公還請見諒。”宋遊笑著,不急不忙,“出城時本不知雪原邊界有雷公廟,何況此時寒酥大疫,百姓十不存三,家家戶戶房門緊閉,在下就算有心想要為雷公買香,也找不到鋪麵。”

“下次記得!”

周雷公倒也沒說什麽,將頭一仰,恢複原本神像威嚴大氣睥睨天下的姿態,身體便迅速變得僵硬,也恢複了塑像的模樣。

廟宇中神光亦暗淡下來。

宋遊從神像上收回目光。

轉頭往外一看,大地昏昏沉沉,天空渾濁不堪,風雪之下,早晚都似黃昏,實在不知已至幾時。

大概是半下午了吧?

“……”

宋遊隨便在廟宇角落便坐了下來,盤腿靠牆,對他們說道:“今日是除夕,便委屈兩位,在此度過一夜吧。”

外頭北風呼嘯,如訴如泣。

奇妙的是,廟中卻很平靜,好似無論外頭風雪再大,都統統進不來。

時間越來越晚,昏黃的天光也暗了下來。

平原之上,不同樣式的小廟隔一大段距離就有一座,幾乎連成線,黑夜之中偶有光澤閃耀,是有妖邪趁夜外出,被廟中的神靈當場鏟除。

今夜卻有一座廟宇亮起了火光。

火光明黃,照亮一片。

小廟亦抵擋著滿天風雪。

宋遊將神台上密密麻麻的竹簽都取了下來,怕是兩個大籮筐都裝不下,以之點火,能燒好一陣。

借著火光,吃過了晚飯。

宋遊依然盤膝坐著,神情寧靜。

三花貓坐在離火堆很近的位置,盯著火堆烤著火,隻留給他一個小背影,身後一條尾巴一下下拍打地麵,不知想到什麽,忽然轉頭看向道人:

“除夕是過年嗎?”

宋遊目光一抬,與貓兒對視,立馬便露出了笑意:“三花娘娘聰明。”

“今天就過年嗎?”

“這幾天都過年,今晚上午夜過後,就是新的一年了。”

“……”

三花貓想了想,抬起爪子,低頭舔了幾口,然後才對他說:“今年過年好像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才好。”

宋遊靠牆坐著不動,笑著對她說:“總過一樣的,也沒什麽意思,偶爾有個不一樣的,三花娘娘這一輩子都會記得。”

“一樣的也記得。”

“那就是三花娘娘過目不忘。”

“過目不忘……”

“是。”

宋遊又瞄了眼前邊的劍客。

劍客亦是盤膝坐著,一動不動,沉默不語,常常麵露思索之色。

宋遊知曉,他在思索他的劍道。

練武這種事,對於個人而言,多數靠的都是經年累月的練習,天賦悟性大多是定死的,自己能選擇的,唯有練與不練。

劍術便是如此,練則進,不練則廢。

若是劍道,前半段也靠練習,揮劍千千萬萬遍,屬於自己的劍道自然顯現。到了高深便要參悟了。而如他這般到了以武入道的邊緣,能否破了那一層壁障便看自己能否悟出大道,天人相通。

這一點無疑極其艱難。

長夜漫漫,正適合思索。

道人兩眼盯著前邊,既看火堆,也看三花娘娘,同樣麵露思索之色。

一方地界的先天神靈,依托天地,本就難除,這雪原大妖又有保命神通,簡直天生難亡,若是雷部正神加上鬥部靈官合力都不能將之剿滅,宋遊即使下山五年道行飛速增長,也絕不可能以蠻力將之滅殺。

雷部周雷公,已有主官之力。

鬥部金靈官,天地少有敵手。

“……”

還是貓兒無憂無慮。

三花娘娘對他們的思緒一概不知,一會兒化作女童,撿起竹簽,在地上寫詩練字,一會兒又變回貓兒,跑到門口去看風雪中閃耀的神光,一會兒又跑回來與道人小聲談話,一會兒跑去看劍客用手在廟宇牆上投出不一樣的影子,玩心不因風雪而減弱,也不受近在咫尺的大妖影響。

慢慢地,宋遊也閉上了眼。

新年實在來得不知不覺。

再睜開眼,已是次日清晨。

……

明德六年,正月初一。

寒風呼嘯,大雪漫天。

宋遊站在廟宇門口,凝視北方。

“先生。”

身後傳來劍客的聲音,問道:“可要我等與先生同去?”

宋遊轉身看他,微微一笑。

知曉他的想法——

劍客一路都在聽說雪原的大妖,昨日又從神靈口中聽了一遍,自然知曉他的本事,怕自己的跟隨不僅無益,反倒有害。

但也確實無需他們跟隨。

“不必了。”

“好。”

“此地已是禾州邊緣了吧?”

“是。”

“當日在長京城外,你我說好,隻送我到禾州,沒想到卻走遍了整個禾州,更是耽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記得你還要去光州尋親的,現如今看來怕是要走一大截回頭路才行了。”

“正好看看還有沒有遺漏的或新生的妖邪。”劍客沉聲說道。

“既然此地已是禾州邊緣,也就隻有一個雪原了,再往前送,就送到言州了,實無必要。”宋遊頓了頓,“不知你又打算何時去往光州呢?”

“舒某在此等先生歸來!”

“這樣正好。”

宋遊低頭看了眼腳邊坐著梳毛的三花貓:“便要麻煩你和三花娘娘在此照看馬兒了。”

“?”

三花貓舔毛動作頓時一頓,抬頭看他。

“屆時定有妖魔外逃。”宋遊低頭看向貓兒,“在下去裏麵除妖,便請兩位在外警惕,莫要讓妖邪傷了馬兒。”

“?”

三花貓歪頭盯著他,過了會兒,才開口問道:“什麽時候回來?”

“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也許很快!”

“也許也很久。”

“……”

三花貓坐在地上,仰頭盯著他不動,又看了看旁邊的馬兒,這才說道:

“放心吧!”

“有三花娘娘,在下自然放心。”

“對的!”

“先生盡請放心,舒某定照看好三花娘娘與馬!”

“??”

三花貓扭頭看了劍客幾眼,隨即再度看向道士,也學著劍客的語氣,聲音輕輕細細:“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定照看好舒某和馬兒!”

“那便告辭……”

宋遊笑了笑,伸手一招,竹杖飛來,隨即杵著竹杖,隻往前一步,便跨出了小廟,踏入漫天風雪中。

隻是沒走幾步,他又像是想起什麽,停下轉身,看向門口的劍客:

“不知這一年以來,尤其是那日景玉城外、雷霆大作之後,你又對天雷之勢有幾分參悟?”

“回先生,有些參悟。”

“我非武人,也不知劍道如何,隻是恰好也擅長雷法,便說說我對天雷一道的了解,隻願能給足下一些參考。”

“……”

劍客頓時神情一凝,雙手抱拳:

“舒某洗耳恭聽!”

“世間萬物皆有正反兩麵,雷霆更是如此。即使天雷亦不止天威神罰,在它萬鈞之力、滾滾天威背後,可莫要忽略了那無限生機。”

“嗯?這又何解?”

“好比那驚蟄春雷,滅殺邪物,震懾大地,可你也得知曉,這春日的生機正是從驚蟄之後才開始蓬勃爆發的。”道人站在風雪之中與他對談,“許是雷霆的聲光太響亮,以至於世人常常忽略,自古以來雷雨之後都是萬物蓬勃生長的時節,天上雷霆最盛之時,亦是地上生機最旺之際。”

道人停頓一下,看著他說:“所以它既是死,又是生。”

“舒某記下!”

“一家之言,請擇而聽之。”

道人說完已然轉身,走入漫天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