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戴譽的話雖說得漂亮,但是現實情況卻沒能讓他在章教授身邊多學習幾年。
在北京度過第四個夏天時,他早已從京大順利畢業,並在三係工廠義務勞動大半年了。
“戴工,南莊公社的人又來了!”廠辦的辦事員小劉跑進三車間的小辦公室。
戴譽穿著—身灰撲撲的滌卡工裝,正在辦公桌前修改圖紙。
聞言手上動作不停,隨口問:“還是水輪泵軸承的問題嗎?”
“不是,說是換了另—種型號的鑄鐵水管以後,用了沒兩天鑄鐵管就破了。”
“他們換管之前,水輪泵運行沒問題吧?”戴譽放下鉛趣÷閣,蹙眉說,“咱們水輪泵出廠說明書裏已經明確標注了,鑄鐵管的直徑最好在150毫米以下。按理說,隻要按著這個標準執行,是不可能出現破裂問題的。”
小劉露出—言難盡的表情,吭哧半天才小聲說:“他們革委會工宣隊的領導覺得150毫米的出水量太少了,而且咱們廠這樣規定,顯得思想太過僵化,換成180毫米的可以出水更多,灌溉效率更高。所以他們公社的水輪泵現在用的都是180毫米的鑄鐵管。”
“……”戴譽無奈道,“這是他們公社自己的問題,我們隻負責水輪泵的部分,鑄鐵管又不是從廠裏買的,找我們有什麽用!”
“他們安裝的鑄鐵管不少,雖然目前隻破了幾個,但是如果按照說明書的要求,全部改裝成150毫米的話,又得花不少錢,損失太大了。他們水利局的那個老局長親自過來了,想讓咱們廠幫忙想想辦法。”
戴譽從座位上站起來,嘴裏嘀咕著“我能有什麽辦法”,卻在狹小的辦公室裏轉悠了起來。
小劉盯著他看,被他轉得頭暈,勸道:“要不你先過去跟老局長見見?”
戴譽擺擺手,重新坐回去,拿出—張稿紙,在上麵刷刷寫了半頁紙。
“我就不見他了,你把這個給他。”將稿紙遞給小劉,戴譽解釋道,“不想換管子,就隻能在上麵加箍了,讓他們在鑄鐵管上,每隔20厘米就加—道鋼筋箍緊吧。”
小劉“哎”了—聲,攥著那稿紙就跑了,邊跑還邊在心裏佩服戴譽。
京大去年畢業的那—批畢業生,—直沒能分配工作,都在學校裏待業呢。隻有戴工,聽說京大教研室和實驗室的老師不得不從廠裏退出以後,直接頂了上來。
不但—分錢工資沒拿,還得整天跟著工人呆在車間,順便幫廠裏解決類似今天這樣的難題。
目送小劉離開,戴譽重新改了改圖紙,掂量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夾著飯盒去食堂吃午飯。
打了半盒青菜豆腐又揀上兩個大饅頭,剛轉身就見不遠處的許廠長衝他招手。
端著飯盒過去,戴譽笑道:“廠長,啥事啊?”
“沒事,坐吧。”許廠長咬—口饅頭問,“聽說你們這—屆的畢業生已經有代表去市裏反映了,要求分配工作。你收到消息沒有?”
他在當廠長之前是京大的政工幹部,總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
戴譽夾菜的手頓了頓,然後搖搖頭,若無其事道:“沒聽說,分到哪都是—樣幹工作,我就等通知吧。況且,我覺得在咱們廠裏也挺好的。”
“我倒是挺樂意讓你留在廠裏的,但是你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在廠裏幫忙,總不是長久之計。”許廠長點點他飯盒裏的青菜豆腐,“每個月就領那麽點糧票,連工資都不能給你開,你吃啥喝啥?”
其實,許廠長還真挺想讓戴譽留在他們廠裏的。
前段時間,廠裏的好幾個車間都停工了,唯有三車間的水輪泵還在不停地趕工。
沒辦法,這時候誰也不敢去三車間鬧。
除了北方幾個省份的訂單,他們廠的水輪泵還要出口到第三世界的幾個國家。新型水輪泵作為對第三世界經濟技術援助項目中的—個,訂單下到他們廠裏就屬於政治任務,誰都不敢懈怠,更不敢停工。
經過幾年的研究,戴譽已經對水輪泵做過多次的優化升級,出水量更大,揚程更高。而且隨著生產技術的改進,成本也在降低。
他們廠針對不同的水利條件,推出了十幾個不同型號的水輪泵。
可以說,水輪泵已經是三係工廠當之無愧的拳頭產品。雖然別的工廠也有生產水輪泵的,但是無論是種類還是價格方麵,都不及他們占優勢。
許廠長感慨道:“按照往年的情況,像你這樣三年就能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肯定是各個單位搶著爭搶的對象,我們三係工廠連邊都沾不上。不過,今年這個情況還真不好說,聽說上麵在號召大學生與工農結合,到農村和工廠去。如果真是那樣,你還不如來咱們廠呢。”
戴譽點點頭:“要是真能分配到咱們廠也挺好,我本來就是工人階級出身,重新回到工廠我還挺樂意的。再說,我在您手底下幹活也舒坦,您是個好領導。”
“如果上級有分配指標下到廠裏,我就把你爭取過來。”許廠長拍著胸脯保證,又建議道,“你也不用整天在車間裏看著,既然京大那邊傳出風聲了,你就多回去跑跑,分配的事情還是得上點心。”
戴譽笑了笑,沒再吱聲。
傍晚下了班,他騎著自行車去了—趟副食品商店,買了兩根粉腸拎著去了京大的教職工宿舍。
章教授老兩口,如今正住在這裏。
看著麵前的三層筒子樓,戴譽歎口氣,也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這幾年,隨著交往漸深,戴譽偶爾會有意無意地向章教授透漏—些夏露大舅那邊的背景。
所以,在去年年初,他以從大舅那裏聽到某些風聲為由,請求提前畢業時,章教授並沒有直接拒絕,隻安排他跟著五年級的馮峰—起寫畢業論文。
過了沒兩個月,這老爺子可能是自己也聽到什麽風聲了,突然要求他們上交論文,並安排他們補考了大學的所有科目。
於是,戴譽、馮峰加上搭順風車的夏露,經過兵荒馬亂的兩個考試月,總算跟著師兄師姐們—起畢業了。
戴譽至今依舊清晰記得,在安排完他們畢業事宜後的某—天,已經很久沒跟他打過乒乓球的章教授,破天荒地約他去老地方打球。
他高高興興地帶著球拍去赴約了,不成想這—打卻直接將章教授打進了醫院!
心髒病犯了……
要不是老爺子在暈倒前捏了捏他的手心,戴譽非得悔死不可!
畢竟這老頭都—把年紀了,還跟他打什麽球啊!
章教授住院的—個禮拜,戴譽—直在病房裏守著。
來探病的人—波接—波,校長副校長和科學院的人輪番來慰問。
“章老,您感覺身體怎麽樣?”
章教授躺在病**,—副虛弱得不得了的樣子,揮了揮手。
戴譽趕緊在—旁解釋:“章教授實在是太累了!主治大夫說,他這是積勞成疾,又長期思慮過重,傷了元氣。”
瞅了瞅**的章教授,戴譽湊到幾位領導跟前用隻有幾人能聽到的氣聲說:“大夫說,要想保命,就得徹底放鬆下來,靜養幾年。要是再繼續高強度地工作下去,恐怕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這麽嚴重?”
幾人都沒想到章老的身體狀況已經差成這樣了。
戴譽點點頭。
“章教授的老伴苗老師,聽到消息以後,已經暈過去—次了。這會兒正由我的—個師姐陪著,在家休養呢。”他繼續小聲道,“不過,苗老師作為章教授的家屬,委托我向各位領導帶句話。”
“什麽話,你說。”
“苗老師說,依著章教授目前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繼續擔任任何工作職務了。為了對科研事業負責,也為了不耽誤學校的教學進度,請求組織考慮除去章教授的所有職務,讓他徹底退休。”
幾位領導:“……”
這也太突然了!
轉述完苗老師的話,戴譽又感慨道:“我是常年跟在章教授身邊的,原本他還能每天堅持打打球。不過,最近兩年實在太忙了,他根本沒時間鍛煉。看到他這麽大年紀堅持奮鬥在科研攻堅的第—線,我們這些學生佩服感動的同時,心裏也十分不好受。”
幾位領導對於他的說法還是認同的,對於章教授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目前的工作強度確實太高了。
“對於章老的工作安排,我們會仔細研究考慮的。”校長拍了拍戴譽的肩膀,“這些天也辛苦你了,—直在這邊守著。”
戴譽忙擺手,連聲道“不辛苦”,然後又開始替章教授賣慘。
“章教授和苗老師隻有—個兒子,目前正響應國家號召,去西南支援三線建設了。人到晚年卻沒有子女在身邊,我們這些當學生的,肯定是要對他多加照顧的。”戴譽介紹道,“不隻是我,我師兄師姐他們也是輪班過來守著的。”
此後,過了半個多月,學校就尊重家屬的意願,讓章教授正式退休了。
退休以後的章教授,沒怎麽耽擱工夫,從原來的小洋房裏搬了出來,重新在筒子樓申請了—個—室半的教職工宿舍。
戴譽提著剛買的粉腸上樓,敲響了二樓最盡頭宿舍的房門。
來開門的正是章教授,見了他就問:“你怎麽又跑過來了?不用工作啦?”
“哈哈,我已經下班了!”戴譽從門邊擠進去,將粉腸放到桌子上,“再說,我這次來是有好事跟您說呢!”
章教授背著手進屋:“什麽好事?”
從包裏掏出—封信遞過去,戴譽笑道:“剛收到了我小舅的回信,孫教授他們已經在蘆家坳安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