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即便在家屬院那些大娘口中,戴譽已經是浪子回頭的典型代表了,然而,在大多數人的認知中,女孩子與小流氓戴譽扯上關係,仍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無論在哪個年代,輿論對女性都是比較苛刻的。

對於二人的緋聞,當著戴譽的麵,大家通常會調侃他厲害牛逼有手腕。

不過,偶然的一次,他聽到過一直聲稱支持他追求夏露的戴大嫂,私下裏與戴榮吐槽,“廠長閨女是個傻的。”

夏露在這個緋聞中所要承受的壓力可見一斑。

戴譽想了想,正色道:“當初趙學軍告白的牆角還是你拉著我去聽的,實際情況你最清楚了。

我跟夏同誌就是湊巧碰上了,啥事沒有,你可別跟著那些人亂傳。

我倒是沒啥,對人家女同誌影響多不好。”

見方橋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打趣,戴譽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你最近在車間的工作怎麽樣?

怎麽這會兒才回來?”

提起工作,方橋身上的氣焰瞬間熄滅,有氣無力道:“就那樣唄,整天盤點,周盤點完了月盤點,月盤點之後還有季度盤點,聽我們同車間的人說,現在還不算啥,年底大盤點的時候才最要命。

也不知啥時候是個頭!”

“工廠工作不就是這樣嘛。”

戴譽幹巴巴地寬慰,沒辦法,統計員的工作性質便是如此。

見他垂頭喪氣的,戴譽想了想,問:“你不是在自學會計嘛,學得怎麽樣了?”

方橋搖頭:“我上學的時候是啥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老師講解都學得吭哧癟肚的,自學就更費勁了,我姐給找的那本會計書,我看了兩天就看不下去了。”

見他沉吟不語,方橋問:“你在宣傳科接觸的人多,你有啥好辦法不?

整天盤點真是幹夠了!”

“你想辦法轉個崗吧,轉當核算員。”

戴譽建議。

方橋一臉失望,“我們組裏,統計員和核算員的工作內容差不多,還是得盤點啊!”

戴譽見他不解其意,隻能耐心解釋:“統計員是隸屬生產科的,核算員是隸屬財務科的,雖然現在的工作內容相似,但是分工不同,以後的發展道路也不一樣。”

“咋不一樣呢?”

都是數瓶子的。

戴譽:“統計員再往上可能是生產組長,生產調度之類的職務,還是在車間工作。

但是核算員之後是有機會去財務科做辦公室的。

你不是不樂意呆在車間盤點嘛。”

方橋的眼中有了些神采,問:“還真有機會去辦公室啊?”

他現在可羨慕戴譽了,每天穿得體體麵麵地坐在辦公室裏。

哪像他似的,從早到晚蹲車間,一身藍滌卡工作服能穿半年,還要被酒瓶子的噪音吵得耳朵疼。

“有啊。

廠裏時不時會有一些技能培訓班,要是能活動一下變成核算員,沒準也能蹭上專門的財務知識培訓,總比你自學的效率高吧!”

方橋躍躍欲試地說:“那我明天去跟組長商量一下調崗的事。”

“廠裏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你們組裏已經有核算員了,組長不可能給你轉崗。”

“那咋辦?”

方橋已經蚊香眼了。

“最近不是因為加大生產,還要增加生產小組嘛,你先打聽打聽。

我也想辦法幫你去財務科那邊問問。”

方橋既然有上進的意願,戴譽也不吝出把力。

心裏惦記著幫方橋轉崗的事,戴譽第二天一到辦公室,便問了對廠裏人頭最熟的沈常勝。

沈常勝笑他:“你可真是捧著金碗要飯吃!”

戴譽莫名其妙,問:“啥意思?”

“你們一起給掃盲班講課的那個婦聯的男幹事,就是財務科劉科長的兒子!”

“……”戴譽啞然,“那可真是沒看出來。”

時下全家人在同一個工廠上班的大有人在,不足為奇。

不過財務科長雖然一臉精明相卻是個齙牙,與清秀的劉寧同誌在相貌上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任誰也想不到這倆人會是父子。

“哈哈,劉科長為了避嫌,想把兒子放在別的部門,結果也不知劉寧是啥運氣,直接被分派到了剛成立的婦聯。”

沈常勝感慨,私心裏以為他運氣還是不錯的,直屬領導許主席的後台多硬啊!

戴譽暗忖,他最近與劉寧的關係處得還不錯,兩人在掃盲班配合得比較愉快。

隻是,憑著這點關係,就想讓人家應承下幫方橋轉崗的事,恐怕不太現實。

所以,即便從沈常勝這裏得到了內幕消息,他也沒有貿然找上劉寧。

戴譽還在想著怎樣找機會探探劉寧的口風,次日劉寧卻率先找上了門。

將他從辦公室叫出來,行至空**的樓梯間,劉寧才猶豫著問:“小戴,你那照相機是打哪來的?”

“寄賣商店啊。

怎麽,你們婦聯也想買相機了?”

戴譽隨口問。

“你能保證是在寄賣商店買的?”

劉寧語氣有些急。

聽出了些門道,戴譽直截了當問:“能保證啊。

你是聽到什麽風聲了?”

見他真是在寄賣商店買的照相機,劉寧鬆了一口氣,解釋道:“昨天下午,有幾個人來廠裏調查情況,去財務科問了你那照相機到底是廠裏的還是私人的,廠裏有沒有出錢。”

戴譽心裏一沉,“然後呢?”

“然後,財務科的出納就跟他們解釋了,那是你個人的相機,還給他們看了你為廠裏買膠片和相紙的發.票。”

別管心下怎麽想的,戴譽麵上卻是一派輕鬆,拍著對方的肩膀道了謝。

劉寧笑得有些靦腆,解釋道:“我也是聽人說的,覺得他們有些來者不善,怕你的照相機有啥問題,所以過來跟你提個醒。”

戴譽了然,他應該是從財務科長那聽來的。

沒想到隻是買個照相機的這點事,也能引起別人的注意,查賬還查到廠裏來了……

他返回辦公室沒多久,許廠長的秘書李敘就找來了宣傳科,將吳科長招呼了出去。

不多時,吳科長與李敘再次出現,也不說原因,便直接喚走了戴譽。

走廊裏隻有三人的腳步聲回**,吳科長與戴譽並排走在後麵,她趁著李秘書不注意,小聲提醒戴譽:“來了兩個調查員,一會兒他們問你啥,你琢磨好了再回答,可別輕易承認。”

戴譽輕輕頷首,衝著她感激一笑。

三人來到二樓東側盡頭的許廠長辦公室。

進了門,李秘書指著戴譽,向坐在辦公桌之後神色嚴肅的許廠長介紹:

“廠長,這位就是宣傳科的宣傳幹事,戴譽同誌。”

許廠長沒有過多寒暄,望向戴譽,開門見山道:“戴譽同誌,這兩位是區工商行政管理小組的同誌,他們有些事情想與你核實,希望你能配合調查。”

戴譽點頭,鎮定地與那兩人打了招呼,便在他們對麵的位置落座。

這兩人中,戴眼鏡的中年人負責問詢,年輕的則拿著紙趣÷閣等待記錄。

“戴譽同誌,近日我們收到一封關於你的實名舉報信。”

中年人語氣還算和煦。

他緊盯著戴譽的表情,見他還挺沉得住氣,便繼續道:“其中列舉了多條你參與倒買倒賣,投機倒把的犯罪事實,不知你有什麽想要解釋的?”

“沒有的事,我解釋什麽?”

戴譽一臉莫名其妙,“既然有實名舉報,您可以將人叫過來與我當麵對質。

即便他不敢來,您也應該說清楚舉報內容,拿出證據吧,上來就給我扣了‘犯罪’的大帽子,恕我無法接受。”

做記錄的年輕人見他語氣強硬,斥道:“你橫什麽橫,你以為沒有證據我們會上門嗎?”

“哦,那請您先拿出證據再說吧。”

戴譽絲毫不肯退讓。

中年人阻止了還想再次開口的同事,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得整齊的信紙。

挑揀著上麵的一些內容對戴譽道:“根據舉報,你近一個月以來購買了大量的半導體元件,金額高達上百元,至少可以組裝十幾個收音機。

請問有沒有這回事?”

若是他們有心,去半導體商店一查,就能知道他的購買記錄,戴譽沒有否認,“有啊。”

中年人看向他,徐徐問:“你買這麽多元件做什麽?

組裝好的半導體成品被銷往了哪裏?

若是現在說清楚,還可以為你自己爭取寬大處理!”

“目前隻組裝好了一個,擺在我家堂屋的飯桌上,沒有其他成品。”

戴譽淡定扯謊。

旁邊的年輕人輕嗤一聲:“花了上百塊錢買元件,卻隻組裝出一台半導體,莫不是鬼摸腦殼?

你糊弄誰呢?”

戴譽看向他,笑了一下:“我猜這位同誌一定對無線電領域知之甚少,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組裝一台半導體,工序很繁瑣。

不是簡單的將元件排列組合就完事了,還需要經曆漫長的焊接過程。

這期間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導致半導體發不出聲音,那原材料就算白費了。”

“像我這樣花了一百來塊就能組裝出一台半導體的,都算是幸運的。

你去無線電商店問問,好多人花了好幾百塊,還一台都做不出來呢。”

戴譽撇嘴。

中年人伸手攔住同事,問:“一台成品半導體也才一百多塊,既然組裝的不好用還費錢,你怎麽不直接買個成品收音機,還要這樣大費周章?”

戴譽一臉嚴肅正經,“興趣愛好啊。

就跟那些收集郵票和古玩的人一樣,就是玩兒。”

中年人對著舉報信再次發問:“你斥巨資買了大量半導體元件,按照你的說法,這是興趣愛好。

那你的興趣愛好還挺奢侈的,根據我們在啤酒廠的走訪調查,你近期還個人出資購買了一台照相機?”

戴譽看向吳科長和許廠長,抱怨道:“我們宣傳科已經提交過很多次購買照相機的申請了,卻遲遲沒有結果,這樣嚴重影響了我們科裏的正常工作。

沒有辦法,我隻好先個人出資購買了一台照相機,並且無私地提供給廠裏使用。

這事你們可以與我們科長核實。”

吳科長趕忙點頭替他證明。

“可是剛花了上百元買元件,又花幾十塊買照相機,你哪來這麽多錢?

據我們了解,你剛進廠工作不到一個月,還沒有領過工資。”

中年人質問。

“我先糾正一下,買照相機,我花了一百二十塊,不是幾十塊!”

戴譽不理會那年輕人瞬間瞪大的眼睛,“我父親是機械廠的八級鉗工,工資近百塊,別說讓我買照相機和收音機,連我的前未婚妻都被供成大學生了。

我在家的受寵程度,全機械廠皆知,你去家屬院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

“廠裏都買不來的照相機,你是怎麽買來的?”

年輕人不信他會這樣清白,隻覺其中必有貓膩。

戴譽解釋:“廠裏要在光學儀器廠排隊預定,我是在寄賣商店買的二手貨。”

“你買入的價格是新照相機的兩倍,還說不是投機倒把?”

年輕人抓住他的漏洞。

“新照相機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寄賣商店報價多少,我就交多少錢。

您若是能幫我證明他們投機倒把,高價漁利了,那我還得謝謝您。

一會兒下了班您陪我去一趟寄賣商店,將我多給出去的七十塊要回來。”

戴譽正色,說著就要道謝。

那年輕人一噎,寄賣商店是國營商店,不可能搞投機倒把活動,他咋給戴譽證明?

中年調查員見戴譽不好對付、油鹽不進,直接圖窮匕見:“既然你說照相機是在寄賣商店買的,就將發.票出示一下。

另外,我們還要去你家裏核實搜查一下。”

“可以,正好快下班了,你們跟我一起回家吧。”

戴譽心裏有底,半點不怵。

許廠長委派了李秘書代表廠裏出麵,跟著幾人一起回了戴家小院。

讓他做個見證,也算是對戴譽的一種變相保護。

戴母和戴奶奶見到自家來了這麽多人,嚇了一跳,急慌慌地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戴譽讓他們進屋隨便看,將上周末剛買一小包半導體元件拿給他們,又翻出了一張寫著金額一百二十元的寄賣商店發.票。

幾人傳閱了一遍那張發.票,沒發現什麽問題就放在了一邊。

都將注意力放在了半導體元件上。

戴譽心中一鬆,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當初怕廠裏會問相機來路,他為了以防萬一,花了五塊錢從那賣照相機的黃牛手裏買了一張寄賣商店的發.票。

那黃牛果真厲害,進了商店沒幾分鍾,就帶著一張發.票底聯出來了。

沒想到,這張半真半假的發.票居然還真派上了用場……

戴奶奶明白了這些人是來做什麽的,眼睛一轉,拍著大腿就哭訴上了:“幾位領導,你們快幫我們家管管這個敗家子吧!”

那年輕調查員以為這是一個突破口,能讓這小腳老太太爆點料,忙扶上戴奶奶的手臂,讓她坐下慢慢說。

戴奶奶揮開他的手臂不肯坐,隻一韻三歎,用著農村老太太慣用的招牌哭腔,抱怨道:“我們家是拿他沒辦法啦!花了好幾百塊錢去鼓搗那個什麽話匣子,結果鼓搗了半天隻做出來一個時靈時不靈的。

我老太婆想聽個戲,還得不停去拍那木匣子!手都拍酸啦!這不是敗家嘛!”

年輕調查員:“大娘,您還有別的要舉報的嗎?”

“有哇!”

戴奶奶眼睛一瞪,“這小子上周又買了一堆破零件回來,你們不是公家的嗎?

你幫我把這些零件送回商店退了行不?

我還偷偷留著他那個發.票哩!”

那年輕人被這小腳老太太歪纏了半天,直到中年男人也被磨叨得不耐煩了,兩人留下一句“有新情況還會再來”,便落荒而逃了。

戴譽偷偷給他奶豎了個大拇指,得到戴奶奶飛回來的一個得意眼神。

*

家屬院的另一邊,夏啟航與趙廠長談完工作上的事,瞅著天色不早了,便起身與他告辭。

一直等在客廳裏的趙學軍,見夏啟航從父親書房裏出來,忙起身向父親討來了這份送客的差使。

夏啟航與他客氣地寒暄了幾句,便並排向趙家小洋房院外走。

趙學軍斟酌了半天,試探著開口:“夏叔叔,不知前段時間家屬院裏有關我與令愛的傳言您聽說了沒有?”

夏啟航點頭:“略有耳聞。”

“這件事情是我考慮不周,唐突了夏露同誌,更沒想到的是,那會兒在我們附近還會有一群聽牆角的小流氓。”

趙學軍頓了頓,“不管怎樣,事情還是因我而起的,夏露也是受了無妄之災。

我還得跟您說一聲抱歉。”

夏啟航對於他認錯的態度還是比較滿意的。

這件事情確實是他處理得不好,表個白弄出這麽大動靜,搞得夏露也被動地成為了輿論焦點。

趙學軍見他神色平靜,再接再厲道:“這件事我雖有錯,卻不是罪魁禍首。

我認為最可惡的,是傳播謠言的始作俑者,尤其是那個小流氓戴譽!當時聽牆角的那群小流氓全是他的朋友,而且他也在場。

根據謠言傳播的內容來看,我認為有很大概率是那個戴譽放出的風聲。”

“在這件事上,我和夏露都是受害者,隻有他能從中得利,我覺得他可能是想利用輿論壓力逼迫夏露同誌就範。”

夏啟航看他一眼,笑了笑道:“我自己生的女兒我還是比較清楚的。

她是不可能因為別人的幾句口舌官司便輕易就範的。

這件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本就是無稽之談,流言止於智者,我想明白人是沒人會相信的。”

趙學軍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夏叔叔,我也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不過上周末,在中國大街,我親眼看見了夏露和那個小流氓一起逛商店。

兩人看起來很是,很是……”

趙學軍吞吞吐吐,一副說不出口的模樣。

“您看,那小流氓散播流言的目的這不就達到了嘛!他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直在覬覦夏露同誌!”

趙學軍看著陷入沉思的夏啟航,語重心長道,“雖然夏露拒絕了我的表白,但是做不成親家,我們至少還是朋友。

我聽說那個戴譽的手上不太幹淨,好像一直在從事投機倒把的犯罪活動,已經有許多人向相關部門舉報了。

夏露的交際圈子一直在校園裏,為人又比較善良單純,我是真怕她被那個小流氓給帶壞了!”

趙學軍隱約看到夏啟航唇角現出了一絲嘲諷,他一時摸不準對方是個什麽態度。

於是點到即止,等待對方的動作。

一直直視前方的夏啟航突然停下腳步,偏頭看向他。

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歎道:“你所說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有機會我會向夏露核實的。

也謝謝你一直關心她!”

說完沒再理會他,背著手走出了趙廠長家的院子。

*

這天早上,戴譽從收發室陳大爺那裏,收到了夏露留給他的一封信。

信的內容很簡短,隻說讓戴譽在午休時去廠高中門口等她。

拿著信紙,戴譽心下詫異,這是老母豬上樹大有進步啊!夏露又不怕被人發現與他走得近啦?

居然寫信讓自己去學校找她!莫不是在學校遇上什麽麻煩了?

思及此,他沒敢耽擱,吃過午飯就提前十幾分鍾等在了機械廠高中對麵。

等待的過程中,近距離接觸到那些麵容青澀的中學生,戴譽第一次清晰意識到,看起來成熟的小夏同誌,其實還隻是小夏同學,人家還是在讀中學生呐!

頓住徘徊的腳步,戴譽突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

夏露不會還是未成年吧?

這……

想到對方是個未成年少女的可能性,他整個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