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快更新三梳 !

薑窕無所事事了一整天。

她沒跟去片場,留在化妝室這邊,等演員結束回來後負責卸妝。

拍攝現場補換妝的工作相當累人,師父心疼他的幾個門生,於是安排她和孫青輪職。

一人一天,薑窕留守工作室,孫青就去前線監督和幹活。

聽說隻有白天戲份,薑窕以為,他們過個大半天應該就會回來。

結果,臨近傍晚,夕照燒雲,演員們才稀稀落落回到化妝室,身後都陪著助理。

不知為何,她們幾個的麵色都不大好。

氣壓沉沉,造型組的小丫頭們,也不敢像往常一般有說有笑,默不作聲地收拾道具。

太過靜謐,薑窕也不好貿然開口。

她隻能衝領隊的孫青使眼色:怎麽了。

孫青臂彎上搭著好幾條披帛,路過她時,輕聲輕氣地解惑:“撕逼啦……”

說完就閃開了。

薑窕大概猜到了是誰和誰,這兩人剛換回便裝,在妝室裏站著,隔著有八丈遠。

白芮冷著臉在看手機,童靜年則陷在沙發裏,像隻小白兔,兩隻眼紅紅的,應該是剛哭過。她的女助理捏著她手腕,頭傾在她眼前,一直在小聲撫慰。

第一天拍對手戲就鬧矛盾,也是少見,薑窕呼出一口氣,不免感慨。

上妝工作結束後就失蹤的師父,此刻又不知道從哪蹦了出來。

他高舉雙臂,拍拍掌,囑咐大家:

“搞快點搞快點!趕緊弄完回去吃飯。”

“薑窕,替我卸妝。”白芮率先占據了化妝桌。

她挨著椅背,翹起二郎腿,懶散到毫無形象可言,但因為人美,這幅樣子也隻能讓人聯想到貴妃醉酒。

女人一雙丹鳳眼勾過來,頗具風情,漾得人心馳神往。

“薑姐姐是我的!”沙發上的小女孩突然吵鬧起來:“薑姐姐給我卸!”

她繞過茶幾,把薑窕拖到另一邊的妝台前:“先給我卸。”

白芮挺起上身,視線越過薑窕,朝童靜年挑眉:“演技差成那樣,盡拖人後腿了,也好意思先卸?先閉門思過一會再說好伐。”

“哪裏演技差?”童靜年嚷嚷,雙眸裏頓時兜滿了水珠子:“你真打個巴掌在人臉上就叫好?”

“比起我就叫差!不抽你一耳光你爆得出接下來的演技?要不說台詞還軟綿綿得像條鼻涕蟲。”

“你才是鼻涕蟲,導演不要也恬不知恥地黏過來,甩都甩不掉。”

“說什麽呢你,”可能是戳到白芮沒競選到“大太平”角色的g點了,她用指背在桌麵連續重敲兩下:“幸虧沒演太平公主,要不然知道我年輕時代是你這種蠢樣子,我要氣得吐血。”

“幸虧沒演?是沒得演前幾天就吐過血了吧。”童靜年撕開這個瘡疤,決心當成重點往裏麵深剜。

“我沒得演,沒事兒,總比有些人傍金主傍成女主拍個小廣告就蹬鼻子上臉不思進取了,指不定再拍兩天,導演就要求換人了!”

……

“吵吵吵,吵雞.巴吵啊!”袁樣唰一下掀開簾幕,從更衣間走出來。

他一聲怒喝,讓對掐的兩人瞬間沉寂。

見她倆不再作聲,袁樣回歸平穩,但語氣依舊淩厲:“我們造型組還要做今天的收尾工作,要不你倆就在這吵,場地留給你們,吵一夜都沒事,先讓我們下班,成不?”

四麵無聲,沒人回嘴。

鎮住了場子,袁樣開始發配任務:“薑窕,你去給小白卸,孫青……孫青呢?!”

“在!”還在搬運戲服的女人舉手。

“你給小童卸。”

“好。”

接到上級指示,薑窕緩慢拉開童靜年握住自己的手。她在她手背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在她眼裏,童靜年就是個小女孩,溫室裏的小花,要小心嗬護。

而童靜年,突然就滲出了眼淚。

薑窕的這個動作,在她看來,像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都折斷了,她隻能跌進萬丈深淵。

童靜年如此崩潰不是沒理由的。

拿到“小太平”角色之前,她真的隻拍過一個廣告。

她才進這個圈子,一夜成名,順風順水,幾乎沒經曆過什麽挫敗和阻礙,心理承受力肯定不比其他人。

外加男主是傅廷川,他近期近紅得發紫,除去他,配戲的還是各路有資曆的老演員,無形中就帶來對比和壓力。

從拍個牽手戲都要找人替身,說明這姑娘過度追求完美,害怕□□。

她極其自信,又非常自卑;她享受讚美,又畏懼閑言。

寵辱皆驚,這種狀態,真的很難在娛樂圈裏,長久地存活下去。

薑窕忽然很想跟女孩聊兩句。

她望向袁樣:“師父,耽誤兩分鍾,我和小童去外麵說點兒話。”

袁樣瞄了童靜年一眼,她睫毛上掛滿淚花,看上去楚楚可憐,隻好點頭同意。

女孩還在坑著頭抽泣,她不吱聲,任由薑窕把自己拉去了外邊。

太陽大勢將去,像一顆快被土壤埋沒的橙子,地平線上隻剩日落餘暉。

“我幫你借了兩分鍾,哭吧。”傍晚的風裏,女人的聲音異常清晰。

童靜年馬上蹲回地麵,嚎啕大哭。

她抱著腿,蜷在那,很像昨晚那隻受傷的小貓。

隻不過,她是懦弱喵,昨晚那個是堅強喵。

分秒流逝,女孩的啜泣逐漸止息。薑窕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

兩分鍾快到了,她拍拍童靜年的背脊,輕聲問她:“哭好了嗎?”

“嗯……”童靜年咽咽嗚嗚地應著。

薑窕手伸到褲兜裏,拈出來一樣東西,遞到女孩臉邊:“拿著。”

大概是覺得自己哭得妝都花成狗了,很醜,童靜年頭都不敢抬,也不看看是什麽,就摸到女人手上,接過去。

蹲在那的女孩一愣。

她以為是紙巾,卻觸摸到金屬質地才有的冰涼。

……居然,是一管……唇膏。

確認小童看清了那樣東西,薑窕故作大方口吻:“送你了。”

“我有這個……我還以為你會給我紙巾呢。”童靜年完全不哭了。她仰頭看她,臉蛋上掛著淚,眼妝糊成一片。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愛。

薑窕紅唇微動:“口紅是比紙巾更重要的東西。”

“嗯?”女孩豎起耳朵聆聽。

“討厭你的人,就等著你擦眼淚的那一刻看你笑話呢,所以更不能這樣,”薑窕抿著唇微笑開來:“你要做的,就是補個妝,然後重回戰場。”

她把童靜年扶起來:“我先進去了,你也快點,大家都在等。”

說完就走出陽台,頭也不回。

薑窕想起了四年前,她剛進師父的工作室,第一次跟組。

那時她還是個新人菜鳥,許多事務不是那麽得心應手,也被一個元老同事當眾罵得很難聽。她差點崩潰。

也是那會,袁樣在她即將失聲痛哭的前一刻,把她叫去外麵,送給她一支口紅。

她把童靜年叫出來,也許會有人在背後議她是非說她多管閑事。但她認為沒什麽,她隻是在幫過去的自己。

**

幾分鍾後,童靜年歸隊了。

和她一道進來的,還有傅廷川和他的助理。他有時散場後,會留下和導演討論明天的戲份,所以遲來一步。

忙碌的化妝間頓時像沸水驟冰,大家都停下動靜,觀察這位小女星的反應。

薑窕正在替白芮拆頭飾,她小心地取下一根小黑卡子,也麵朝女孩望過去。

童靜年臉上看起來要比剛剛好很多,兩團被大量淚水衝散的眼妝,也清理得整潔幹淨一些了。

薑窕定睛到她唇部,那兒豐盈飽滿,泛著透亮的水紅色,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

看來,她的那些話,她應該聽進去了。

童靜年也看向她,兩個姑娘相視一笑,心有靈犀一點通。

男女主演各自入座,孫青趕忙迎上去,處理自己的要緊事,她的當務之急,就是給童靜年卸妝發。

傅廷川還是由袁樣負責。

各居其位,各司其職,擔起責任,完成工作,才算是順利圓滿的一天。

薑窕很快取下白芮頭上那頂假的“盤桓髻”,雙手滿是沉甸甸的力量。

這玩意兒重得很,每天固定在腦袋上方,還要保持抬頭挺胸,姿容端莊,真的很累人。

她垂著睫毛,一個一個摘下步搖,金簪,花飾……全都是工藝上乘的精美頭飾,必須謹慎耐心,不小心碰壞了,或者折斷了,她們都要賠償的。

傅廷川坐在和薑窕這邊平行的那隻化妝台前,就在她們左麵。

給白芮梳右側頭發的時候,薑窕借機打量了傅廷川幾眼。

他今天戲份應該不多,也不累,男人臉上沒一點倦態。徐助守在他身旁,偶爾會彎腰給他看一些手機上的內容,兩個人有說有笑。

——他在看什麽這麽高興呢?是她們這些粉絲的評論嗎?

仿佛對方真是因為她腦補出來的那些因素在開懷一樣,薑窕嘴角上揚,心裏軟乎乎的,似乎被誰刮了層甜奶油。

她小心地捏著白芮的頭發,盡其所能地阻礙掉那些、會施加到女人發根上的力量,防止拽痛對方。

一天發型做下來,還噴了很多定型水,快到發梢的位置肯定打結得厲害,這會每梳理一下都很困難。

再謹慎當心,總歸有那麽一兩根的疏漏,會扯疼頭皮。

白芮突然就尖叫起來:“你要殺人呀——”

這一聲如同劈進空氣的冰刃,薑窕被嚇了一大跳,她趕緊把梳子拔了,站在原地不動。

調整好心緒,她匆忙和白芮致歉:“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白芮緊捂著後腦勺,掉過頭,喋喋不休地就教訓開了:“疼死人了,會梳頭伐!我看你梳頭不會,出頭倒蠻會的!不會梳頭就快點辭職了好伐!””

白芮這女人牙尖嘴利、刁鑽刻薄,在圈裏是出了名的。

許多小演員小角色沒少被她罵過,但人家臉好看,人氣足,又是演技擔當,誰敢真正同她對著幹。

一般人麽,頭發稍微被扯一下,基本不會多說什麽,過去了就過去了。

不過白芮還惦念著方才撕逼的事呢,憋屈了半天,她又記仇得厲害。

這會找準時機,正好能把氣全出在薑窕頭上。

誰讓她和童靜年姐妹情深,在那膈應人,現在被她罵,也是她自找的,活該。

“白小姐,是我沒注意,您還疼嗎?真的不好意思了,我真是沒當心……”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薑窕心慌得很,免不了有些語無倫次。

的確是她失職了,她坦率承認錯誤。

“小薑啊,”師父輕輕叫她,聲音平穩,還跟著尾音,像是在安撫:“好好道歉。”

“好,”薑窕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說辭:“白小姐,為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感到抱歉,真的真的很對不住,下次我一定會小心小心再小心。”

“誰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啊,和某些人關係好,借刀殺人拿著我當靶子呢是伐?剛剛出去商量什麽計劃?以後妝都不敢給你化了,誰知道你會往我臉上塗什麽鬼東西!”白芮眼波似水,音色柔媚,罵人都罵得跟嬌嗔一樣。

她斜睇袁樣:“袁樣,把你的好助理換走,我不想要了,誰知道她安個什麽心,我怕得很得好伐。”

袁樣靜默著,左右為難,是他的安排,現在難道又要由他來更改?小事一樁,非得跟判刑似的,處決掉那個平日裏一直盡心盡職的徒弟嗎?毫無疑問,這對她也是一種傷害啊。

整間屋裏沒人吭聲。

今晚太蛋疼了,是把戲場子搬到工作室來了麽?

不是你吵吵就是她鬧鬧的,大家都感到心累。

“薑窕。”忽地,有人開了口。

男低音,響在安謐的氛圍裏,極具穿透力,如擊缶磬。

全部人都循聲找過去,這一聲的來源……

竟是傅廷川。

男人注視著薑窕這邊,瞳孔漆黑銳利,像深夜的鷹隼:“你過來。”

他言簡意賅,卻不容置喙。

薑窕有些不理解他的意圖,但還是順和地走去了他身邊。

“你就站這,”他指揮著,接著喚另一個人:“袁樣。”

袁樣沒料到自己也會被這家夥叫上,登時換成疑惑的神情。

傅廷川朝著白芮那個方向,抬高下巴:“過去。”

袁樣:“??”

“過去。”男人重複一遍,有如發令。

袁樣是個妙人,察言觀色的本事厲害,他大概猜出傅廷川的意圖了。

隨即大跨步跑到白芮旁邊去,站定。

“好了,”傅廷川偏臉看懵在那的薑窕:“以後都是你給我化妝梳頭,袁樣你負責白小姐。”

徐助訝異地都快瞪出兩顆眼珠子了,他扯扯自己主子的襯衣:你搞毛啊?????

傅廷川根本不理會他,他冷靜地與白芮對峙:“白小姐,這個安排可以麽?”

“你什麽意思啊傅廷川。”白芮扶著椅把手,有些好笑。她不是很明白,這個一向低調寡言的男人,為什麽要來摻和一腳。

傅廷川輕微勾唇,多情似無情,有笑似無笑:“我頭發短,不會打結,也不用怕梳疼了。袁老師在這化妝技術最好,我把他讓給你,”他頓了頓:“就這個意思。”

他傾身向前,從台麵上一把撈起梳子,塞到身邊滿麵訝然的年輕女人手裏:“拿著,你可以接著幹活了。”

**

薑窕的胸脯連續起伏著,也如她的心境一般波瀾不定。

她一下一下梳理著男人那一頭短到可以說是,索然無味的毛發。

剛剛發生的一切太震撼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消化和吸納。

握著梳子的動作,到現在都是虛浮著的,仿佛遊走在棉花上。

風波已平,其他人繼續做自己的事。

白芮雙手環抱在胸前,未提隻字,似乎也默許了這個配置。

再說了,天外有天,她也不好貿然得罪傅廷川。

男人的氣場,仿佛還滯留在這片空間裏。

所有人都緘口不語,鴉雀無聲。

傅廷川背對著薑窕,跟她第一天給他化妝那次一樣,安安分分坐那。

他肩背寬厚,像是一堵足夠遮風擋雨的牆。

他是在維護她嗎?還是幫她化解尷尬?可能是剛剛太激動,薑窕的太陽穴突突跳著,她在想,要不要和傅廷川說一聲感謝呢,但是看起來,男人似乎沒什麽再想和她講話的意圖。

她盯著傅廷川愣神,隻見他拿出了手機,大拇指前後左右地按著,大概在打字。

男人的襯衣袖口宛高了一截,露出紮實的小臂。肌肉脈絡清晰。

她回味起他把梳子硬塞到她手中的時候,力道真的蠻大的,根本不允許別人抗拒。

接下去的幾分鍾,兩人之間毫無互動。

薑窕決定放寬心,他不言,那她就不語好了,很多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尊重和約定,她要把對他的謝意,當做今後工作的動力。她必須、也應當接受當下的安排,萬物皆有因,也許,這正是命運的指示。

但是,下一刻,傅廷川倏然舉臂,抬高了手機,超出肩膀一些。

他仍舊背對她,一言不發,連後腦勺都顯得悶悶的。

但那麵不大的屏幕,就那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薑窕跟前。

男人在手機備忘錄裏輸了一行字,而這幾個字,就這樣,簡單直接地,紛紛跑進她眼底:

“記得打狂犬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