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哭聲細細,在寂靜深夜中卻是顯得異常清晰。

眼淚依然不停從那黑豆般的眼睛裏流出,滾落在地麵變為寶石,圍繞著那毛絨絨的身影堆成了一個圈。

鬱澧手中劍垂下,劍尖直直插入地麵,他手握著劍柄,半蹲下來,拉近了自己與那隻哭泣中的小胖鳥的距離。

“……寧耀?”鬱澧艱難地出了聲。

聽見鬱澧說的話,小鳥停止哭泣,瑟瑟發抖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小胖鳥沒有說話,鬱澧伸手撿起一顆掉落在地的寶石,仔細查看。

寧耀所哭出來的靈石與普通靈石不同,外形會更璀璨奪目,靈石裏的靈氣也非常純粹,沒有雜質,吸收起來會帶著一種獨特的暖意。

隻一眼,鬱澧便確定了,這就是寧耀的靈石。

而能哭出這樣靈石的……無疑就是寧耀本人。

可寧耀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會變成一隻鳥?

這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鬱澧不得而知。他胸口劇烈起伏,最糟糕的可能性反反複複地在腦海中回**。

寧耀過來時,觸碰到了擺放在這裏的神器。

所以變成了妖,所以忘卻了前塵,不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再記得他是誰。

鬱澧臉上表情實在太過難看,那小胖鳥睜大黑豆般的眼睛,把頭湊近了,似乎想要看看他怎麽了。

鬱澧緩過神,一把將鳥握在手心,站起身。

手裏的絨毛觸感軟得不可思議,小黃鳥整個身體都被鬱澧握著,隻有一顆頭露在外麵。

這種感覺實在太可怕了,隻要握著它的人稍稍用力,它這弱小的生命就能立刻與世長辭。小鳥眼睛一閉,又要被嚇哭了。

“……不許哭。”

鬱澧將手心張開,讓小鳥能得到些許自由。它把頭探出手掌,看看手掌與地麵之間的高度,發現是個跳下去會被摔死的高度,絕望的兩腿一蹬,開始裝死。

隻是這裝死不太專業,薄薄眼皮下的眼珠還在不停亂動,它身上鵝黃色的絨毛,也開始轉變為代表著害怕的灰白色。

很快,一隻小黃鳥,變成了一隻小白鳥。

鬱澧盡力壓下心中一團亂麻的思緒,把裝死的寧耀放在了懷裏,隻露出一個腦袋。這樣他隻要一低頭,就能看見寧耀。

暖意將屬於夜晚的寒隔絕在外,心髒跳動的起伏就這樣挨蹭著它,哪怕它隻是一個人事不知的小鳥,寧耀也知道自己這是被保護起來了。

“啾?”寧耀叫了一聲。

鬱澧低頭看過來,沉默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它的頭頂上摸了摸。

頭頂上的手指撫摸著它的力度是那麽輕柔,那個身材高大的人看著它的眼神,是那麽悲傷。

小胖鳥寧耀,豁然開朗。

它知道了,它是這個人走丟了的寶寶!怪不得這個人明明看起來那麽凶,它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前麵要砍它,大概是這個人沒有認出來它吧。

太好了,它不用自己一個鳥,辛辛苦苦的抓蟲子吃了!

“啾啾!”寧耀歡快地叫兩聲,把自己整個鳥拱到一個舒適的角度,然後疲憊的閉上眼。

好累呀,他可得好好的睡上一覺。

……

鬱澧的心情沉到了穀底。

哭泣時眼淚會變成寶石,甚至還能隨意改變身上毛發的顏色,除了寧耀,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人。

事實上,他在寧耀身上下過追蹤咒,如今的咒向顯示,也在這一鳥身上。

妖族神器的特性,能讓接觸到它的事物暫時變成妖族,並且不再有原來的記憶,不再記得自己是誰。

寧耀現在,一定對他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族滿心警惕,並在心裏謀算著如何跟他分道揚鑣。

妖王的各種利誘也會漸漸浮出水麵,等到最後,也許曆史會再次重演,寧耀會把他引到那個滿是陷阱的凶地。

鬱氣在鬱澧心中翻湧,上一世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被背叛,被欺騙,被刺傷。最終一切的一切,又都消散於記憶中寧耀烏黑的眼眸中。

……也許的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總不是寧耀的錯,是奸詐妖族與該被粉碎的神器的錯。

之前的寧耀,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他從來深知,人性經不起試探。

想要維護寧耀那一片稚子之心。總得他多花心思去保護。

隻是現在,有人要將這一片純白玷汙。

鬱澧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舊事重演,當即就要殺上妖王殿,命令妖王交出解除神器的方法,讓寧耀恢複記憶與原本的身體。

說做就做,鬱澧當即禦劍飛行,可還沒飛多遠,躺在懷裏的小小一團翻了個身。

寧耀似乎驚醒了,從懷裏伸出它毛絨絨的頭,看看千米之下的地麵,又抬頭看看鬱澧的臉,整個鳥身上的毛似乎都驚恐地炸了起來,眼神裏帶著恐懼。

為什麽要飛這麽高呀,摔下去不就死了嗎?

看著寧耀驚恐的眼神,鬱澧沉著臉,將鳥摁了回去,想到了這個計劃當中的缺陷。

不可,他當著現在作為妖的寧耀的麵殺妖,寧耀看見後,想必會恨透了他。

即使後邊恢複了記憶與人身,曾經深刻存在過的怨恨,又能毫無痕跡的抹平嗎?

此事不能冒險,需要尋求一個最為平穩的計劃。

神器不可能永久的將一個人變成妖,既然如此,不如先帶著寧耀離開,等到時限過去,寧耀恢複了記憶,他們再重新殺進妖族。

這個計劃看如今看來是最穩妥的,鬱澧調轉了飛行方向,往離開妖城的方向飛。

他的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看見了城門,然後剛剛飛出妖城邊界的那一刹那,躲在他懷裏,之前一直很安靜的寧耀,卻突然劇烈掙紮,把頭伸了出來,吐出一口血。

血液濺在鬱澧黑色衣襟上,沒有顯出顏色,隻是將那一小片布料染濕。

“嚶!”寧耀弱弱的叫了一聲。

鬱澧將寧耀從懷裏拿出來,放在手心裏捧著,這樣一來,就能更為直觀的看到。這隻原本活力滿滿的小鳥,變得虛弱無比。

隨著距離妖城越遠,寧耀的氣息便越微弱。

鬱澧臉色難看的要命,他當即重新掉頭,飛回了妖城。

一回到妖城領地之中,寧耀頓時看起來就精神多了,它趴在鬱澧掌心上,蹭了幾下。

如今已經足夠明顯,隻要寧耀離開妖城,性命安全就得不到保證,那個神器就是要牢牢的將他們綁在妖族領域,直到目標的實現。

鬱澧眉頭緊蹙著,帶著寧耀尋了一座荒山落下,然後從儲物戒指裏拿出一間從外表看起來很是簡單的房子,往空地上一扔,就成為一間可以臨時落腳的洞府。

寧耀受著傷,如今的當務之急不再是解除封印,也不是解開神器,而是將寧耀身上的內外傷治好。

鬱澧將寧耀放在**,那身體是那麽小,別說床,就連枕頭,寧耀也隻能占到一點點的地方。

鬱澧從儲物戒裏拿出傷藥,正要給寧耀喂進口中,低頭看向寧耀時,卻是突然一愣。

盡管受傷的對象不一樣,他的上心程度也不一樣,但他救治受傷的、觸碰到了神器的妖的這件事,卻是一模一樣。

……曆史,似乎以不可阻擋的趨勢,再次重演了。

————

寧耀被喂了藥,還被包裹成了一個球。

他覺得自己的狀態很好,完全不需要包紮成這樣呀!給他喂了一粒藥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複了!

可是他的抗議被無情的鎮壓下來,雖然他不痛,可這個總是沉著一張臉的男人覺得他很疼,於是給他包了一層又一層。

哎,心累!

寧耀無奈歎氣,讓自己整個陷在軟軟的枕頭裏。

“會說話麽?”鬱澧問。

“啾啾……”寧耀停頓一下,“說話!”

寧耀說完,自己都被自己驚呆了。

他怎麽學習一門語言學習得這麽快,其實他是天才吧!

不對,他能聽得懂這個人在說什麽,那他會說好像也不奇怪。

他們果然一直生活在一起,才沒有語言上的障礙。

寧耀躺在枕頭上看著坐在床邊的男人,男人的眉宇之間似乎藏著無盡的疲憊與暴戾,隻是在麵對著他時,盡量的將這一份負麵情緒壓製住,不表現在他眼前。

可是這份不開心那麽明顯,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寧耀從枕頭上蹦起身,跳到了男人膝蓋上。

男人一愣,把它放回了枕頭上,還給他蓋上了一半被子,就壓在寧耀毛茸茸的肚皮上。

寧耀又蹦起身,再次跳回到了男人膝蓋上。

在又一次被放回**前,寧耀大喊道:“不要!”

於是那雙大手停在它上方,帶著微不可見的顫抖。

“……不要。”鬱澧聽不出情緒的笑了一聲,“已經不想讓我碰你了?”

有不可控的力量彌漫在半空之中,腳下的地板裂出一條條的縫隙,預示著某種情緒即將坍塌的危險。

寧耀思索了一下應該怎麽說話:“不要……回到枕頭上!”

四周緊繃的氣氛開始緩解,懸在寧耀上方的那雙大手緩緩落下,輕拂寧耀頭頂絨毛:“你需要休息。”

他不需要休息,他精力旺盛的很!

寧耀費勁的扇了扇自己的翅膀,完全沒有飛起來,隻好抬起頭,眼巴巴的看向鬱澧。

鵝黃色的小胖鳥看著比他高大那麽那麽多的人,撒嬌道:“抱我呀。”

停在寧耀頭頂上的手微僵,這份僵硬並不能很快的緩解,而是保持著僵硬將小黃鳥捧起。

寧耀被抱了起來,他乘坐著這個人手電梯一路上升,在到達鬱澧肩膀處時跳了下來,降落在鬱澧肩膀上。

寧耀太小了,就算站在鬱澧肩膀上,他也隻能貼著鬱澧的下顎。於是他踮著腳,費力的在鬱澧臉上蹭了蹭。

“你為什麽不開心呢。”寧耀輕聲問。

他想了想,又認真說道:“是因為養我要花很多錢嗎?其實,我吃得很少的,畢竟你看,我就這麽小一隻。”

麵頰上的觸感柔軟極了,還從來沒有生物敢敢這樣靠近過鬱澧。而現在這個膽大妄為的小鳥絲毫沒有做錯事的自覺,還在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

明明這是黑豆般的圓眼睛,與寧耀本人形狀優美的眼睛完全不同,卻讓人能夠透過這一雙圓眼睛,看見那一個純粹的靈魂。

這個時候的寧耀,大概還沒有深入受到神器影響,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心智,所以願意親近他。

不知日後的寧耀會發生什麽改變,但,不管寧耀最終會變成什麽樣,他總是會把他帶在身邊的。

“什麽事也沒有,”鬱澧放緩了聲音,“夜深了,睡吧。”

鬱澧的心情看起來好了些,寧耀從鬱澧肩膀上跳下來,重新回到**,自動自覺的鑽進了被子。

寧耀躺在床靠裏的那一側,就是給鬱澧留出了空間。然而鬱澧並沒有打算上床,他和寧耀唯一幾次同床共枕,就是他假裝陷入沉睡的那三天,寧耀以為他不知道,懶得再去收拾一張床了,所以偷偷摸摸的過來跟他一起睡。

同床共枕到底太過親密,這裏邊被賦予的世俗含義也非常多,似乎隻要同床共枕過,關係便不再普通。

寧耀也發現了鬱澧沒打算跟他一起睡,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他還是個寶寶,羽毛都沒長出來,為什麽要讓他一隻鳥睡一張大床?

寧耀扇著翅膀,拍了拍床的另一邊。見鬱澧仍然無動於衷,頓時委屈起來。

“我才、我才這麽小一隻,你就要讓我開始學著獨立了嗎?”寧耀發出悲鳴。

嫩黃色的絨毛變成了憂鬱的深藍,那圓圓的眼珠也開始濕潤了,眼瞅著就要流下眼淚。

他要哭了,他勸不好了!

而在真正哭出眼淚之前,另一邊的被子被掀開,一個人躺了進來。

“不許哭。”鬱澧凶狠道。

“這樣才對嘛。”寧耀滿意了,他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靠在鬱澧熱乎乎的肩窩上,進入了夢鄉。

……

夢裏,有一個東西,不停的在他耳邊說話。

睡夢中的寧耀皺起眉,被煩的不行,勉強提起精神去聽清那聲音說了些什麽。

“你是妖,孩子,你是血統純正的,我們妖族的妖。”那聲音雌雄難辨,帶著一種意外能蠱惑人心,讓人相信的力量,“隻有同族,才是真正能夠信任的。”

“我們不能相信人類,人類虛偽,善於偽裝,哪怕看起來對你好,目的也是為了奪取你的妖丹,好讓自己的修為更進一個台階。”

“記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

身體被搖晃,寧耀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室的燭光。

鬱澧就在他旁邊,撐起著上半身,伸手將他搖醒了。

“怎麽回事?”鬱澧臉色凝重。

不說還好,一說寧耀就回想起了夢中那個聲音,和那個聲音跟他說的話。

“嚶嚶嚶!”寧耀把頭埋在鬱澧肩膀上猛蹭。

蹭夠之後,寧耀抬起頭,向鬱澧發出詢問。

“你是純人類嗎,不混著妖血的那種?”寧耀問。

鬱澧麵色一僵,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寧耀也沒想著隱瞞,把所有他能記得的,夢境裏那個聲音所跟他說的內容,都告訴給了鬱澧。

“它說,它是妖族傳承,說的都是很有道理的話。”寧耀又說道。

鬱澧唇線繃直,透出一股不愉悅的弧度。

那神器的挑撥離間,還是開始了。

甚至隻要了不到一個晚上。

鬱澧遲遲沒有回答寧耀的問題。

“我的第六感很準的,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其實……你就是一個純人類吧?”寧耀幽幽歎了口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鬱澧嗤笑一聲,“若我是純血人類,你猜,我為什麽要來找你?”

“這個很好猜呀。”寧耀小小聲的說著,快速看鬱澧一眼,將自己之前的推測說出。

“你和我是異父異母的兄弟,又或者你被我們家收養,所以我們一起長大。後來家裏遭了大難,父母雙亡,隻剩下我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我被壞蛋帶走了,你便獨身一人,千辛萬苦的到處尋找我,對不對?”

“因為你是人類,妖族仇視人類,所以你隻能帶著我東躲西藏,連飯都吃不飽。”

寧耀說到後麵開始哽咽,他強忍著淚水,將自己整隻鳥埋在鬱澧肩膀上。

“哥哥!嗚嗚,你好慘哪,居然還有壞傳承忽悠我遠離你!”

肩膀上的布料被淚水打濕,鬱澧放在寧耀上方的五指伸展開又屈起,最終還是緩慢的,放在了那柔軟的絨毛上。

就算被挑撥離間,就算被灌輸了這樣的思想,卻在潛意識裏,依然的相信他。

隻相信自己的眼睛,隻相信自己所見所聞,相信自己看見的他是什麽樣的人,而不信所謂的傳承。

鬱澧很難分清自己現在的心情,眼前的黃色絨毛的小鳥依然在拱著他的肩膀,那一抹黃是如此明亮。

就像是冉冉升起,能照亮一切黑暗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