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到底今天是祖母的生辰。

李欽遠便是再不喜歡這個家,也還是留下來陪人用了晚膳,等人準備歇息了才走。

蟬衣奉李老夫人的吩咐,提著燈送李欽遠出門,等他披好鬥篷,便把手裏的食盒遞了過去,嘴裏說道:“老夫人怕您夜裏看書餓著,特地讓小廚房給您準備了吃食,奴還在外頭裹了幾層布料,也不至於路上涼了。”

“都是您舊日裏喜歡吃的。”

“一大碗酒釀圓子並著幾隻梅菜肉燒餅,還有半盤夜裏吃剩的片皮烤鴨,知道您怕膩,外頭的皮都給您去了,不拘您是想蘸著醬單吃還是用那燒餅裹著吃,都不礙事。”

李欽遠手指還勾著鬥篷的細帶,聞言,笑得有些無奈,“我都多大了,祖母怎麽還拿我當小孩呢?書院裏也是開著窗口的,我若當真餓了,去那吃也是可以的。”

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接了過來。

蟬衣笑道:“哪裏是把您當小孩,老夫人這是心疼您一個人在外麵,您又不肯跟別人家的少爺一樣帶書童過去,平日做什麽都得靠自己,老夫人每次說起都得抹一會淚。”

說著又歎了口氣,“您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老夫人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吃得也不多。”

李欽遠知道她的意思,但他還是保持緘默,等人說完才接了一句,“勞你們多顧著些祖母,若是有事,便來書院同我說。”

蟬衣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一邊提著燈送人出去,一邊接著說道:“奴記得書院也快要考試了,您今年考完便早些回家吧,除夕也是您生辰,老太太已經念叨許久了。”

前幾年七少爺和國公爺鬧得不愉快,便連除夕也隻是回來給老夫人磕個頭,然後就不知所蹤。

“再說吧。”

李欽遠沒答應也沒拒絕,已經走到外頭了,他停下步子,從蟬衣的手裏接過燈,然後便獨自一人拿著食盒、提著燈往外走去。

蟬衣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又是歎了口氣,等瞧不見了,這才轉身回去。

快走到外院的時候,李欽遠的腳步倒是慢了下來,這會雪已經停了,隻不過夜裏風大,那些屋簷樹梢壓著的雪被這凜冽的寒風一吹,就跟白毛似的,不著邊的往人身上打。

李欽遠閉著眼偏過頭,等這陣子寒風過去了才重新睜開眼睛往前邊看了過去。

他今日也沒跟以前似的梳著高馬尾,而是戴了白玉冠,穿了錦上衣,這會幾縷墨發還沾了些細雪黏在臉頰上,襯得那張如玉般的臉更多了一些出塵脫俗的味道,而他那雙狹長的丹鳳目卻是比這冬日裏的雪還要來得峭冷。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地看著前方。

那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四十歲,一身青衣,他和李欽遠的五官十分相似,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兩人的氣質卻天差地別。

李欽遠像一團火,縱使平日表現得再淡漠,再漫不經心,可他心裏是藏著一團火的,那火中藏著不甘和憤怒,所以他才會拚命掙開身上的枷鎖,逃離這個讓他厭惡的地方。

而李岑參呢?

他身上帶著塞北荒漠的殺戮氣,那是幾十年作戰留下來的錚錚鐵骨,可他的氣質卻十分沉寂,像一盞不冷不熱的溫水,你沒法從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他的情緒,更加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李欽遠不想看,更不願猜,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然後突然提了步子,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沒有停頓,也沒有要多看人一眼的意思,就在要擦肩而過的時候,李岑參開口了,聲音很淡也很平,“我聽說你救了顧家的兩個孩子。”

李欽遠沒有回話,腳下的步子也沒有停留下來的意思,李岑參餘光看著那一片衣角,張口還想說些什麽,最後卻也還是閉上了嘴巴,緘默不言。

“小爺。”

魏慶義正從外頭進來,看到李欽遠冷著一張臉走過來,連忙讓到一旁朝人行禮,見他連句話也沒有說就往外頭走,而國公爺就在不遠處背著身站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還是保持著恭敬的姿勢,等人走後才朝李岑參走去,“國公爺。”

“嗯。”

李岑參淡淡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到李欽遠已經出去了也沒說什麽,而是問人,“邊關情形如何。”

魏慶義答道:“暫時一切都好,隻是近些年突厥皇室有些不大安寧,儲君多被彈劾,若是二皇子上位,以那位的性子,恐怕……邊關又要不安寧了。”

“知道了。”

李岑參負手看著門口,“等過完年,就回去吧。”

“國公爺……”魏慶義皺眉勸道,“您身體還沒好,陛下也讓您留在京中多休養幾年,您還是等身體養好了再回去吧。”

“不必。”

李岑參語氣不容置喙,魏慶義也不敢再說,隻是想起先前離開的李欽遠,不由又道:“有些事,您為何不和小爺說清楚?當初您接到夫人的信正是作戰最關鍵的時刻,為了早些回來,您不眠不休作戰四天,還受了重傷……”

他聲音低了下去,眼圈也跟著紅了,“您現在的身體就是因為那次不肯留下來療傷造成的,拖著那樣一個身體,快馬加鞭跑死了五匹馬,您為何……就不和小爺說清楚呢?”

“您要是說清楚,小爺也不會……嫉恨您那麽多年。”

李岑參喊他,“青山。”

在這茫茫白雪的天地間,在這呼嘯不停的寒風中,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縹緲,“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在我心裏,永遠國大於家。”

“他恨我是因為這個。”

“沒有錯。”

“國公爺……”

“去休息吧。”李岑參說完便轉身往內院走。

魏慶義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從李岑參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參將開始,他就跟著他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也開始有白發了,他看著實在難受。

……

內院。

殷婉剛把冬兒哄得睡著,這會就坐在椅子上翻著賬本,看到宜春進來,她也隻是掀了下眼皮,隨口問道:“國公爺呢?”

宜春似乎有些猶豫,過了一會才小聲答道:“國公爺他……去錦歸院了。”

“嗯,”

殷婉又翻了一頁賬本,聲音平靜,並不帶喜怒,“知道了。”

宜春看她這樣卻有些焦急,不由走過去說道,“夫人,國公爺回來這麽久,就沒在您這歇息過,您怎麽,怎麽一點都不著急啊?”

屋子裏其餘下人都已經出去了,唯一一個冬兒也早就睡著了。

殷婉笑著放下手裏的賬本,抬眼看她,“宜春,你這一生所求是什麽?”

“啊?”

宜春一怔,半響才紅著臉,小聲答道:“奴就想多攢些錢,一個找個忠厚老實的夫君……”說完,瞧見殷婉的笑眼,連忙又補了一句,“還想陪著夫人,一直伺候您。”

殷婉笑笑,“那你知道我的所求嗎?”

宜春小聲答道:“奴不知道。”

“我從前所求,夫婦和睦、白首到老,”殷婉看著那繪著美人的燈罩中,燭火搖曳,聲音不高不低,不喜不怒,“可我沒等到。”

宜春雖然是後來才跟著殷婉的,但也知曉夫人從前是嫁過人的,聽說還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表哥,可惜成親沒幾年便鬧到了和離的一步,她突然有些後悔提起今天這個話題了,聲音帶著些無措,“夫人,奴……”

“沒事。”

殷婉知道她在想什麽,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無礙,而後才又同人說道:“那不過是年輕時的謬想罷了,我如今所求,不過現世安穩,冬兒平安長大。”

她說著,又往裏屋看了一眼,青色帷帳下有一個小兒的身影。

小兒睡得很熟,也很安穩。

殷婉看著看著,眉眼便又柔和了一些,等轉頭的時候才又繼續就著前話,同人說道:“你是我身邊的大丫鬟,平日裏行事說話也代表著我,今天你提起這事也好,我便把我的心思也同你說一說,也省得日後底下那些東西胡亂挑事。”

“國公爺對我有恩,把我從泥潭救出來又給了我體麵和身份,我是打心眼敬著他和老夫人的。”

“我知道咱們府裏有不少人覺得七郎與國公爺不睦,便把心思打在冬兒身上,冬兒雖然也是嫡子出身,但我從來沒有別的念頭,隻盼著他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

“若是日後有什麽人跑到冬兒麵前胡亂說道什麽,弄得他們兄弟不睦,便休怪我不客氣。”

說到最後一句,殷婉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宜春臉色一白,連忙跪了下來,“奴省得了,明日奴就去提點他們,絕不讓那起子東西汙了少爺的耳朵。”

殷婉這才把人扶起來,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明白便好。”

屋中燭火搖曳,她的聲音帶著一些歲月沉澱後的安穩,亦或是通透世事後的沉靜,“人這一輩子想求什麽都可以,但要記得一句話,貪多必失,求了該求的,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屬於自己的。”

“這樣,才能現世安穩。”

宜春終究年紀還小,忍不住問道:“夫人,那您心裏就沒有一絲想國公爺能……”大抵也覺得自己這話實在僭越,她不敢再說,“夜深了,奴服侍您洗漱吧。”

殷婉笑了笑,沒說什麽,等宜春退下,她也沒有立刻就睡,而是站在那盞六角宮燈前。

燭火燃了一晚上已經有些昏暗了,她拿著金撥子挑了下燈芯,“啪”的一聲,燈芯跳動,方才昏暗的燈芯又重新亮了起來,殷婉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

她自然也是奢望過的。

遇見李岑參的時候,她已經回到娘家了,從前疼愛她的父母覺得她丟了殷家的麵子,至於兄長嫂嫂更不必說,就連往日她多有照拂的侄兒、侄女私下也覺得她丟人。

失望是一日一日積累下來的,濃烈的情感也是在這樣積累的失望中缺失的。

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

能夠嫁給李岑參是她不敢想的事,大周的戰神,赫赫有名的魏國公,便是二婚,也有得是王公貴族想把女兒送過去,可最終李岑參還是挑了她。

隻因,她當初同人說的一番話。

“國公爺,我知道您娶妻隻是為了有人能夠照拂家中,我雖不比那些女兒出身高貴,卻擅打理內宅,我也知曉您心中還有發妻,不會逾越,我不求別的,隻求國公爺給我一份體麵和尊榮。”

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不甘餘生常伴青燈,更不甘糟踐她的那些人從此逍遙快活,所以她不顧臉麵找上了李岑參,隻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反擊那些對不起她的人。

李岑參給了她體麵和尊榮,讓她能夠躋身京城名流,成為人人羨慕的魏國公夫人。

當初欺辱她的那些人如今早就消匿於京城,就連她的那些家人現下也隻能仰仗她的鼻息苟活,沒有人會不愛這樣的李岑參,可她知曉分寸,也知曉什麽可求,什麽不可求。

她得了她該得的,就不會去妄想那些不屬於她的。

情意……

旁人稀罕才珍貴,若不稀罕,也不過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罷了。

她殷婉,雖不是出身名門,卻也有著她的驕傲,不是全心全意屬於她的,她不要。

當初如此。

如今,亦如此。

“劈裏啪啦”的,燭火又連著跳了好幾下,從半明不滅又恢複亮堂,殷婉看著又笑了一會,而後才放下手裏的金撥子,罩上燈罩,淨了手,去歇息了。

……

沒幾日就臨近年末了。

鹿鳴書院也終於迎來了今年的考試,跟不置齋和昌榮齋那些學子不一樣,平朔齋的貴女們雖然也要參加考試,但考核相對簡單、鬆泛。

就像那兩座學堂得考三天,每天考核的課程都排得很滿。

可平朔齋這邊卻輕鬆多了,考核雖然也是三天,但每天隻考兩門。

因為考核的緣故,從前辰時四刻(八點)上課,如今也改成巳時兩刻(九點半)考試了,可顧無憂卻還是起得很早,像這種考試的日子,學子們為了抓緊時間讀書都是自己帶吃的去書院。

顧無憂便讓白露給她準備了一個食盒的東西,還有什麽醒腦用的香丸,薄荷露,全都堆放在裏麵。

紅霜是個憨的,至今還不曉得她和李欽遠的那些事,瞧見她這麽一副陣仗還笑她:“小姐這幅樣子像是要去考狀元。”

顧無憂正在翻著食盒,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落下,哪有什麽心思回她的話?等檢查完都齊了便拎著東西要出門了,臨來想到什麽,又停下步子,“哎,我的護膝。”

差點就忘了。

剛要進去拿,白露就已經打了簾子出來了,把手裏握著的一對護膝遞給她,嗔道:“就知道您忘了。”

顧無憂一看,連忙取了過來,這是她這幾日趕出來的,為得就是怕天寒地凍,大將軍考試的時候凍著,正麵是一層繡著梅花的織錦布,裏麵是從琅琊帶來的一塊紅狐皮,皮毛柔滑,還保暖。

這樣。

總不會冷了吧。

她也是昨兒個和三哥聊天,知道他之前考科舉的時候差點沒凍死,雖然大將軍這次隻是普通考試,不置齋也不是科考那樣的地方,但顧無憂還是擔心,擔心他凍著,餓著。

還是第一次看年輕時的大將軍準備考試呢,顧無憂的心情有著說不出的激動。

把護膝也妥善放好,她朝兩個丫鬟說道:“我去書院了。”說完也不等她們開口,就彎著眉眼往外頭走。

“您慢些走,別摔倒。”

白露跟在後頭提醒道,見她頭也不回的招了招手,又無奈的搖了搖頭。

“小姐如今怎麽那麽喜歡去書院了?”紅霜有些納悶,“以前家裏請了先生,小姐都不肯去。”

白露看她一眼,見她還是一臉天真的模樣,搖了搖頭。

“怎麽了嘛?”紅霜不解。

“……沒事。”

這傻孩子,小姐哪裏是喜歡上學了,還不是因為那裏有喜歡的人,她如今也懶得再和小姐說什麽合不合規矩的話了,左右小姐如今是真的開心,相比以前和趙世子在一起的時候,三天兩頭就要哭幾回的樣子,這位李公子雖然名聲不好,但至少沒讓小姐哭過。

……

不置齋。

快考試了,一群人就跟臨時抱佛腳似的,全都拿著書打算在考試之前再多背些,就連一向不愛學習的傅顯這會也皺著眉拿著書背著,自然,屋子裏也有其他的聲音。

有些說著這次家裏準備了什麽吃食,有些說父母替他們準備了什麽東西,還有說考完去哪裏玩樂的話。

少年郎多愛比拚,就連拿來的食盒也要比上一比。

這一來,便有人問到李欽遠,“七郎,你家給你送了什麽?”那少年也是個憨的,和李欽遠相處幾回,覺得他並不是什麽窮凶極惡之徒,便時不時愛跟他說個話聊個天。

可顯然,他這個話題找得並不好。

原本背書的傅顯和京逾白等人都停了下來,尤其是傅顯,一雙劍眉緊皺著,薄唇也抿了起來,那少年也反應過來了。

李欽遠和家裏關係不好,以前考試的時候,好像也沒見他拿什麽食盒過來。

這當然不是李家沒人給他送,不說他那個繼母慣來是個會做事的,便是祖母也一向疼他,但他覺得煩,也懶得同這些人比,每次都是提前吩咐,讓他們不必送來。

反正每回傅顯他們都會多帶吃的。

那少年自知說錯了話,臉都白了,忙道,“我,我不是……”

李欽遠也沒放下手裏的書,又翻了一頁,掀了眼簾同人淡淡笑道:“沒事,看書吧。”

“啊,好。”

少年哪裏還敢多言,連忙回過頭,看起書。

趙承佑正好進來,看到這幅畫麵也沒說什麽,他以前和李欽遠在書院碰到還會說幾句,便是李欽遠對他愛答不理,他也會十分客氣的同人打招呼,可自打李家一別,他就不願再跟李欽遠維持這幅麵目了。

平時就算見到也是擦肩而過,沒有話的。

剛要提步進去,就聽到身後有個小廝過來,衝著李欽遠說道:“小李公子,您家裏給您送東西過來了。”

趙承佑腳下步子一頓,他心中似有所察,看了一眼那隻食盒。

而原本正低頭看著書的李欽遠,聽到這話,也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