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遲三穗收到那條信息的時候,正坐在無抽搐電休克治療室的門口,透過玻璃窗看著裏麵的葛煙。

這幾天她的抑鬱狀態越來越差,甚至有幾次被發現有自殺傾向,半夜哭著醒來總在喊著“遲璟”的名字。

——那本來應該是遲三穗的弟弟。

護士往葛煙的右側手臂綁上了血壓計,在她左臂靜脈注射了麻藥,四片電極貼在了她的身體上。

隨著麻藥一絲一絲注入靜脈,葛煙安靜下來。

“騙人。”遲三穗含著嘴裏那顆糖,舌尖抵著它轉了一圈,垂下眼低聲道,“吃了糖也不開心。”

遲誌強在這待了不到兩個星期就離開了,他不僅是一個家的頂梁柱,更是公司的主心骨。

其實葛煙也更依賴的是遲三穗,她幾乎是需要遲三穗隨叫隨到那種。

遲三穗還是沒忍住給沈妄打了個電話,其實他們已經在漸漸疏離,但她編了一堆借口說自己很忙。

過兩天就是國內高考,她不能讓沈妄分心,不能讓他發現有一絲絲不對勁。這些天來她一直有在班群裏看周測和月考成績,沈妄真的很努力,一直在進步。

“沈妄。”她就著街道邊的長椅邊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人平庸,有人小有成就,有人出類拔萃。你不用和誰比較,自己活得開心就好了。”

一萬公裏遠的安清市,沈妄坐在書桌前。夜晚寂靜無聲中,他緩緩開口:“怎麽突然說這些?”

遲三穗笑了一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我怕你壓力大,祝你高考順利,考上和我一樣的大學!”

不知道為什麽,沈妄聽到這句話鬆了口氣。他不是察覺不到兩個人之間越來越冷淡的關係,但遲三穗一直拿著時差和夏令營學習的理由來搪塞自己。

沈妄點點頭,久違地跟著笑起來:“七月份能回來嗎?”

“能。”遲三穗閉了閉眼,重複了一遍,“能的,所以拜托你一定要正常發揮。”

不管怎麽樣,不能白來這一年,不能浪費這麽久的努力。

這幾個月如同過了半生的夢,但時間依舊在走,夏季轉瞬即至。

大朵的雲彌漫,軟疏的綿柔在天空浮**。

六月如期而至,她去參加了斯坦福大學的招生麵試。數十個問題問下來,麵試官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也幾乎是所有麵試都會提到的問題。

那位來自北加州的老人眯起鋒銳的眼睛問:“遲小姐,你作為亞洲學生來說,sat(標化成績)將近滿分,托福分數更是以118的總分在一眾申請人中拔得頭籌。你的選擇其實是很廣泛的,能告訴我為什麽要來我們學校嗎?”

遲三穗征了征,說了一句德語:“DieLuftderFreiheitweht。”

“自由之風吹**。”——這是斯坦福大學的校訓。

——我向往的自由不是嘴上幾句口號,是思想上的完全開化。

是女性穿著暴露的衣服走在街上,別人會誇漂亮而不是議論她有沒有穿bra;是與眾不同的人在人群裏生活,能被平等對待而不是孤立排擠、避之不及;是別人就算有著不同的想法,也能在這大同世界存異求新。

而不是以此成為她們的汙點,成為她們被欺淩的弱點。

就像舊金山人常說的那句話:ThisisSF.Youdon\'thavetoknowwhothepersonnexttoyoumaybe.

跨越性別的人相愛不會被白眼,臉盲症不會被當成異類,即使她們隻是和多數不一樣,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星球中發光發熱。

這世界應該包羅萬象,容納下各種合法合理的存在。而不是各成團體,界限分明。

而遲三穗現在別無選擇,她是葛煙的希望,是遲誌強認真托付過的人。連喬宛蘭都給她打過電話,讓她好好照顧媽媽。

近三個月,葛煙幾乎沒停過一天給她灌輸那些所謂的異類論。她懷疑自己快要被洗腦了,要不然怎麽會在此刻覺得無比自卑呢。

她看得出遲三穗對沈妄的喜歡,看得出她的不舍,可是她卻依舊自私地挽留著遲三穗。

她無法理解地問:“你才遇見幾個人,怎麽可能就非他不可了?”

遲三穗根本回答不了這種問題,沒有人教她怎麽去喜歡別人。戀愛又不是像上課一樣簡單,找不到所有的必要條件和充要條件。

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原因的喜歡。

可是真不公平啊,她甚至想不起來沈妄的樣子,連張兩個人的照片都沒有。

還沒來得及好好地分別,在機場的時候不應該覺得矯情的,就算他嫌棄黏糊也應該狠狠抱上去。

頭上橙黃色的半個太陽,低低的、大得讓人回不過神來,曬得人頭昏腦脹。

遲三穗鼻子發酸,想起在啟才的一個學期。

喜歡吃辣條的郭國富看上去雖然嚴厲,但總在同學沒吃早飯的時候偷偷帶他們去職工樓吃餃子;滿腦子都是武俠小說的王小川總有一堆故事;顏如玉和洛丹她們總要在上完第二節課拉她去廁所;班上明目張膽傳來傳去的紙條就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還有她的同桌,她的男孩,從布魯克林大橋下就認識的緣分。

進學校第一天他就打著騙人的幌子騙她,站在那慵懶又散漫,校服拉鏈從來不肯好好拉上去。

誇人厲害的時候跟挑釁似的,三兩下能把老虎機都給撬開嘴。和清潔工大叔能熟絡地稱兄道弟,眼斂下總是帶著淺淺的黑眼圈,每天趴在桌上睡大覺。

求她教英語時總一副吊兒郎當的痞樣,撐著腦袋在她身邊轉趣÷閣,耷拉著眼皮敲敲她的桌子,淺淡地笑著喊她“小姑娘”、“遲三穗同學”。

他們在天台上吃燒烤,他在下雨天開著遊艇找過來陪她聊天,站在門外因為不想吵醒她等了她三個小時,在那個雨夜做了她一個人的英雄。

......

那個少年明明這麽好,肆意張揚,生來就應該擁有光亮。

“他有少年俠氣,也有著柔軟心腸。他胸腔有燃燒的熱血,還有一身堅硬的盔甲。”[1]

他會對患有臉盲症的她說“種自己的花,淋自己的雨”,那才是最平等的尊重。

可最諷刺的是,她除了在去年冬天偷走的那件校服,連他長什麽樣都記不住。

往後的日子裏,不管她回多少次頭,身後都不會有人在了。遲三穗紅著眼圈祈禱,拜托他的爸媽多愛他一點吧,替她對他好一點。

*

高考那兩天是連綿不絕的細雨,考完就放了晴。郭國富把每個人的校牌發了下來,啟才一中四個燙金大字下分別是他們的名字。

當晚的謝師宴有人抱頭痛哭,有人借醉表白,有人悼念青春永駐。

沒人知道沈妄是從哪杯酒開始決定喝醉的,他帶著一身酒味踉蹌著腳步在所有人的不注意裏回了網吧。

他躺在天台看月亮,手邊是幾罐遲三穗喜歡喝的青啤。那晚的星星低得很,也清晰,似乎是想讓他看得更清楚。

而那晚的電話,終於還是打了過來。

這是一通心照不宣的電話,沈妄猜不到原因,她不想說,那他也不會去問。

“我考得很好,你驕傲嗎?”他抬眼看向昏黃的路燈,醉眼惺忪。

遲三穗在電話這端點頭,意識到他看不見趕緊出聲回答:“你在我心裏一直很厲害。”

沈妄懶聲笑起來,清透的眸子低垂著,聲線低啞道:“可是,你不要我了對嗎?”

不管因為什麽原因,遲三穗都冷了他小半個學期。也許她是想給他一個緩衝期,也許她想把兩個人之間最後那點感情都耗盡。

今年的高考英語卷上最後一道閱讀題,大意是說意大利人每天會給好友打一通電話,在朋友接的前一刻掛掉。

意大利人這麽做是因為他們通常在工作日裏沒有時間去與朋友交談,電話響一聲就掛掉就代表他雖然在忙,卻還在想念自己的朋友。

表示著“即使再忙,我還是會想念你”。[2]

沈妄盯著那道題良久,現在緩過神來想。如果一對情侶隻剩下每天敷衍的問好,那還有什麽意義。

而這也正是遲三穗的用意,她在逼自己說分手。她一直是這樣,站在一個理智的製高點上,試圖把自己變成一個受害者。

遲三穗沉默很久,避重就輕道:“我媽媽生病了,雖然不太嚴重,但我現在走不開。還有,我收到了斯坦福大學的offer。”

所以到底是因為她媽媽,還是因為名校在招手呢。沈妄疲憊地揉著太陽穴:“遲三穗,我隻想問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沒有。”她艱澀地解釋,很清醒地把問題擺出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國,而且沈妄,你不能總想著是我拋棄你,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不能全押付在我身上不是嗎?你不是個附屬品,我覺得你在捆綁我。”

——我覺得你在捆綁我。

多嚴重的指控,或者說她明明可以說一句“你等我回來吧”,但她不能確定什麽時候回來,就索性分開,她不願意做那個自私的壞角色。

“沈妄,我很想愛你。但你不得不承認,我們兩個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支撐一場看不到盡頭的異國戀。”

都是這麽冷淡的人,該如何每天通過屏幕來訴說日常聯絡感情?

沈妄突然覺得一切都很悲哀,他這麽活得渾渾噩噩的人曾經一度對這個理智又清醒的女孩無比崇仰。

但她為了讓他好好高考,硬是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現在。她自己扛完了一切,把兩個人的關係分得無比清楚。

他一直以來都在依靠她,把自己的弱點和痛苦全暴露給她。她卻在這些事發生之後卻依舊在說著看似善意的謊言,多見外,多諷刺,多清醒。

就好比他在化學實驗室裏救了她,她第一反應是想逃離。她害怕虧欠別人,害怕不能以同樣的感情回饋。

沈妄神色黯下來,平靜地陳述道:“你喜歡我,可是也隻到喜歡這裏了。你不會開口讓我等你,是這樣吧。”

遲三穗沒有說話,咬著嘴唇有些難過。

她是那種愛意過滿都會覺得有負擔的人,何況給一個口頭承諾就讓他一直等。

沒有什麽會永恒不變,何況是十七八歲的感情。熱戀也會被距離打敗,熱情會被無法逾越的時差耗盡。

她也不想這麽自私,有等待就會有啟程。她隻希望彼此的快樂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耗到最後的沉浮稻草。

她對他沒有信心,對自己也沒有。理想主義總是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停在最絢爛的時候,仿佛這樣就變成了永恒。

沈妄本就是榮枯隨緣,遇合盡興的人,他亦不會去追著什麽不放手,從他們的相遇就是這樣的。

“遲三穗,我抓不住你。”

也留不住你。

月亮也隻是月亮,不會在乎地上多一個人的眺望。也許就不應該開始,本來那樣的仰視也是一種好的方式。

他看著遠處的燈火通明,疼痛又狼狽:“明天紐約會下雨,出門記得帶傘。”

感情就好比電話,不是你掛就是我掛。隻要有一個人放了手,另一個人就算千般憂愁,也隻能獨自忍受。

多簡單啊,她出國留洋,他留在國內沉醉於黃粱夢中不願醒。這故事漫長,仿佛結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