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番外(6)

現世番外(6)

元福十年。

江陰一座二進的宅子裏。

自打當年從京城來了這裏,沈紹便沒再離開過,雖然他的功績早就可以去京城赴任,就連如今那位天子也不止一次下來詔書,讓他回京……可沈紹卻都拒絕了。

對他而言,當初考科舉入朝堂,本就是想為百姓做一些事,如今他既能做事,那麽在哪裏,對他而言又有什麽區別呢?

……

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桃樹也長了新的花骨朵,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煞是好看。

沈紹牽著顧迢的手從屋子裏走出來,兩人如今也都是三十的年紀了,但相貌卻好似沒怎麽更改,尤其是顧迢……她的容顏仿佛定格在最初時的模樣,仍是那樣的溫柔,如水一般。

顧迢眯著眼去看外頭的陽光,笑著和沈紹說,“今天太陽真好啊。”

她有陣子沒看見外頭的太陽了。

秋月走出來,手裏握著一件披風,“夫人,外頭冷,您還是把披風披上吧。”

她現下也是婦人打扮了。

來到江陰後,顧迢見她和長風有了情意,便給兩人賜了婚,本來是不想再讓人在身邊伺候,對她而言,秋月是如親人一般的存在,她既然能覓得如意郎君,她自然是希望她的後半生也能輕鬆自在。

可無論她說什麽,秋月都不肯離開,還拿親事“威脅”她。

顧迢沒辦法,隻好遂了她的心意,好在如今不是在京城,倒也沒必要再去講究那些侯門貴勳裏的規矩,她便讓沈紹在隔壁置辦了屋子,又開了一道月門,平時兩家若有什麽事情也方便往來。

這會,她搖搖頭,輕聲說道:“無妨,這會也沒起風,我曬曬太陽。”

秋月還想再勸。

還是沈紹對她搖了搖頭,“給我吧。”

“……是。”

秋月把手裏的披風遞給他,便又退下了。

沈紹便同顧迢柔聲說道:“走吧,你不是想去院子裏看看嘛?前陣子蘭花都開了,我全都移到了一起,和那幾株桃樹在一起。”

“好。”

顧迢朝他笑了笑,兩人就攜手往院子裏慢慢走去。

宅子不大,院子離他們也沒多少距離,可即便如此,顧迢走到那的時候,氣息還是變得有些不穩,她不忍讓沈紹瞧見便強撐著,默默勻平呼吸,便佯裝無事發生一般,看著那些蘭花說道:“真好看。”

沈紹又怎麽可能看不出她的偽裝?

他心中酸澀,麵上卻不願彰顯半分,就像是不知道這樁事似的,握著她的手,笑著說,“是,很好看,我還讓人去找了些種子,等送來了,我們就一起種。”

“以後,這院子裏的花就更多了。”

顧迢笑了笑,卻沒法再應他一聲“好”,她大限將至,如今不過回光返照……哪還有什麽以後?她半蹲著去看那些蘭花,身旁有水壺,她便挽了袖子,替它們澆水撫葉。

動作細致溫柔。

等要起身的時候,卻是一陣頭暈目眩。

沈紹連忙伸手扶住她,眉目攢著擔憂,“沒事吧?”

“沒事,就是蹲得久了。”顧迢笑著搖頭,見他神情還是藏不住的擔憂,又柔聲說道:“扶我去旁邊的亭子坐一會吧。”

“好。”自打顧迢生病後,便格外怕冷,沈紹便讓人把亭子裏都放上帷幔又鋪上地毯和軟墊,這會他把人扶到鋪著墊子的石凳上,又把身上的披風給人係上,“還冷嗎?”

“我讓人把你的暖爐拿來?”

“不用。”顧迢搖搖頭,又伸手牽了牽他的袖子,“你陪我坐一會就好。”

沈紹便在一旁坐下。

桌子上擺著果盤,他便替人剝著福橘,金燦燦的果皮成了綻開的小花,他笑著和顧迢閑話道:“這還是你學生張誠送來的,他之前鄉試考得不錯,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臨走前送來不少果子。”

顧迢聽到這個,麵上也泛起一些笑,“他一向是個聰明的,可惜走前,我沒能見他一麵。”

“那就等他回來。”沈紹笑道:“他說了,一定不會丟你多年的培育,等他高中回來就來給你磕頭。”

顧迢卻沒再說話,她一向不喜歡自欺欺人,沈紹也是……偏偏如今,這個男人卻騙了自己一回又一回。

她輕輕歎了口氣,握住沈紹的手,低聲喊他,“阿紹。”

剝著福橘的長指一頓,沈紹有一會沒說話,可也隻是一會,他就揚起笑臉看著她,“怎麽了?”

“……我活不長了。”顧迢看著他輕聲說,不等沈紹開口,她抬手抵在他微張的唇上,眉目含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貪這十年,能和你在一起,我心滿意足。”

“阿迢……”

沈紹雙目微紅,聲音也有些啞。

顧迢笑笑,她的雙手覆在沈紹臉上,溫柔似水的目光直直看著他,似乎是要把他的容貌都記到心裏去。

外頭風拂枝葉,而她看著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開口,“我總覺得對不起你,讓你陪我待在這個地方,也沒能為你生下一子半女,我……”

話還沒說完,就聽沈紹急道:“你胡說什麽?什麽對不起,若真要說對不起,也是該我來說,若是我當初沒那麽混賬,沒誤會你,沒幾次三番惹你傷心,你的身體也不會……”

他說不下去了。

眼睛紅紅的,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又啞又痛苦,“是我對不起你。”

顧迢笑笑,輕輕撫著他的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子,即使沒有你,我也活不長……而且大夫也說了,我這些年心情鬆快,看著氣色也比從前要好許多。”

“阿紹,”她捧著他的臉,眉目溫和,望到他的眼底深處去,“別責怪自己,是因為你,才讓我擁有這麽多高興的光景。”

“我啊,”

她笑道:“從來就沒後悔認識過你。”

沈紹看著她,眼睛越發紅了,兩片嘴唇翕張,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吐出幾個字,“……我也不後悔。”

能和她擁有這段歲月,是他這一生最高興的事。

似乎是覺得有些累了,顧迢鬆開手,把身子往他懷裏靠,她低聲說著,“其他我都不擔心,秋月有長風照顧,祖母也有三弟他們照料,我隻擔心你……答應我,即使我離開,也不要難受。”

“更不要跟著我走。”

“阿紹,”顧迢輕聲說,“你要記住,你不僅是我的阿紹,也是江陰百姓的父母官,你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應該被男女之情絆了腳步。”

沈紹心如刀割。

他咬著牙關才沒讓哭音泄出喉嚨,可眼角的淚還是沒忍住,從臉頰一路滑落。

顧迢察覺到臉上的水痕,身子微顫,她輕輕歎息一聲,抬手仍舊覆到他的臉上,仰頭看著他,柔聲說,“阿紹,答應我,好不好?”

沈紹垂眸看她,雙目被淚水模糊了視線,“……好。”

他壓抑著破碎的心,啞聲應允,“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讓你擔心。”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顧迢那張溫柔如水的臉上也跟著化開一道笑,她重新靠到沈紹的懷裏,抱著他,繼續說,“我聽說人死後會問孟婆要一碗湯,忘記前塵往事,可我不想要。”

“我想要記著你,永遠永遠記著你。”

“你也別要好不好。”她頭一次這樣任性,牽著人的手,笑著說,“……我們把彼此都記著,等到下輩子,我就去找你,繼續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沈紹再也忍不住了,哭音泄出喉嚨,他緊緊抱著顧迢,紅著眼眶說道:“好,下輩子,我先去找你,我們繼續做夫妻……我們會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我會帶你騎馬帶你射箭,等你過了及笄,我就會娶你。”

顧迢耳聽著這些話,臉上泛起一抹明媚的笑,“真好啊。”

她似乎想抬頭,再摸一次他的臉,可她實在是太累了,雙手酸軟的竟然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沈紹察覺到她垂落的雙手,身子一僵,音節也斷了開來,可隻是一瞬,他就繼續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還會生兒育女,會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

“我們……”

“我們永遠永遠都會在一起。”

“阿迢,”沈紹低頭,看著懷中人平靜的臉,哽咽道:“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

……

元福四十年。

六十多歲的沈紹走下馬車,蒲以,也是長風和秋月的孫子,有些擔憂的說道:“沈爺爺,還是我扶您上山吧。”

沈紹笑笑,“不用,這條路,我一個人走慣了。”

他說完便自行一人上了山。

到底是年紀大了,走得久了就容易氣喘籲籲,他是緩了一陣,這才繼續往前走……自從顧迢離世之後,他遵從顧迢的要求一直好好活著。

起初十來年,他就在江陰繼續做著他的父母官。

後來……

他又開始一個人遊曆山川。

這將近二十年,他寫下好幾本地域誌,還有許多地貌風情,可不管他去什麽地方,每當顧迢的祭日,他都會趕回。

顧迢的墓是在半山腰,他當初擇了一個福地,還在一旁種植了不少蘭花,如今春和日立,墳墓旁的蘭花正在隨風拂動,沈紹看著那墓碑上的吾妻顧迢,麵上又流露出一道溫和的笑容。

“我來了。”

沈紹把祭品放在地上,先跟從前似的,拿著一方帕子先擦拭起墓碑,嘴裏絮絮說著,“這一年,我去了你從前提起的關西,你總說可惜沒能去那邊走一趟,看看那邊的風景。”

“現在,我去替你看過了。”

“我一直有聽你的話,這麽多年,一直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你呢?”

沈紹看著墓碑,“你怎麽樣?還在等我嗎?還是已經投胎轉世了?咱們說好的,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你可不能騙我,就算你變成老婆子也不能嫁給別人。”

“我都沒看過你變成老婆子的樣子。”

他說著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道:“我也老了。”

沈紹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就靠著墓碑,輕聲說著話,“阿迢,我好想你……我現在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可不能怪我,我年紀大了,這是正常的。”

“回頭你見到我,我也是有理的。”

他的身體的確是越來越不好了,今天過來的時候,長風和秋月還勸阻了好久,最後沒辦法,隻好派了馬車,又讓孫子跟著……沈紹想到這便又笑道:“你的秋月都有孫子了,叫蒲以,我沒讓他上來,不然你還能見一見他。”

山間的風有些大,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正好他也累了,索性就閉上眼睛,“我聽說人死前會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人,你說,我會不會看到你……可我如今這幅樣子,倒是真不想讓你看到。”

他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

“阿紹。”

耳邊似乎有一道溫柔的女聲在喊他,沈紹心下一震,猛地睜開眼就看到不遠處顧迢正看著他笑,她還是記憶中最美好的模樣,一身綠衣,眉眼如畫,她朝他伸出手,“我來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