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小城降甘霖

寒酥,即為雪花之意。

寒酥縣挨著雪原,離北境言州也不遠,一到冬日,氣溫極低,常常飄雪。

一度法師跟著一名胥吏、沿著寒酥縣的街道行走,左右環顧,幾乎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街上一個人都見不到。即使那些緊閉的門戶,大多數裏頭也是不僅沒有任何動靜,連任何生機也沒有。

這場大疫,不知空了多少人家。

如今正值寒冬臘月,怕是太平年間也會有百姓受凍而死,更遑論當下災年,又是兵災又是妖魔,又來大旱,又來瘟疫……

世間的苦究竟共有幾鬥?

一度法師想起了自己四處掛單、遊曆修行時見過的那些苦行僧。

隨即搖一搖頭,繼續行走。

前方小吏一邊走一邊與他交談。

說起寒酥縣的人口,有多少人得了疫,死了多少,縣官哪些跑了,哪些還留著抗疫,又有哪些對策。

小吏姓金,在縣衙也談不上什麽官職,母親和哥哥也在病遷坊,因此很樂於向他說說裏邊的情況,也對他這種人十分敬佩。

一般病遷坊都設在城門口,這樣方便,很多事情都方便,他們這些修行中人或外地來的大夫要想進去,也很方便,進城門直接就到了。此後城中若還有官吏能夠管事,都不會讓你亂跑,進出查驗也方便。

寒酥縣也如此。

隻是他們從南城門進來,病遷坊卻在北城門。

昨夜初遇的那位道長顯然也是第一次到此地,然而城中官吏卻似乎對他極為尊敬,不知為何,但總歸是托了那位道長的福——守城的官兵不僅很果斷的放自己進了城,而且沒有讓自己從城外繞到北門,而是允許自己從城中穿過,還叫了一名胥吏來帶路。

這自是一件好事。

隻是進城之後,他與那位道長便分開了,那位道長說去城中廟宇找當地社神,不知所為何事,他則前往病遷坊。

一度法師行走歸郡以來,遇見過不少同行之人,既有道人,也有僧人,有江湖高人,也有各地遊醫,大家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法子,常常聚在一起又常常各自離去,甚至有不慎染病死去的,既到亂世,便身如聚沫,又如燭如風,這種事情,實是常事,一度法師也不過多關注。

“就是這裏邊了。”

“多謝金施主。”

“小人兄長昨日才進去,病情很輕,長得與小人很像,大師若見到了,請替小人為兄長問一聲好。”胥吏停住腳步,對僧人說道,“此外兄長以前也在縣衙辦事,大師進去之後,有什麽事,可以先找他。”

“一定一定。”

一度法師知曉他其實是想請自己多多關照他的兄長,但也笑著答應下來。

胥吏這才放心的離去。

一度法師則跨過一堆雜物。

“咳咳咳……”

還未進去,便已聽見了咳嗽聲。

所謂病遷坊,便是城中隔出來的一片區域,將染病的百姓都放進去,好與正常人隔開。但其實大多數病遷坊並不負責醫治,除了有同樣染了病或者心善的大夫願意主動進去才行。此外每天固定時間,由病輕的或專人把死人拉出去,再由人帶走焚燒或埋掉。

說白了,不過把病人扔進去等死而已。

但已是無奈之舉。

作為有道行護體的僧人,一度法師不會被病邪侵擾,可也沒有治病之法。

唯有兩個法術法咒。

一是從師父那裏學來的救苦救難咒,也是他出家的勝德寺唯一的佛門法咒,沒有別的用處,隻能幫人減輕痛苦。

一度法師精通此法,由他誠心施法念咒,哪怕得了九日疫痛不欲生,也幾乎可以做到無病無痛。隻要患病者身體還未萎縮,便能行走,隻要喉嚨還沒有徹底啞掉便能自如說話,既少了苦痛,也保全了尊嚴。

二是遊曆至天海寺時,從住持方丈那裏學來的去災解厄咒。

去災解厄咒本有治病的作用,不過隻能治些傷寒小病,九日疫過於強大複雜,此咒也解不了,隻能減緩疾病蔓延,讓患者多掙紮一些天。

前者易,每日可救百人。

後者難,每日隻可一人。

然而僧人法力精力都有限,若是患病者不多還好,人數一多,終需取舍。

行走歸郡已久,知曉無論如何自己也治不好這妖疫,讓患者多活一些天倒不是全無意義,隻是終究不如讓更多人減輕痛苦來得好些。

因此他已經很久沒有施過去災解厄咒了。

今日再念起來,已經有些生疏。

是的——

若是沒有聽聞蔡神醫破解了妖疫還好,既然聽說了,這寒酥縣的百姓便有了救。救苦救難咒得念,去災解厄咒也得念,讓一個患者身上的疫病減緩一些天或許便能救一條命。即使知曉神醫有了治療方法之後,要推廣開來,尤其是推廣到這些窮苦百姓身上來,也十分艱難。

隻是總歸也是有了希望。

於是病遷坊中有了誦經聲。

病人口耳相傳,自發聚到僧人身邊,或坐或躺,聽著經聲入眠。

咳嗽聲明顯變少了,且越來越少。

自大疫以來,北城門口的夜還從未如此安靜過,隻剩下北風呼嘯,與誦經聲深夜不歇。

“咳……”

僧人麵上疲憊又多幾分,嘴唇也幹裂了,不過直至法力枯竭,他也並未停止。

直到五更天,才稍作歇息。

幾乎剛一閉眼,便有神靈入夢來。

夢中是一名駝背的老婦人,還不到人的膝蓋高,倒不是生得矮,而是小,比例還是和尋常老嫗一樣。

老婦人自稱是寒酥土地神,來夢中不為別事,隻為告知百姓,明日天亮之後,巳時天上會降甘霖,未得病的人淋了甘霖,能防止被傳染,得了病的人淋了也能少些痛苦,興許能多活一兩日。

次日早晨。

隻見一個和昨日帶路的胥吏長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四處奔走,告知昨夜神靈托夢,生怕大家不知曉不重視、或是不知道巳時是幾時。

在他的宣揚下,無論得病沒得病的人,隻要還能走動的,都出了門,在外等著,甚至有些已病入膏肓走不動的,也被人攙扶著,到了露天處。

僧人將信將疑,抬頭望天。

今日雖不是晴天,但天空也是一片鉛白,唯有幾道淺灰,沒有烏雲,哪來的甘霖?

何況此時乃是寒冬,就算要下,也該是下雪才對。

想到昨日小吏的托付,趁著這名中年人再一次從自己身邊走過,僧人叫住了他:

“施主。”

“嗯?”中年人頓時停下,頂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與他施禮,“大師何故叫住小人?”

“施主可是姓金?”

“大師如何知曉?”

“施主的弟弟托貧僧向施主問一聲好。”

“二金……”

中年人頓時一愣,隨即連忙問道:“二金現在如何?可還在管病遷坊之事?”

“貧僧進來時,令弟在城門口值任。”

“那就好那就好。”

聽聞弟弟已經離開了危險的病遷坊,中年人這才連忙鬆了口氣。

“施主兄弟情深。”

一度法師道了一句,隨即才對他問道:“昨夜貧僧也夢見了神靈,難道諸位都夢見了麽?”

“回大師,小人問過,都夢見了。”中年人答道,“而且以前小人常去城中雪廟,在土地廟中見過這位土地神,和夢中長得一樣。”

“原來如此。”

“大師可還有事?”

“還有一事……”

一度法師清了清嗓子,對他求助的說:“貧僧在此處念經,可為病患祛除痛苦,一日可惠及數十人,不知可否請金施主將那些離得遠些、又病情最重苦痛最深的病患帶來?”

中年人答應下來,便又離去,此時病遷坊露天之處已經擠滿了病患。

一度法師不禁又抬起頭,看了眼天空。

神靈若能顯靈,又怎會等到今日?

然而就剛剛說了幾番話的功夫,天空竟已無風成雲,黑烏烏的一小片,剛巧籠罩寒酥上空。

算算時間,已臨近巳時。

到了巳時,果真天降甘霖。

這雨神奇,淋在身上,一點不覺得寒,最多隻有幾分涼意,若是患病之人,反倒解了頭疼欲裂的毛病。落在地上,潤物無聲,入土不見,落在衣裳上亦淋濕不了布料,隻鑽進身體裏。

滿城百姓皆驚,隻覺神仙顯靈。

“土地神……社神……”

一度法師口中喃喃,抬頭看天,淋著這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嗬……”

哪裏是神靈為之?

乃是同行人啊。

僧人臉上笑意漸濃。

即使行走歸郡以來,早已遇見過不少同行人,心中也仍舊難免為之感動。

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百姓,已經用盡法力的僧人十分無奈,隻好低頭閉目,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弟子道行淺薄,法力低微,然而見歸郡百姓苦難,心中不忍,法力耗盡也杯水車薪,若佛祖能聽得見,便請大發慈悲,將無邊法力借一瓢於弟子暫用,弟子願以陽壽相換。”

無邊絲雨飄搖而下。

神奇的是,佛祖好似真的聽見了自己的祈求,當睜開眼睛時,身上原本用盡的法力已恢複了七七八八。

“阿彌陀佛……”

一度法師閉上眼睛,誦讀佛咒。

……

中午時分。

道人亦帶著三花貓與劍客來到了病遷坊,見到了無數等死的百姓,亦見到了被人群所環繞、誦讀佛咒好比菩薩的胖僧人。

一行人一路走來,不知見過多少疫病中的百姓,然而每一次見,仍舊心有不忍。

而這胖僧人,既施法讓百姓免於痛苦,一日數十人,又施法扼製病情,一日僅一人,二者於他而言實在消耗太大,到了後麵,法力耗盡,便幾乎是在消耗自身的根本。可這病遷坊中何止千人,以他這樣,又不知要費幾條命。

果真如他所說,莫道熒光小,猶懷照夜心。

這心熾熱,仿佛不知疲倦。

宋遊待他停下時問他,他便隻說,這個世間並非一個天地中有千千萬萬人,而是千千萬萬人的眼中,有千千萬萬片天地,救了一人,非隻是救了天地間的一個人,而是救了一個人的一個世界。

挺有意思的說法。

這人也挺有趣。

宋遊喜歡和這樣的人交談、相處,喜歡見識這樣的世界。

本來他是來向他道別、要前往雪原的,與他一番談話,受他影響,竟也決定多留一些天,隨他一同為寒酥縣的患者續命。

有多的靈力,依舊化成丹丸,讓當地社神去跑,送去寒酥縣的村莊。

正好這社神也可憐。

寒酥縣臨近雪原,毗鄰一位連天宮也不放在眼裏、連雷部正神也除不掉的大妖王,本身神靈就難當。一場大疫,寒酥縣百姓十不存三,活著的就算還有祭拜神靈的心思,祭拜的也不是她了。信仰斷絕,已在消散的邊緣,現在法身還不見得有三花娘娘的貓體大。

社神雖無作為,實是無力,終是比天宮那群正神要好多了。

便給她攢些香火。

於是道人、貓兒與劍客皆留在了病遷坊,整日不出。受他的影響,縣中還存活的官員富戶對病遷坊都多了些關照,每日吃得好了些,聽聞病遷坊有高人在救治病患,能治苦痛,能緩疾病,有富人與官員也將患病的家人送了過來。

這下病遷坊百姓的日子便更好過了。

那原在寒酥縣衙做胥吏的金姓中年人也是個妙人,九日疫前幾日不算痛苦,僧人的救苦救難咒用在病重者身上更劃算,他便聯合其他幾名病輕的人每日送來重患,也做著一切輔佐工作。

隻等待真正的希望到來。

不過神醫的療法非止一個藥方那麽簡單,除了內服外用的藥方,還有針灸熏療輔佐,才能徹底去根,耗費的不止是物資,還得有人。

歸郡雖隻是一郡之地,也不算太偏遠,然而要等神醫通過郡城慢慢推廣全郡,還要送報知州,再以禾州之力救助歸郡。禾州疲敝不堪,不見得能提供救助整個歸郡的人力物力,說不得還要到昂州長京去請朝廷,不知要多久。

希望已有了,卻並不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