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碗裏的雲糕尖尖上捏著一個笑臉,雖然可愛,卻不及將它夾過來的人笑容分毫。

鬱澧麵色不改,可看著寧耀時,那平日深不見底的黑眸裏,還是生出淺而不易察覺的波瀾。

從普通凡人成長為三界第一人,經曆過的風雨無數,鬱澧早已能輕而易舉的看出一個人表情背後的真實意圖。

熱情表麵下的計算,恭敬表麵下的恐懼,還有那些無孔不入的,想要奪取他根骨的貪婪。

但他看不出來眼前人笑容背後的想法,仿佛這個人,真的隻是想讓他吃下這一口甜食,睡上一個好覺。

鬱澧喉頭有些發幹,他將筷子放下,冷聲道:“我不愛吃甜食。”

“一口都不吃嗎?”寧耀盡力推銷,“可好吃了!甜而不膩,成功人士的選擇!適合你。”

鬱澧垂眸看向被說成適合他的軟糯糕點,再次拒絕:“不。”

寧耀不喜歡強人所難,他把自己的筷子拿起,就要把鬱澧碗裏的雲糕尖尖夾出來:“那好吧,為了不浪費,我拿去喂街邊的貓貓……”

其實哪裏輪得上貓,客棧裏盯著寧耀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垂涎欲滴,恨不得寧耀把東西夾到自己碗裏。

那些視線黏在寧耀身上,有如實質。

寧耀沒能成功夾到糕點,因為剛剛還說自己不吃甜食的鬱澧,不知為何突然皺著眉,將碗裏的東西吃下。

鬱澧吃完後將筷子放好,讓一切看起來仿佛無事發生。

寧耀:“……”

寧耀的視線和鬱澧對上,他善解人意的率先將視線移開。

這個人真是口是心非,明明想吃還要說不喜歡,差一點他就真的信了!

哎,啥時候說要殺他也是不要的意思就好了。

鬱澧不知寧耀在想些什麽,他還能感覺得到那些人的目光放在寧耀身上的目光,讓人惡心至極。

“吃完便上去休息,”鬱澧神色平常的說著話,跟隨他多年的佩劍卻察覺到主人的殺意,劍身微微發顫,“不要在外邊逗留。”

“啊,”寧耀一愣,“太陽才剛剛下山,不去外麵街上逛一逛,消消食嗎?”

鬱澧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寧小少爺,你是個修士。”

修者需要散步消食,聽起來就可笑。

寧耀自覺的閉了嘴,吃完晚飯後和鬱澧去訂晚上睡覺的房間。

房間毫無疑問的訂了兩間,兩人房間相隔不遠,寧耀絲毫不懷疑,他前腳試圖逃跑,後腳就能被鬱澧抓回來。

按照寧耀的生活習慣,睡覺前跟人告別時肯定得說個祝福,於是他對鬱澧說道:“祝你做個好夢,今晚一定可以的!”

鬱澧沒有回應這個祝福,他抱劍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隻是說:“今天晚上,不管聽見什麽聲音,都不要出門。”

“為什麽?”寧耀疑惑。

鬱澧低聲的笑。

太陽完全下山,最後半點餘暉都已經消散在天空中。吝嗇的店家舍不得耗費大量燭火照明,於是整條走廊籠罩在曖/昧昏暗的燭光裏。

鬱澧半張臉隱藏在黑暗中,微勾的唇角陷下去一個弧度,光影轉動間,如同戴著一張詭異的微笑麵具。

“因為……吾好夢中殺人。”

鬱澧這模樣和恐怖片裏的主角實在太過相似,再加上這能把小孩嚇出噩夢的台詞,寧耀臉色一白,火速返回房間關上了門。

他這就去和被窩相親相愛,這輩子都不分開了!

房門被關上,但站在門外的鬱澧沒有立刻離開。

吃飯時那些修士看向寧耀的目光還曆曆在目,鬱澧抬起手,在寧耀房間門上用靈力畫了一個符咒。

這個符咒能夠阻擋任何想要半夜偷偷溜進寧耀房內的人,確保寧耀的安全。

這個符咒畫起來有些許生疏,因為鬱澧自己不需要這個符咒,也從來不會操心的為其他人畫上這個符咒。

為什麽要在意一個早晚要殺掉的人的安全?

也許是不想讓一座行走的靈石庫就這麽消失,也許是想看看寧耀的力量能發展到什麽地步,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那雲糕的甜味仿佛還留在舌尖,他素來不愛甜,這次卻意外的感覺那道甜食不錯。

符咒的最後一個部分被完成,滲入木門內消失不見。鬱澧收回手,轉身離開。

他在夢中假扮天道告訴那些人他的位置,並說他現如今進階失敗極為虛弱,恐怕自己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找上門來了。

接下來……是他的獵殺時間。

*

時間漸漸過去,月亮爬到屋頂。

寧耀把自己整個人裹在被子裏,在**滾來滾去,過了好一會兒後把腦袋從被子裏露出來,整張臉都已經憋成紅色。

房間裏被寧耀放著的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晝,寧耀感覺自己沒有那麽害怕了,於是從**坐起來。

寧耀下了床,掀開被子觀察床單,最後上手摸索,確定這就是一張正常床,裏麵沒有被放著暗器。

作為一個穿普通衣服都能被磨紅皮膚的人,寧耀沉重的歎口氣,再次懷念起家裏那張軟綿綿的大床。

這張床好硬,睡著好疼好難受,睡起來像被床打了一樣。

連大魔王鬱澧都沒有打過他呢,就要被這張床毆打,真是沒有天理了。

作為一個現代人,寧耀其實很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越過來之後,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會叫手下找些好玩的東西過來。

現在沒有手下,睡覺也睡不著,寧耀隻能委委屈屈的在椅子上坐下發呆。

發呆了一會兒,寧耀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今天大魔王居然沒有問他,索要每天都得上交的半箱寶石!

鬱澧行事縝密,這種錯誤應該不會犯,除非……心裏在想著其他東西。

果然是聽到傷心往事,所以太難過了吧。

寧耀沒有生出成功偷懶一天的慶幸,反而有些煩悶,想起係統給他看過的那本小說。

他看到的小說片段裏,鬱澧出生在一戶貧苦凡人家庭。鬱澧從小便十分懂事,從六七歲起,就開始砍柴挑水,做飯照看弟妹,隻要是自己能做的便會去做。

懂事的鬱澧碰見雲遊的仙人,於是被收為徒弟,開始踏上修仙之路。

寧耀之前從來沒想過,這個故事裏的信息會那麽不完整。

真正的故事,可能是容貌極佳的鬱澧被惡人看中,而鬱家父母哪怕知道自己的孩子會遭遇什麽,依然為了那一趣÷閣錢財,將自己聽話又懂事的孩子販賣。

如果鬱澧不是主角,沒有那道骨,又是否還能順利逃出生天?

……不,不對。

寧耀雙手握緊,微微發抖。

就是因為鬱澧是主角,才會經曆那麽多匪夷所思的壞事。

因為這是一篇虐主文。

這裏和他曾經的世界,截然相反。

一股悲傷湧入胸腔內,寧耀很少會這麽難過,連一向控製得很好的頭發都變成了代表憂鬱的深藍色。

寧耀摸摸頭發,把頭發重新變回黑色時,聽見了門外麵的動靜。

此時夜深人靜,任何一點動靜都會被放大。雖然每個房間裏都會貼著隔音符,但寧耀房間裏的隔音符被上一任房客修煉時破壞,店家也沒有及時更換,讓寧耀聽見了外麵細碎的腳步聲。

寧耀悄悄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認真偷聽外麵的動靜。

那些腳步聲很輕,作為修士,其實讓人完全聽不到腳步聲才是正常的,但這夥人顯然情況不同。

不止有腳步聲,還有各種摩擦聲以及悶哼的聲音,明顯外邊不止一個人。

寧耀眉頭一皺。

這是……在打架?

城池內禁止鬥毆以及殺人,違者重罰,怎麽會有人在這裏打架?

更離譜的是竟然在大魔王的房門口打架,是白癡嗎?

那些人似乎也覺得這樣很傻,門外的動靜停下,寧耀聽見了壓低聲音的說話聲。

“夠了!那人虛弱的日子隻有今晚,我們在這裏爭鬥到天明,白白給他喘息逃走的時間?”

“我也聽聞,那人狡猾至極,擅長逃跑偽裝,若不是這次進階失敗受傷,不會進城尋藥。”

“哼,那便等抓住那擁有道骨的小子,我等再一較高下!”

寧耀聽到這裏,頓時心裏咯噔一下。

鬱澧受傷了,現在很虛弱,這些人是收到了消息,來抓鬱澧的?

逃跑恢複人身自由的機會近在眼前,以後再也不用受到生命威脅,寧耀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書上明明沒有這段,是不是因為當初他往這座城池跑,讓鬱澧也跟著過來了,才導致的這一次遭遇?

是他讓鬱澧出事的嗎?

巨大的惶恐充斥著寧耀身體,他的胸膛急促起伏幾下,咬緊了牙。

不行。

鬱澧不能死。

寧耀把手搭在房門上,鼓起勇氣,將房門推開。

*

第一個人出現在走廊裏的瞬間,就被鬱澧所察覺。

鬱澧的房間裏沒有燈光,有的隻是一片黑暗。窗簾拉上,月光也被他拒絕在外。

黑暗不能阻礙鬱澧的視野,他依然能清晰的感知到周圍一切。

嗜血長劍在敵人出現後激動的顫栗,又被鬱澧按住。

整個走廊連同房間都被鬱澧用靈力悄無聲息的包裹,這些人來了,他就能讓他們在這裏悄無聲息的滅亡。

不過不用著急,等人來多些,他再動手。

“嘎吱——”

木門被推開的聲音突兀的響起,讓所有人一愣。

鬱澧的神識掃過,看見了推門而出的寧耀。

寧耀換了睡覺的袍子,一身素白,烏黑長發也散著,更襯得一張小臉瑩白。

這就像是隻會在夢中出現,存在於幻想中的妖精,忽然闖進了現實。

在靈力的籠罩下,鬱澧知道得清清楚楚,寧耀出現時,在場所有人的呼吸與心跳都亂了一拍。

這小少爺這個時候出來做什麽?

“你們……”寧耀開了口,他顯然很害怕,聲音緊繃,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們在幹什麽呢?”

寧耀很快調整了狀態,聲音變得更軟更柔和:“為什麽各位都聚在我哥哥的房間門口呀,是找他有什麽事嗎?”

眾人一愣,意外於這個發展。有腦子比較活絡的人,當即想到了類似於利用這位弟弟,脅迫那位道骨擁有者跟他們走的計劃。

可這個計劃還沒能在腦海中完全成型,那突然出現的美人忽然衝著他們笑了笑。

於是尚未成型的計劃被徹底打散,遺忘在角落裏,再也想不起來。

“我的哥哥隻是一個普通修士,他才剛剛築基下山出門派,是有什麽地方不小心得罪到各位了嗎?”

“他身體不好,各位如果實在消不了氣,別去找他,來找我好不好?”

美人素白的手虛虛搭在自己天鵝般曲線優美的脖頸上,那是一個脆弱的姿態,足以激起所有人心底的征服欲和保護欲。

想看這細長的脖頸揚起,發出些更私密的,更美妙動聽的聲音。

不久之前還人人都趨之若鶩的道骨擁有者就在不遠處,他們卻像是中了蠱,想朝著另一個方向前進。

終於,靜止的人群當中,有人朝著寧耀邁出了第一步。

這個動作叫醒了其他所有僵硬不動的人,下一秒,所有人都爭先恐後的朝著寧耀站著的方向走去。他們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宛如從夢境中走出來的妖精。

寧耀沒打算讓這些人碰,正要後退,就見到了大量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色物質。

黑色物質包裹住除了寧耀以外的所有人,在轉瞬之間,那幾個人形變小,消失不見。

黑色物質散去,之前那些站在走廊上的人,卻是全部消失了。

不、不見了!

寧耀緊張的絞著手指,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

“噠。”

一聲門響,寧耀抬眼看去,就見鬱澧麵色陰沉,手中握著一把劍,從門後走了出來。

鬱澧的長劍劍身上包裹著和剛剛相同的黑色物質,寧耀反應過來,剛剛那幾個找茬的人,全被鬱澧給殺了。

不留一絲痕跡,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你、你沒有事嗎?”寧耀呆呆的問。

說話間,鬱澧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前。

鬱澧的臉色是寧耀從未見過的陰沉,他比寧耀要高出大半個頭,走得近了,寧耀還得仰起頭來看他。

寧耀後知後覺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事,破壞了你的計劃?”

鬱澧還是沒有說話。他的壓迫感太強,讓寧耀不適應的想要往後退。可鬱澧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

“你出來做什麽?”鬱澧的聲音很沉。

“他們來找你麻煩嘛,我以為你出事了,就打算幫幫你……”寧耀的肩膀被鬱澧捏的生疼,他本來就怕痛,加上心裏的委屈,眼眶就開始紅了起來。

“幫我,你有沒有想過,你成為他們的目標之後會怎麽樣?”

“我不會讓他們碰到我的,我會引導他們互相打起來,然後趁亂跑走,去找妖獸或者靈植幫忙。”寧耀解釋。

鬱澧的問題都得到了解答,可還有一句,最重要也是最想問的,為什麽要幫他卡在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

而寧耀終於忍不住了,含著的眼淚啪啪的開始往下掉。

鬱澧生平第一次,對著一個正在哭泣的人產生了無措的情緒。

“別哭了。”鬱澧胡亂地用衣袖給寧耀擦了擦臉,這個能夜止小兒啼哭的男人盡量放軟了語氣,千百年來第一次嚐試著柔和的說話,“是我的錯,沒提前跟你說明白,回去睡覺吧。”

“你衣服好粗糙,擦得我臉好痛,”寧耀哭得更厲害了,“我肩膀也被你捏的好痛,誰跟你說眼淚要擦掉的,你知不知道等它滴下來會變成什麽啊嗚嗚,好浪費。”

鬱澧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而寧耀雖然哭得一塌糊塗,該記得的事還是記得,哽咽的說道:“這裏也有半箱寶石的量了,是被你擦掉的,明天你記得不能找我要,不能說我沒有完成任務。”

“不要了。”鬱澧僵硬道,“那你現在想幹什麽,吃東西?睡覺?還是出去玩?”

寧耀被哄過後情緒好轉,止住哭泣,想起房間裏的床,又發愁道:“想睡覺,可是這裏的床太硬,睡著疼。”

鬱澧沉默片刻,從儲物戒裏拿出一匹潔白蓬鬆的布料,進入寧耀的房間,鋪在寧耀認為太硬的**。

這是他在魔界時,下邊的魔族送上來的貢品。說是數千年才能織成一匹,柔軟如雲,隻要鋪到一個平麵上就能變成一張柔軟的床,能方便魔王與魔後在任何場地任何時間共赴雲雨。

上輩子的鬱澧隻覺得這東西可笑,隨意扔在儲物戒的角落,現在卻是慶幸曾經有過這個貢品。

鋪好床後,寧耀伸手摸了摸,眼睛亮了起來:“好舒服!”

寧耀解決了睡覺問題,亮晶晶的眼神從床鋪轉移到鬱澧的臉上,開心道:“你怎麽什麽東西都有啊,好厲害。”

明明是一個普通而友善的一個笑,鬱澧卻招架不住的移開了視線:“送給你了。”

寧耀當場決定原諒鬱澧之前的不跟他通氣,他笑容滿麵的將鬱澧送到門口,然後把門一關,飛速撲向自己的床。

房門之外,鬱澧卻是靜靜地站了許久。

終於要轉身回自己房間的那一刻,鬱澧抿了抿唇。

那塊晚餐時所吃的雲糕,真的很甜。

也真的讓他遇見了一場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