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初冬的校園寒風瑟瑟,光禿禿的枝椏在空中被風吹得直打顫兒。晚自習的教學樓燈火通明,在下課鈴打響後開始熱鬧起來。

沈妄說是請幾天假,但已經快兩個星期沒來學校了,連期末模擬考都沒參加。

遲三穗給他發過兩次信息,一次是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回“還要幾天”。另一次是晚上十一點給他發了條“晚安”,他在早上六點發了個“早”。

他們好像在冷戰,可遲三穗不覺得沈妄是那種會因為談戀愛不開心了就翹課的人。可能是真的有什麽事吧,但她沒有再問,也沒有去網吧找過他,人都是有隱私的。

遲三穗其實很煩那種太過度的感情,她媽媽是這樣,總是帶著強製性的教育來插手她的社交;喬宛蘭也有點這種意思,生怕以後她跑了就沒人繼承遲家家業;而她的中學時代陰影張渡,打著喜歡的旗號卻在偏執地傷害她。

而她偏偏是那種很隨心所欲愛自由的類型,受不了這種感覺。可沈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無所謂的人,好像把她看得很重要,有些病態的依戀。

她承認自己喜歡他,但仿佛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如果當時是沈妄站在實驗桌前,她會用身體擋嗎?

這對沈妄來說太不公平了,她覺得自己在這段關係裏很卑劣。表達喜歡的是她,但害怕他過於喜歡的也是她。

往最壞的方向想,萬一他們分手,沈妄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張渡。用偏激的方法表達感情,這讓她有些恐慌。

“你有沒有為誰拚過命?我們沈大佬有!為了那燃燒的乙.醚!”

“那一下我可真是懵了,還以為氧化鎂燒起來了!大佬那一下擋過去我都沒反應過來,真他媽帥!!”

“火光四濺嚇死我了!還好沒啥大事,不然真的是挺可怕的。”

......

顏如玉和王小川他們在後麵那一排人裏高聲聊天,蔣承看了一眼性質不高的遲三穗,安慰地拍拍她的肩:“穗妹,你是不是擔心妄哥呢?沒事,清清老師不是說了嘛!她教學多年來處理這種事情簡直熟能生巧了。”

“你這也信?”遲三穗往裏坐在沈妄的位置上,轉過身去和他說,“清清老師今年是她代隔壁班化學課的第一年,哪來的教學多年。”

蔣承很受打擊:“啊?欺騙我感情,看她這麽熟練還以為是根老油條了!”

遲三穗翻了個白眼,乏味地看著他在哀嚎。

“不過那也沒事,我爹出了名的能扛痛!你知道他去年年底被人砍的那刀,手指頭都快斷了!連筋帶骨的全是血......哎喲我都不想回憶。”蔣承捂著眼睛,看了一眼她,“你別擔心了,反正我爹皮糙肉厚,就炸了點小傷口,不礙事的。”

哪有這種說法的啊,遲三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你知道他去做什麽了嗎?都這麽久沒來學校了。”

“我去,他沒和你說嗎?”蔣承很驚訝地張大嘴,撓了撓頭,“就醫院那人應該又下病危通知了吧……那他和你聊過沈靖嗎?”

沈靖,沈妄的弟弟。遲三穗對這人有點印象,她猜測地說:“在網吧見過,沈妄是不是不太喜歡他?”

蔣承很激動,像是聽了什麽笑話:“沈妄怎麽可能不喜歡他?我覺得他愛他勝過愛自己!”

遲三穗:“.......”

“不是你別這種眼神啊,不是你想的那種愛。”蔣承還想繼續說,突然看向走廊上,結結巴巴道,“爹、爹?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遲三穗一愣,轉過頭去。

沈妄已經沒戴帽子了,一身一塵不染的校服,站在窗外一副幹淨又疏朗的少年模樣。

明明也隻是幾個星期沒見,遲三穗覺得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好像有點想他。

又突然有些難堪起來,她表麵裝作不在意他之前的事,但現在卻正好被看見她在向蔣承打聽。

她垂下眼有些無措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問的,你要是不想讓人知道我就——”

“想。”他打斷她,聲音低啞,彎了點腰說,“想讓你知道。”

遲三穗起身走到了外麵的走廊上,不自在地揪了揪自己衣角。手被他牽了起來,他指間有些涼,看上去在外麵吹了很久的風。

“幹嘛?”她仰頭問,正好打響了上課鈴。

沈妄垂眸,指腹輕輕擦過一下她的臉,晦澀難懂的眼神稍沉。

“少女。”他捏了捏她通紅的耳尖,低聲笑了幾聲,緩緩說出個字:“跟哥哥私奔嗎?”

像蓄謀已久的引誘,遲三穗胸腔一瞬間仿佛塞滿了可樂汽水,咕嚕咕嚕往外冒著泡泡。

鬼使神差地,她點了點頭。

......

一如既往地往外奔跑,讓遲三穗想起了在曼哈頓下城的那天。原來不是傍晚讓人喜出望外,而是身邊的人讓傍晚變得不同尋常。

樓道上是他們錯亂的腳步聲,教學樓前邊那塊空地的鴿子被驚嚇地四處飛竄。

他們的手過於光明正大地牽著,甚至不知道有沒有老師看見。

然而這短暫的逃跑還是在門衛室刹了車,新來的門衛大叔看了他們一眼:“請假條呢?沒有請假條就要登記名字和班級。”

“我叫遲三歲,三歲小朋友那個三歲。他叫沈崽崽,狗崽崽那個崽崽,奧賽班的。”遲三穗撒起謊來麵不改色,使了個壞心眼兒。

門衛看了他們一眼:“奧賽班啊,出去幹什麽?”

遲三穗憋出幾個字:“回家拿資料。”

“注意安全,早點回來啊。”門衛把名字寫好,嘀咕兩句,“這都最後一節晚自習了……”

門一開,遲三穗就拉著沈妄跑了出去。

*

天色漸暗,天氣預報說近幾日將會下雪,然而現在空中飄落的是雨絲。

兩個人以一種中二的方法跑了出來,卻依然無處可去,於是隻好回了沈妄的網吧。胖子這幾天都沒上班,冬天一到,樓下沒有空調,來網吧通宵的人也寥寥無幾。

“你衣服是不是剛剛淋濕了?過來我摸摸。”沈妄把熱開水放在茶幾上,朝她伸手。

遲三穗呆了幾秒,暗想著這麽點雨應該不可能濕吧,但下意識還是走了過去。

沈妄捏著她外套的袖子,突然一把把她往下拉,壓在自己身上。兩隻手環過她的腰抱著,頭抵在她肩窩上,聲音低醇,謂歎了一句:“好想你。”

遲三穗半跪在沙發上,貼著他滾燙的胸膛,他溫熱的鼻息在她脖頸處,一瞬間有些僵硬。

但也沒推開他,回摟著他的脖子,覺得他清瘦的椎骨硌人:“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啊。”

“每天都有吃。”沈妄閉著眼,有些疲憊地蹭了蹭女孩的臉。

遲三穗拉回理智,把他手拉下來握著:“你先跟我把你的事說完,這幾天去哪了?背上那傷口有去換藥嗎?你先讓我看看。”

她說完就上手扒他外套,被他摁著。

“你怎麽回事兒啊?太饑渴了點吧。”沈妄低低地笑,眼底一片烏青的黑眼圈。

遲三穗被他這麽一說,也有點麵紅耳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樓上的暖氣太足了。

“這幾天在醫院,換過藥了。”沈妄碰了碰她的耳朵,側身靠在沙發背上,像是個懶癌晚期患者。

她拿過一邊的抱枕擋在兩人中間,把鞋脫了盤著腿和他對坐著:“在醫院幹嘛?一直在嗎?”

“嗯,一直在。”他抓過她的手指玩,一下一下地磨著她的指甲。

突然要講這種陳年往事,他有些不知道從哪說起。好像也是因為從來沒和人傾訴過這些,像蔣承他們都是看著這些事過來的。

他喝了口水,緩聲道:“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爸是科研專家,我媽是從商的。我弟吧……就是沈靖,跟你說過的,和你一樣大,今年在清華工程係上大一。”

他拿出手機在百度上搜索了他爸沈君峰的名字,詞條上顯示了他的優秀成果:自船舶與海洋工程學院畢業到參加工作以來,完整經曆了海軍第四代驅逐艦、三艘艘航母的研製過程,現任國產航母總體副總設計師。

遲三穗震驚地看完,這是個什麽神仙家庭啊?她爸媽也是高知分子,但和沈妄爸爸相比,簡直差遠了。

難怪沈妄桌上擺著航母模型,上次還拿過一個工程機械的二等獎,這就是傳說中的虎父無犬子?

她還沒說話,就聽見他補充:“我爸的一半成果,來源於我弟的啟發。”

遲三穗張了張嘴,喃喃道:“你弟很優秀啊。”

沈妄笑了一聲:“每個人知道沈靖都會這麽誇讚一遍,我媽會賺錢,我爸和我弟會搞科研。我家就我一個廢物。”

他語氣很自然,自嘲習慣了,也沒什麽不自在。

遲三穗大概猜到了一點,兩個孩子之間,一方太過優秀。父母不是聖人,自然而然會有偏愛。

“不是的,你也很厲害,你也拿過大獎。”遲三穗有些生澀地安慰著。

“我在程序設計的事情上確實有點敏感,但搞電腦這一套在我爸媽眼裏根本不夠看的。”

雖然都說愛好不分高低貴賤,但差別還是挺明顯的。沈妄抿了抿唇,繼續說:“我也試過學工程機械,但你也看到了,一個小比賽卻也隻拿了個二等獎,不是那塊料。”

“我上高三那年,就是去年上學期。你應該也聽過吧,說我殺了人。”

遲三穗咽了咽喉嚨,反手握緊了他的手指。

“小遲同學,這麽一說,你膽子很大啊。”沈妄開著玩笑,拍了拍她手背。

遲三穗笑不出來,攥緊了手,有些後悔了。

沈妄第一次對人解釋這件事,覺得莫名其妙的生疏,他輕聲說:“沒有,沒殺人。你男朋友手上幹淨得很。”

“被捅的那個人叫齊晟寧,是我高三班上的英語老師。我弟英語也不好,他當時在上高一,要找老師補課,我就把他介紹給齊晟寧了。”

“但是那人做過不少缺德事,反正占了我弟挺長時間便宜的。”他頓了頓,說,“我弟有個晚上沒忍住,把他給捅了。”

遲三穗一下沒反應過來:“占便宜?他是同性戀嗎?那你的意思是......”

“嗯,他是個戀.童.癖,經常給低年級的學生補課。就每層樓不是有個小教室嘛,沒有監控的地方,正好方便他能為非作歹。”

“我弟大概是受不了了,他之前也沒跟我說過,把人捅了之後就給我打電話。我趕過去的時候,他滿手的血,齊晟寧倒在地上。我弟哭著讓我幫幫他,我就把這罪名給擔了。”

像是猜到遲三穗會說什麽,他說:“我知道這樣挺不對的,但是是我把他介紹給齊晟寧的,我有責任。而且沈靖去年那關口上正因為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拿了第一名,保送清華。這事一出來,他肯定去不了了,前途就沒了一半。”

“我爸媽工作忙,顧不上一個沒什麽用的孩子。我小時候跟著爺爺長大,沈靖從小和他們在北京,也和他們親近點。我聽過他們說,我沒什麽用,還是沈靖好.......”

他似乎覺得這話有些羞恥,垂下眸子說:“我覺得那時候,好像我也隻有這樣的價值,保護好他們的寶貝兒子。”

“......”

遲三穗喉嚨有些幹澀,她是獨生子女,體會不到一個兄長對弟弟的責任感,更體會不到偏心的父母。

“那他還在醫院嗎?”

“你說齊晟寧?”他歎口氣,“不在,捅得不深,他養好傷就進監獄了。因為這事不體麵,所以是私密審判,官司打贏了,但我因為所謂的防衛過當被判了七個月。等我爸媽回安清的時候,沈靖和他們說是我和老師鬧了矛盾,所以他們對我也挺失望的。”

“齊晟寧進醫院當天,他媽知道了,拿了把刀衝網吧來朝著我砍。”他舉了舉手,敲敲左手食指上那隻戒指。

所以學校的人知道的也不詳細,隻當是一個校霸和老師頂嘴,為了泄憤,把他給捅了。

謠言傳播出去,沒人在意真相,隻看見了結果。

在少管所待了三個月,沈珍把他保釋了出去,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

沈妄當時比現在還頹喪,卻硬是當著她麵抽了根煙,吊兒郎當地說:“嫌我丟人了不如把該分我的家產都給我,我以後也不趕著上來找你們要錢了。”

沈珍當時是真氣得發抖了,扇了他好幾巴掌,丟了張支票給他,一張機票把他送去美國好好清醒清醒。

順遂人生向少年索要的代價是乏味空洞以及不被愛的痛苦。十七歲的公子哥兒,沒什麽想法。

沈妄拿著錢跑太平洋那買了個島,本來打算一輩子待那不出去了,他擅長逃避現實。

“後來沈靖知道我手被砍了,他太不懂事,我保釋出獄後,他跑去把那老師的所作所為全告訴了齊母。把人刺激得腦中風了,現在躺醫院也快一年了。”

他閉了閉眼,有些絕望,緩緩承認這個事實:“這個怪我。”

他甚至知道那把刀是沈靖隨身帶著的,不管是意外還是算計已久,他都是個受害者,沈妄沒資格怪他。

而他對那個齊晟寧的母親有著最深的歉意,沒有讓真正的施害者受到法律的製裁,反倒讓她受到了二次傷害。他沒指望過沈靖會為齊母出醫藥費,剛好老城區這個房子要拆,他索性弄成了網吧,在被拆之前把每個月的收入全寄去醫院。

這仿佛就是蝴蝶效應,沈妄如果把沈靖送去自首,齊晟寧的母親也不會因為沈靖那些話受到刺激。畢竟對一個單親媽媽來說,自己的兒子作為人民教師是多麽優秀又光榮的事情。

但有一天她的兒子被學生捅進了醫院,她義憤填膺拿著刀去為他報仇。另一個人卻告訴她“你兒子活該!你兒子畜生不如,是個猥.褻慣犯”!沒有一個母親能承受這種事實。

可誰來心疼沈妄呢,但凡他的父母不表露出覺得他是個多餘的家庭成員,他都不會心甘情願替沈靖擔責。

然而沒有人,沈珍大概還覺得後悔生下了沈妄。他不如沈靖聰明聽話,和父母關係也不親近。

那個時候沈妄把沈父沈母在腦海裏的決定都預想了一遍,唯一沒想過的就是他們會願意相信他,更不曾想過自己和沈靖之間會有勝出的一次。

他給沈珍打電話求助的時候,沈珍的第一句話是:“你又闖禍了吧?能不能學學沈靖?”

而她的沈靖蹲在一灘血跡邊上瑟瑟發抖,盯著那個被他捅傷的男人流淚,乞求沈妄幫幫他。他不想被貼上被男老師騷擾的標簽,不想因為打官司錯過名校的入學,不想因為自衛傷人而讓十幾年來的好孩子形象毀於一旦。

但沈妄可以,反正在別人眼裏,沈妄不優秀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天之驕子的沈靖不是。

他隻能對著電話那頭苦笑一聲:“對,我殺人了。”

法律上他們是受害者,沈妄贏了官司,但他也因為齊母成了植物人自責得要命。那道道德的枷鎖沒有困住沈靖,卻困住了他。

遲三穗脊背發涼,她把自己的推測問出口:“你弟弟他好像沒這麽單純......”

“嗯,我也是後來才反應過來的。”他頂了頂腮幫,側臉的輪廓在燈光下疏落清雋,他不在意地說,“江然說他一直想擠進我的圈子裏玩,會在我那些朋友麵前有意無意地貶低我。”

挺簡單的心理,沈靖和他不親近。

又是天之驕子,總希望別人的注意全在自己身上,自然而然把沈妄當成了假想中的比較對象。

但出了事之後,他唯一能求助的還是這個哥哥。一個懦弱卑怯且虛榮的人,盡管他是個天才少年,骨子裏卻依舊藏著黑暗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