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人境

說來也是玩笑,彭脫案這種往年的大案在雒陽沒有流行幾日,天子便興致勃勃地去折騰他的閱兵大禮了。整座京師上下為此忙得不可開交,又是調動各州精銳,又是修葺閱兵場地,連張燕和郭大都被要求挑送兩百人進京。

此次閱兵規模之大,用費之奢,堪稱八十年之最,連當年段熲收複涼州歸來獻俘時的場景也遠為不及。

閱兵地點選在平樂觀,天子下令新任司空劉弘在觀前修築一座大壇,大壇上立起十二層的華蓋,高達十丈,供天子閱禮。而在大壇東北處又修建一處小壇,立起九層的華蓋,高達九丈,供大將軍何進閱禮。

天子親自為自己挑選戰甲馬匹,還準備了兩杆書有“無上將軍”的黃旃。宮人都私傳說:此次閱兵,不止是要顯示大漢天威,還因有方士曾預言說,兩宮不日將有血光之災,天子也準備以軍中殺氣來壓製。

但這些與陳衝劉備都沒關係。

陳衝不止結廬於蒙恬塚,見此地水草豐美,地形平緩,便於郭大相商在此地開拓土地,畜牧養馬。郭大欣然派出數百百姓前往,旬日間在此地建立起一座小村,陳衝雖然隱居於深山中,卻也身處人境,這讓他頗覺怡然自樂。

他與關羽在村中總共立起三間草堂,一間用作休憩,一間用作蒙學,一間用作製藥。村中人數亦有兩百餘人,可為一裏,陳衝便將此地命名為三堂裏。陳衝想的其實很多,他想如先前在東平軍中一般,以新的學識教化人心,再以人改變人。他一直相信新的思想一直確立,舊的統治就失去了根基。

所以陳衝便委托彭脫等人在此地召集白波軍中的識字之人,又索取白波治下的五縣案牘來理清近況。結果令人失望,白波軍麾下識字之人不多,案牘更是完全沒有。

如今白波軍內的財政情況說來非常簡單:便是收獲盡數上交歸公,需要時便自行取用,全然是沒有案牘記錄。莫說各個渠帥對於自己庫中有多少錢財不知所以,便是麾下有多少人都隻能知曉大概。

庫中有錢糧就用,沒錢糧就去搶。白波軍憑借著這種無組織狀態也能堅持至今,陳衝真是難以踹度前任太守邢紀的水平。但不管怎麽說,這下隻能完全從頭再來了,什麽計劃都往後放,現在陳衝隻有一個目的,先幫白波這群人重建製度。

軍中但凡識字的都先被拉至村裏,陳衝教他們如何登記造冊,分門別類,以及學習簡單的統計算術,被陳衝考察合格後,便組成一個小隊,進入五縣一一清點人口物資,而陳衝則在村中從零開始,繼續教白波軍中的一些青年人識字。

而劉備要麵對的困難才剛剛開始。

受彭脫案影響最大的乃是太原諸縣的新任縣令們,大部分人遠道而來,本來想的是破財得名,也不失為一樁好買賣。但如今在並州為官還有性命之危,這就令不少人打了退堂鼓,眾所周知,劉備本也是平滅黃巾的大將,這此等情形不得不防。

好在此時陳衝已經請鄭玄開始為他等揚名市義,將他們全部架上了賊船,一旦辭官,此前做的義士姿態可謂是適得其反,不僅不能揚名,恐怕還會為天下清流所笑,加之劉備確實不是一名嚴苛的上官,他們便硬著頭皮當了下去。

如今大半的太原居民都在西河就食,所以劉備也得空。他便隔三差五帶著幾名親隨便巡遊諸縣,既與屬下們談當今時局,也談政務處理,隻要沒惹出什麽大亂子,劉備對小事都是以提點改過為主。如今能聽意見的領導都不多了,何況是與你談笑風生的?所以陳衝辭官引起的亂子勉勉強強被劉備渡過。

但辭官引起的反應不止是在太原郡內,於夫羅聽聞陳衝辭官的消息後,也是喜上眉梢,當即催逼王侯即刻補齊貢賦,他派出一支千人騎兵,由新任大當戶伊金霍率領一支千人騎兵至朔方大城處。

大城是賀賴部居城,名為大城,但那已是往事,大城年久失修,如今已不過是一片廢墟,賀賴部沿廢墟重建小寨,在名叫大城寨的小城裏繁衍耕牧。

而此處地處大漠之南,水淺草稀,不利耕種,從而導致賀賴部人少部窮為匈奴諸部所共知,上繳貢賦對他們而言實在無法完成。賀賴骨都侯烏海便對索賦使者實話實說:當真無餘財可貢。

烏海如實說,使者便也如實稟告給伊金霍。伊金霍也沒有含糊,當即率領麾下騎兵徑直衝入寨中。

賀賴部多年未見過陣仗,便是呼利拔叛亂,他們也因人少未曾參與,所以烏海也自認為不會為於夫羅所針對。不料當下伊金霍如此果斷,部民尚未反應,騎軍已經衝至寨內,把守住寨中的各個關口,直接闖入烏海的王帳,將其一舉擒獲。

擒獲完烏海,部民們這才反應過來,以為這便是新單於的目的。賀賴骨都侯烏海在部民中威望頗高,於是不少部民試圖包圍騎軍將士,並向單於的騎軍抗議辱罵。

孰料伊金霍將烏海敲暈後拖出帳外,對士卒下令道:“賀賴部拒繳貢賦,意圖反叛,如此行徑,隻是罪有應得罷了。單於有令,押送賀賴骨都侯至美稷正法,賀賴部民也一並押解至美稷販賣為奴。”

此令下達下去,寨中一片鴉雀無聲,隨即便響起士卒擄掠的叫罵聲,婦孺的哭喊聲。膽敢反抗的部民不分男女被單於親兵就地格殺,寨中不過亂了兩個時辰,所有的部民便被盡數擒獲。

等外出放牧的部民驅趕羊馬歸來時,愣然發現自己的家鄉已經是一片狼藉,各種皮貨瓦罐翻到在地,沿路不時能看見殘缺的屍體與涔涔的紅血,大城本就是一座廢墟,現如今,在舊有的廢墟上又新添了一座廢墟。

單於的騎軍一來一往,所花時間不過五日。而賀賴部下場也正如大當戶所言,賀賴烏海被幹脆利索地斬首於城中,首級高掛在城門口。賀賴部部民則盡數被草繩係縛手頸,在美稷的人市中公然販賣,男女老幼,孤寡嬰孩,盡被草草地插上草標,如牲畜般在集市中排出二裏的長隊,無論是奴隸還是買家,全都噤若寒蟬,一言不發。

時值十月底,氣溫逐步降低,很多賀賴部部民還未來得及換上冬衣,經此亂事又襤褸衣衫,白日裏瑟瑟發抖,夜中在牆角報團取暖,管理的當戶甚至不願為其點燃一團篝火,幾日下來,餓死的人還未出現,人市裏倒是多了不少僵屍。

如此滅族暴行,便是在匈奴數百年曆史中也是極為罕見的。匈奴諸部無不趕到震恐驚怖。可新單於毫不收手,除去賀賴部之外,他還先後以同樣理由,將三部以同樣方式滅部,逼得諸部王侯莫不積極響應單於,沒有錢財便販賣部民,一定要繳齊貢賦。

一時間美稷的人市大為旺盛,冀州大族遭遇黃巾之亂,手下人力頗為空缺,聽聞匈奴人價大為便宜,商隊往來絡繹不絕,壺關道上不是前往美稷的奴商,便是剛從美稷買奴歸來的車隊,狹隘的山道中奴隸們好像一條黑色的河流,從並州流向冀州,如此景象當真是教人歎為觀止。

但劉備對此卻無能為力,他雖是護匈奴中郎將,可就職責來說,護匈奴中郎將隻需考慮匈奴相關戰事,無需也無法插足匈奴內部政局。他此時仍然隻能按照原先陳衝的謀劃進行,前往雁門與呼廚泉嚐試交好,以呼廚泉為撬點,伺機撬動於夫羅的統治根基。

他們原定聯絡呼廚泉的理由便是協商如何對抗鮮卑。

但有時候就是這麽巧。劉備正思考如何與其聯係,但自己的信還未寫成,呼廚泉的求救信便已經送到了晉陽。

求救信的內容非常簡單,也足以讓劉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將美稷的事宜往後推辭。

十一月初,東部鮮卑大人魁頭率軍包圍馬邑,三部皆不能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