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136章

王皇後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也就沒有多問,隻淡聲跟顧無憂囑咐,“去吧,回頭說完話再過來,我讓小廚房做了你喜歡的菜。”

“好。”

顧無憂點點頭,又和人行了一禮,這才跟著德安往外走,出去的時候,正聽到姨媽問長平,“你在想什麽?”

“……啊,”從前大大咧咧慣了的長平這次倒是顯見的有些害羞,“沒什麽。”

這丫頭……

顧無憂好笑的搖搖頭,還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

此時的帝宮。

蕭定淵和李欽遠對坐著下棋,棋局早就過半,勝負卻還未定,半開的軒窗外種著幾株梨樹,隻是時節不到,梨花未開,就連葉子也沒有,光禿禿的,徒生一些荒涼。

早前不知有多少人提議把這幾株梨樹砍了,換一些應時節的,都被蕭定淵拒了。

其實蕭定淵也不記得這是哪年哪月種下的梨樹了,好像他搬到這個帝宮成為天子的那一天,這些梨樹就已經在了,他記得自己一向是不喜歡梨樹的,可不知怎得,每次旁人提議要砍伐的時候,他卻總是舍不得。

也說不出是個什麽緣故。

手中黑子落下,對麵白子緊隨其後、不依不饒,蕭定淵不由笑出聲,“你倒是步步緊逼,一點都不給朕喘息的機會。”

李欽遠笑著耍賴,“是您讓我好好下的,我可不敢欺君。”

“你這小子……”蕭定淵笑道:“比你爹倒是有意思多了。”

他似乎隻是閑話家常,一邊接著下棋,一邊隨口說道:“朕剛才那話要是和你父親說,他肯定是板著臉說下棋如打仗,哪有敵軍到了眼前,還不反擊的道理。”

“你這手棋倒是和他很像,是他教你的?”

從前,李欽遠聽人說起李岑參,便覺得煩不勝煩,如今大概是心境不同了,竟也知道好生說話了,“是他教的。”他小時候,也曾被那個男人抱在膝上,悉心教授棋藝。

即使多年過去,父子成仇,可有些藏在潛意識裏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忘記過。

不止是這手棋藝,還有他的騎射……

“突厥那邊的事,你可知道?”蕭定淵突然和人提了這麽一嘴。

這是朝廷的事,更是軍務上的事,怎麽著也犯不上跟他一個什麽官職都沒有的白衣說,李欽遠一時不明白蕭定淵此言何意,抬眼看他一眼,對麵的男人神色如常,仍在觀察棋局,仿佛真的隻是閑話家常。

他抿了抿唇,便開口,“我回來的一路,聽人提起過一些,說是十年期限將至,突厥大皇子、二皇子內鬥不休。”

蕭定淵點點頭,“你怎麽看?”

“我雖然不曾跟突厥那邊有所接觸,但也知曉這位大皇子為人寬厚,若他登基,可保大周、突厥幾十年無虞,可若是這位二皇子……”他修長的指尖輕輕磨著手中的棋子,聲音也跟著淡了一些,“若他登基,隻怕我們和突厥終將還有一戰。”

蕭定淵落下手中棋子,看著李欽遠,端詳許久,卻沒再說這件事,而是另換了一個話題,“等結束突厥那邊的事,朕打算讓你父親退下來。”

李欽遠一愣,麵上少有的露出幾分呆怔。

“你父親和朕,還有定國公三個人是少年時便相交的好友,這些年,他為朕、為大周付出得太多了,朕希望他餘後幾十年能活得安穩一些。”蕭定淵歎道,看著對麵青年露出的怔忡,又道,“當年你母親仙逝,他在戰場受了不少傷,又因為急著趕回來沒能好生治療,留下不能根治的舊疾,前陣子,朕便想讓他留在京中,可他那個性子,你是知道的。”

“您……說什麽?”

李欽遠臉色蒼白,手中的棋子一時竟握不住掉在棋局上,亂了一盤好棋,他啞聲,帶著急迫,詢問,“什麽舊疾,什麽不能根治,他……”

“你不知道?”蕭定淵麵露詫異,想到李岑參的性子和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又搖了搖頭,“他這個人,還真是……”看著青年蒼白的臉色,他歎了口氣才繼續說,“他那個舊疾隻要好生休養,也沒什麽事,可若是一直打仗,恐怕……所以,朕才想著等這次結束,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留在京中,不準他再去了。”

怪不得這幾年他每次回來,身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重的藥味。

怪不得那年他回來的時候,臉色那麽難看……

怪不得母親下葬之後,他便直接暈倒了……

原來……

李欽遠神色慘白,目光也變得發散起來,呆坐在軟塌上,整個人的肩背線條繃得很緊,放在茶案上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他才喃喃道:“他不會聽的……”

那個男人,早就打算好了把他的一生奉獻給大周。

“所以要靠你啊。”看著青年神情呆滯地看過來,蕭定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話,他會聽的。”

“我的……?”

李欽遠的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剛想說話,外頭德安便稟道:“陛下,樂平郡主來了。”

蕭定淵笑道:“快讓她進來。”

唯恐蠻蠻看到擔心,李欽遠也快速收整了下麵上的表情,等到顧無憂進來的時候,他麵上表情已經沒有什麽異樣了,可他還是小看了顧無憂對他的了解,縱使他偽裝得再好,顧無憂也還是瞧見他麵上一閃而過的異樣。

暫且按壓下心中的疑問,顧無憂朝蕭定淵斂衽一禮。

“起來吧。”蕭定淵看著她笑道:“之前漢口的事,朕已經知道了,你們做得很好,可想要什麽賞賜?”

顧無憂忙道:“我不過是提了一嘴,也沒做什麽,怎麽能平白無故就得您的賞賜?”

蕭定淵一聽這話便笑,“瞧著還真是長大了。”轉頭和李欽遠說道:“要放在以前,這丫頭肯定是得問朕要賞的,和長平那孩子一樣,現在倒是也知道謙遜了。”

顧無憂哪裏想到他會這樣拆自己的台,尤其還當著李欽遠的麵,餘光瞥見李欽遠溫潤含笑的目光,不禁臊道:“……姨夫。”

“撒嬌這點倒是一直沒變。”到底是念她女兒家麵皮薄,也沒再同她開玩笑,而是說道:“當初圍獵,朕便想著給七郎賜婚,如今你們既然情比金堅,朕也就不做那個惡人,且隨了你們的心願。”

“德安。”他喊了一聲。

“哎……”德安捧著早就準備好的聖旨走了過來。

李欽遠連忙起身,兩人便一道跪在蕭定淵的麵前,等到德安念完賜婚的旨意,李欽遠那顆心才總算是定了下來,轉頭去看身邊的顧無憂,正好碰到她也轉過頭,兩個人相視一笑。

他仗著寬袍大袖,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而後才把雙手呈到頭頂,接下那道明黃聖旨,磕頭謝恩,“謝陛下。”

顧無憂也一道跟著磕頭,“謝陛下。”

蕭定淵看著底下這一雙年輕兒女,恍惚間竟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他跟王氏一道在父皇麵前接旨謝恩的情形,那個時候,他是什麽樣的心情?他已經有些記不太清了。

大抵是沒有李欽遠這麽開懷的。

那個時候,他心裏還藏著一個人,晉王生母,他的表妹,已故的宸妃……他為了這一把九五至尊的椅子求娶琅琊王家的嫡女,卻到底心有不甘。

可王氏呢?

他的皇後,他的發妻,他這一生唯一的妻子。

她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他好像看到塵封歲月中,那個女子微紅的臉頰,雀躍的眼睛,帶著滿腔愛意,側頭朝他看來的時候,臉上是沒有隱藏的歡喜。

她是高興的。

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真的高興。

可那樣的笑容實在是太短暫了,像韋陀的曇花,轉瞬即逝。

蕭定淵已經想不起他的皇後上一次笑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更記不清她上一次對他笑,又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陛下。”德安見他出神,輕輕喚了他一聲,蕭定淵發散的目光收回,朝他們笑道:“……起來吧。”然後和李欽遠說道,“馬匹的事,你去和太子說一聲,他等你很久了。”

“是!”

“蠻蠻,你……”不等蕭定淵說完,顧無憂便提議道:“姨媽讓我過去用午膳,姨夫,您要不要一起去?”

“朕……”想到皇後那個性子,他若是過去,隻怕她又該吃不痛快了,蕭定淵笑笑,有些悵然,聲音卻還是溫和的,“不了,你好不容易進宮一趟,就好好陪你姨媽說說話。”

顧無憂有些可惜,卻也不好說什麽。

朝人斂衽一禮,要告退的時候看一眼李欽遠,見他朝她露了個寬慰的笑,便也沒再說什麽,垂眸往外退去。

……

陪著姨媽吃完午膳,又和長平說了會話。

顧無憂這才提出告辭。

長平自然不舍,抱著她的胳膊說了好一會話,全是想讓她留下來的話。

“姨夫剛賜了婚,家裏還不知道,我若是留在宮裏,還不知道外頭得亂成什麽樣,”顧無憂柔聲哄著,“等外頭的事處理完了,我再進宮陪你玩。”

“母後說了,成婚後的女子跟做從前在家裏做姑娘時不一樣。”

長平說得有些悶悶不樂,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輕輕踢著小道上的石子,“以後你就不能時常陪著我了,你要照顧夫君,還要養育孩子。”

陡然聽到夫君、孩子……

顧無憂的臉還是忍不住有些紅,卻還是握著她的手,說道:“做人家夫人的確沒法跟做姑娘時那麽鬆快,但我們是親戚,無論什麽時候,你找我,隻要我在,總能陪著你的。”

“而且……”

她笑著撫了撫長平的頭,“不用多久,我們長平也要成婚嫁人了呀,等你到了宮外,我們見麵的機會便更加多了。”

“表姐!”

長平突然紅了臉,停下步子,跺了跺腳,羞惱道:“你現在果然是要做人家媳婦的樣子了,說起這些,一點都不害臊。”

顧無憂好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麽好臊的。”

前世長平和沈紹定親的時候,她也不在京城,是等兩人定下來,長平送了信過來,她這才知道的……算著時間,倒也差不多了,又看著她粉麵嬌羞,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我……”

長平剛要說話,就瞧見不遠處走過來的人,臉上嬌羞散了大半,變得黑沉無比。

顧無憂看得納罕,“怎麽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顧無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承佑……

他穿著一身六品朝服,戴著官帽,手裏握著一本譽寫皇帝言論的冊子,正從不遠處的宮道緩緩朝這邊走來。

自從上回書院分別,他們也有大半年沒再見了。

他看起來變了許多,從前見人三分笑,對誰都溫和的趙承佑,如今臉上卻一絲笑容都沒有。

這樣的趙承佑,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這大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竟然會讓趙承佑在人前脫下那層偽裝?

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趙承佑掀了眼簾看過來,在看到顧無憂的身影時,他腳下步子微頓,纖長濃密的眼睫也有一瞬地顫動,那一雙眼睛仿佛穿透歲月的屏障,看到了前世的顧無憂。

“趙承佑,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和我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我身後的權勢。”

“趙承佑,你騙得我好苦……”

“趙承佑,放手吧,我不愛你了。”

那一句又一句的話就像擊不破的魔音,狠狠地刺入他的耳中,讓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想起前世那個明豔的姑娘,那個喜歡喊他“承佑哥哥”的女孩,在新婚夜還曾紅著臉喊過他“夫君”,最終卻因為他的放縱、他的無知,他的蠢笨,讓那個明媚的靈魂折損在慶禧二十六年。

他沒法忘記那一地鮮血,沒法忘記她羸弱的躺在**,抓著自己的衣擺,哭著說,“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他更加沒法忘記她醒來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身孕時,那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

那一瞬間,趙承佑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他以為自己是下棋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對棋子要什麽真情,隻需要掌控他們,讓他得到相應的回報就好,可他忘了,顧無憂是人,不是他以為的棋子。

她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見證他這一生所有黑暗、光明的人。

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可以讓他不必偽裝、不必遮掩,願意和她分享所有榮耀的人。

他想對她好的。

他想和她說“我們重新來過”……

他再也不會騙她,再也不會傷害她,他會把她放到自己的心上,把所有的虧欠全部補上。

可她……

不要他了。

趙承佑的眼中似有水光湧現。

“表姐,我們走!”長平一向不喜歡趙承佑,從前是因為退婚的事,如今卻是因為他居然又跟王昭定了親,越想,她就越發惡心,連帶著對本來就不是很喜歡的王昭也更加不喜歡了。

顧無憂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她任由長平牽著她往外走,和趙承佑擦肩而過的時候,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破碎的光芒……對於如今的趙承佑,她心裏是有幾分奇怪的,卻也不願去深思。

左右她也快和李欽遠成婚了。

至於他跟王昭,以後逢年過節若是碰到了,她也願意和他點頭問一聲好,不過最好,還是別碰到了。

“真是惡心!”等離得遠了,長平再也忍不住輕啐出聲,顧無憂看著她好笑道:“他又怎麽惹你了?”

“表姐還不知道他跟王昭的事,呸,這兩人沒一個好的,王昭也是,明知道他從前和你定過親,還要巴巴得湊上前。”似乎覺得說起都是跌她的份,忍不住又啐了一聲。

顧無憂倒是沒多想,隻覺得緣分一事,果真奇妙。

見她小臉鼓鼓的,也隻是柔聲哄道:“好啦,沒必要為了不值當的人生這些氣,不過……”她頓了頓,想到先前看到的那個趙承佑,不由還是說了一句,“這位趙世子和從前,好像不大一樣了。”

長平對這個倒是沒覺得什麽,聞言也隻是撇撇嘴,“誰知道他怎麽了,反正自從那位永安侯不行之後,他就變成這樣了,父皇還誇他為子孝順。”

怎麽可能呢?

趙承佑和那位永安侯一向是不對付的。

不過前世永安侯死的時候,趙承佑倒是抱著她喝了一晚上的酒,渾渾噩噩的時候也念叨過永安侯,“蠻蠻,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恨他,恨不得他去死,他既然不喜歡我的母親,為什麽要娶她,為什麽又要生下我?”

“……你說,他為什麽就不能抱抱我,不能對我好一些,我也是他的兒子啊。”

“蠻蠻!”

不遠處傳來的熟悉聲音讓她從回憶中抽出神,她循聲望去就看到李欽遠正朝她走來,他眉眼含笑,臉上掛著能夠撫平她所有不安的笑容,讓她隻要看到他,便不會再覺得害怕。

步子忍不住就往他那邊邁去。

“表姐!”

長平看她動作,氣得跺了腳。

“啊……”顧無憂這才想起她家小表妹還在,停下腳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哼!”

長平氣鼓鼓地看著她,不過等到李欽遠走到跟前就立刻維護起顧無憂,一副娘家人的樣子,“喂,你以後對我表姐好些,要是讓我知道你欺負她,我,我就跟你算賬!”

李欽遠挑挑眉,看了一眼兩頰微紅的顧無憂,這才柔聲說了一句,“我自然不會欺負她。”

看他們郎情妾意的,還有外人在呢,就這樣不顧忌了,長平扁了扁小嘴巴,然後牽著顧無憂的手,語氣不舍地說道:“那你下次再來看我。”得了顧無憂的保證,她這才放手。

身邊宮人說道:“公主,我們也回去吧。”

“嗯。”

長平點點頭,走了兩步才想到剛才還有話沒跟表姐說完呢,哎一聲,轉頭去看,卻發現那兩人早就走遠了……她其實也不喜歡李欽遠,覺得這人以前名聲那麽壞,雖然現在做了幾件不錯的事,但配表姐還是不夠的。

可這會看著兩人離開的身影,看著李欽遠明明長手長腿,但為了遷就表姐故意慢下來的步子。

她突然覺得,這人也不錯,至少對表姐是好的。

想到這。

長平輕輕哼一聲,總算是高興了,“走吧。”

直到看到還站在宮道上,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趙承佑,這才沉下臉,“你看什麽呢?我表姐也是你能看的,你……”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一雙陰沉到一絲情緒都沒有的眼睛。

她從小到大,何時見過這樣凶狠的眼睛,嚇得她接連倒退,要不是身後宮人及時扶住,差點就要摔倒了。

可再看過去,那一雙眼睛又變得沉靜如水,仿佛剛才她隻是瞧花眼了。

趙承佑不卑不亢地朝她拱手一禮,而後也沒有多言,隻留下一句“陛下還等著微臣”便轉身朝帝宮走去。

“您怎麽了?”

“你,”長平抓著宮人的袖子,臉色蒼白,就連聲音都變得結巴起來,“你看到沒?剛剛趙承佑的眼睛……”

“什麽?”

宮人不解,看了眼趙承佑的身影,“趙大人的眼睛怎麽了?”

長平張口欲言,可看著宮人呆怔的神色,又氣得鬆開手,難不成,真是她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