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北門附近一條街上,幾個男生正打完球從冷飲店各買了杯冰果汁出來,校服都隨意地掛在手臂或者係在腰間,滿滿的意氣風發少年感。

江然把籃球扔過去:“沈少爺,接著啊。”

不料沈妄直直地站著,盯著一個方向頭也沒回。

在球快砸他腦袋上時,他突然伸出手把球打開了,拍到了一邊的周子維懷裏,橘汁灑了一地。

“操,妄哥?”周子維一臉懵,從江然兜裏拽出一包紙來擦手。

蔣承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校門口一個女孩正低著頭係鞋帶,隻是這姿勢格外引人注目。

別人要不就是半搭著個高地,要不就是蹲下身去。

但這女孩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態單隻腳在那,另隻腳高高抬起,膝蓋碰到下巴,站得十分穩。

“誒,那不是你同桌嗎?腿長就是任性哈。”蔣承扯了扯沈妄書包肩帶,揚揚手喊了一句,“小仙女!”

那邊的遲三穗正好把鞋帶綁好,聽見這聲音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沈妄對上她空洞洞的視線,喉嚨緊了緊,下一秒就看見他的小同桌臉上沒什麽表情進了車裏。

“......”

蔣承呆若木雞,旁邊的江然他們毫不留情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沈妄這小同桌挺野的啊,承仔,卑微不?人家壓根沒想理你!”

“說不定她近視眼呢!”蔣承弱弱地想找回點麵子,推了推沈妄,“爹,你管管你同桌,對同學也太冷漠了。”

江然笑道:“沈妄可不一定治得住人家。”

發了許久呆的沈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突然踢了一腳他,手上的包往肩上一甩:“你說的對,今晚開黑。”

“得嘞!”

幾個人跟在後麵又打打笑笑,梧桐葉青翠如常,夕陽透過樹葉落下一層薄薄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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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黎輝照例問候了幾句,用十分糾結的語氣說:“小姐,老夫人說把您直接送去老宅那,您有什麽東西要回家拿嗎?”

“沒。”遲三穗摸出手機,遲誌強和葛煙都發了信息過來,生怕她爽約似的。

她一條也沒回,索性把手機關了屏,和書包都丟在一邊,靠著後座睡覺。

這是黎輝來遲家的第三年,他對遲三穗的印象還在她初中的時候。小姑娘不喜歡上學,每天早上都要賴床。

第一天見到她時,喬宛蘭給他配了一輛卡宴。那年他剛從交大畢業,剛畢業的大學生沒什麽誌向,隻想找個薪水高點的工作。

為了得到這個崗位,年僅二十二歲的他和五個四十歲的大叔競爭,終於以不懈的努力打動了遲家那位老夫人,成功做了這位小公主的專屬司機。

遲三穗那時候比現在活潑很多,她模樣生得好,又笑得可人,討喜得不行。

第一次見他這麽年輕的司機,還很理解地表示“哥哥放心!我不會介意你年齡的,也明白你們年輕人嘛!累不累的無所謂,主要是想剛畢業就能開個保時捷到處逛,對吧?”

多缺心眼兒啊,黎輝想起往事不由得感慨地笑了笑。

隻可惜這麽可愛的小姑娘去了一趟美國回來,就變了太多。

雖然玩笑還是會開,但才十六、七歲的女孩,總和家人鬧脾氣,和別人交流也不走心,越來越慢熱。

從後視鏡看了一眼睡著了的遲三穗,他歎了口氣,把空調溫度調高了點。

遲家老宅在市中心的老城區位置,雖然說現在到處都在拆舊換新。

但遲家完全沒有那顧慮,這老房子和曆史遺跡並排,是清朝一個巡撫大人的府邸,已經被錄入為官式大厝、文物保護協會,政府都不敢插手。

木構架的老庭院表麵平平無奇,內裏卻廣拓麵積,翻新改造成了近現代別墅。

車停在巷口,黎輝在遲三穗下車前說了一句:“小姐,我就在這等您,隨時準備開車。”

遲三穗笑了一下,擺擺手沒回頭。

進了大門,管家一路把她領進了前麵的客廳。兩個傭人在旁邊端茶倒水,喬宛蘭和遲誌強,還有陌生的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談笑。

遲誌強示意她坐過來,喬宛蘭揚著笑:“來了?也不換身衣服,沒點禮貌,來和你肖伯伯、肖伯母打個招呼。”

那對夫妻很和善,扯過他們的兒子:“這是阿穗?長得真水靈,剛放學就來了,都沒時間換衣服吧。”

其他人都沒說話,臉上帶著官方的微笑看著他們。

人一多,遲三穗就更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她姑姑遲誌惜從廚房出來打著圓場:“裏麵把飯做好了,大家移步去餐廳,先吃飯吧。”

餐桌上必不可少的敬酒文化,來來回回又三輪。肖氏夫婦人很儒雅,幾位長輩聊著聊著就談到各自的孩子身上。

遲三穗正小口抿著瓷碗裏的椰汁西米露,被遲誌惜喊了一聲:“穗寶回來一個多星期了,有沒有去找表哥玩?”

“沒,他又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遲三穗含糊地說了句。

那對夫婦其中的婦人問:“阿穗看著小,已經上高三了啊?”

遲三穗沒什麽耐心地回答:“智商夠得上就行了。”

肖夫人臉色一僵,又說:“.......我們家宴雲也高三理科生,成績還行,在五中的實驗班呢。”

被點到名字的肖宴雲抬起頭來對上遲三穗的眼光,他拘謹地笑了笑:“你好。”

遲三穗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你成績有多好,全校第一嗎?”

“不、不是......”肖宴雲有些尷尬,抬起手比了個數字,“第三。”

肖夫人見狀開玩笑問:“阿穗在什麽班啊?都說漂亮的女孩子不愛學習,因為時間全花臉上去了。但像阿穗長這麽好看的,不好好讀書也不要緊,討人喜歡就行了。”

“我倒是沒看出我哪裏討人喜歡。”遲三穗麵不改色夾了一筷子鱸魚片。

“......”

場麵安靜下來,喬宛蘭看她興致怏怏的樣子,語氣也有點不好:“和長輩說話得抬高你的腦袋,不然讓大家都看你發旋?”

眼看這老夫人就要發脾氣了,遲誌強把杯子裏的酒喝完,拉起遲三穗和肖宴雲:“兩個孩子和我們這些長輩肯定聊不來,看你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去後院聊聊天。”

喬宛蘭氣焰下去了點,同意道:“後院新栽了一批海棠和木槿,去吧,帶客人賞賞。”

老宅的後院算得上是半個花圃,綠蔭叢生,花草被修葺得整整齊齊。

遲三穗坐在淩霄花下的秋千上,附和著身邊這呆板少年強行找的話題。

從三角函數到物理加速度傳感器係統,她終於控製不住打了個哈欠喊停:“肖......算了,直接說吧,你父母是公務員還是教師?”

“我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國企白領。”肖宴雲頓了頓,好像沒明白她的意思。

遲三穗站起來,近乎殘忍且一針見血地指出:“家世清白的工薪階級,不出意料的話,你家親戚朋友應該不多,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安清市吧?”

肖宴雲皺起眉頭,有些憤怒:“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不夠明顯嗎?”遲三穗眯起漂亮的眸子,撩開嘴角的頭發,眼角透出淡淡的諷刺“實不相瞞,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有權利知道,我們家沒男孩,我身上又有點毛病。你不是第一個人選,我也不確定你能不能變成最後一個。你們這種階層的,最容易入贅,也最好控製,不是嗎?”

看眼前的少年臉色變得蒼白,遲三穗暗自歎了口氣,看來是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寒門子弟。

她眨了眨眼,有些歉意:“無意讓你尷尬,但直說的話對大家都好。我先回去了,麻煩你配合一下在這繼續賞賞花,消消氣。”

她走得利落幹脆,連給肖宴雲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可見對這種情況有多熟練。

經過後廳又聽見了遲誌強和喬宛蘭的交談聲。

遲誌強好像有點生氣:“媽,您又給穗寶整這一出做什麽啊!”

“做什麽?我這還不是為了遲家?”喬宛蘭怒其不爭地拿起拐杖敲了一下遲誌強的膝蓋,埋怨道,“我就你一個兒子,你和葛煙倒好,連一個兒子都沒有,沒有男丁怎麽繼承家業?”

“阿穗那丫頭是還小,我也沒著急啊,不是讓她先挑挑人相處嘛!你爸和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難道送到董事會那幾個老狐狸手裏去?”

“何況阿穗聰明是聰明,我倒也沒覺得女娃哪不好,可她認清個人都成問題啊。”

“要不我就說還有個法子,你和葛煙這異國夫妻感情幾乎所剩無幾了吧?你這才剛過40歲,憑你的條件,多得是女人追過來,再生個健全的男孩多好啊......”

遲三穗咬緊下唇保持清醒,安靜地穿過前廳,身後傳來肖氏夫婦喊她名字的聲音,她權當沒聽見。

大門一開,她幾乎是狼狽地跳進了車裏:“黎輝哥哥,回家。”

黎輝早有預料,迅速啟動車子,把後麵追出來的管家甩得遠遠的。

後座安靜異常,黎輝趁90秒紅燈遞了包紙過去。

遲三穗沒接,搖搖頭:“沒哭。”

失望才會哭,她對喬宛蘭這種言辭已經免疫了,但還是會難過,不知道為什麽的難過。

她好像也開始討厭自己的臉盲症了,怎麽這麽煩人呢。

當天晚上,葛煙給她打了一個跨洋電話。

無非是聽遲誌強說她和客人聊天聊到一半就跑回家的不禮貌行為,葛煙一貫的軟性子,一直勸她服個軟。

遲三穗漠然地聽著電話對麵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心裏的“不要說了”變成了一句:“媽媽,你考慮過離婚嗎?”

離吧,她想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跟葛煙。遲家是很好,家大業大錢又多,但如果她媽都不開心要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她沒有公主夢,寧願大家都輕鬆一點。

葛煙沉默了很久,帶著哭腔的聲音說:“穗寶,離婚是在雙方沒有感情的基礎上才會做的決定。可是我和你爸爸都互相愛著對方,你懂嗎?”

“即使你隻能一直待在美國,和他聚少離多?”她問。

“我和你爸爸都覺得這樣很好。”葛煙說,“你要是願意也可以過來......”

遲三穗咬著牙回答:“不用了,我也覺得這樣很好。很晚了,我睡覺了。”

葛煙希望她留在美國,無非還考慮到她初中時因臉盲症遭遇的事情。可遲三穗脾氣也倔,她不願意一輩子躲躲藏藏,讓這件事變成她一輩子的陰影。

大家都覺得這樣的生活狀態沒什麽不對,遲三穗沒有任何一個立場去分離他們。

遲誌強對葛煙當然是愛的,否則也不會在每天一大堆事情之下還每個月飛一次太平洋。

葛煙亦然如此,否則也不至於為了遲家這點錢和喬宛蘭耗這麽久。

隻是在他們相愛的同時,對遲三穗的愛隻能放在第二位。

她半清醒半迷茫地盯著衣櫃上迪士尼公主的人物像,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