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

桑北延端坐榻上閉目調息,他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目光落在榻邊那張寫著歪七扭八東楚文字的紙上時,金色異瞳湧起一絲無奈。

長久未動筆寫字,再加之不習慣用碳筆,這筆跡屬實難以入眼,望著書案上整齊擺放的文房四寶,一時竟有些技癢。

他起身走到書案前,動作熟練,自有章法地鋪紙、研磨,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披著一件素色長衫,領口處隱隱能見到胸前纏繞的厚重繃帶,他的手大而粗糙,上麵還生著層老繭,但他的動作卻極其優雅有序,似是帶著與生俱來的儒雅秀逸。

提筆落墨間,藏鋒端莊,如山嶽穩立,掠筆飛毫,似凜冽勁風,落筆雲煙若水。

他唇角輕提,即便曆經這許多年,筆力卻不曾退步……她若是看見這字,應該也會感到慰藉吧。

一陣雜亂之聲傳來,是熱愛拆家的某崽又在到處搞破壞,它鑽進屏風後,把江幼近日穿過還來不及處理的易容所用之物都翻了出來。

桑北延一眼瞄過去,忍不住眉頭輕跳——

那些衣物裏不僅有破爛的麻布短衫,綢緞男衫,甚至還有華麗暴露的青樓女子衣裙……各式各樣,豐富至極。

這女人還真是花樣百出,也不知都在忙些什麽。

桑北延望著屏風後空空如也的牆角,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

他曾打探江幼此人,商戶家的幺庶女,名不見經傳的碌碌之輩,從未聽說過有什麽過人之處。

不過——

且不論她所言所行,便是那身本事,哪裏像是從區區後宅閨閣走出來的泛泛之輩。

無論初遇那晚她手持烈焰頃刻間剿滅一眾殺手,或是懺罪殿救他時的行事手段……桑北延摸著身上已愈合的處處傷口,心下明鏡一般:這一身的傷且不論深淺長短,便是所中之毒也不下十種,本應至少休養幾個月才能康複的,而如今竟已愈合了多半。

她到底何方神聖。

窗外陽光普照,一片溫暖明媚之色,門窗緊閉的屋內卻隻能通過窗欞射進幾束模糊不清的光。桑北延高大筆挺地立於書案前,金色眸子中湧動著自嘲。

一個罪無可恕的惡人又有什麽資格探究她的一切呢?

他已在佛前立誓,再不問世事,這一生隻為贖罪懺悔。

與她不過是因緣際會,素昧平生,待償了她的恩情便重歸陌路,不必有太多牽扯……又何須知曉這許多。

春末夏初微風習習,帶著暖意拂動樹枝灌木簌簌作響,蟲鳴鳥叫不絕於耳,一派欣欣向榮。

從郭府赴宴歸來,江幼行至瓊院門口卻住了腳,抬眸望向門窗依舊緊閉的臥房,心裏清楚桑北延已經離開。

他何時離開,因何不告而別,這些她並不在乎。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重活一世她隻想從心所欲,避開諸多廉纖纏繞,絲來線去。

不過她倒是有興趣了解一下,桑先生打算如何還這救命的恩情?

曆經二十餘日的仔細相看和旁敲側擊,陳氏心中完美兒媳婦的人選也確定得八九不離十了。在她看來,偌大的景陽城官場,隻有三位官眷貴女有福氣嫁進潑天富貴的江家。

張知州雖然官職不高,家世一般,不過嫡長女的麵相絕佳,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頭又有肉,一看就是個旺夫的。

若是娶了她,江家這家底怕是還能再厚上一厚!

趙師爺和夫人兩人長得都是歪瓜裂棗,生出的女兒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去,不過卻是個胯寬臀大的,滾圓挺翹,是個好生養的。

若是她進了門,這江家從此定然子孫繁茂,人丁興旺!

但陳氏最屬意的,還要數這郭通判家的嫡女郭芊。

那些個當官家的女眷大多迂腐,又慣會擺架子拿喬兒的,隻有這郭通判家的夫人李氏,是個識時達務,八麵玲瓏的妙人,不僅從不端著官太太的身份,更是家裏家外料理的妥妥帖帖,就郭通判那點子微薄的家底要是沒有李氏操持,怕是隻能吃白粥爛飯糊口!

這等人物養出的女兒自然也是爽利的,跟一眾小姐妹處的極好,即便是那貓嫌狗厭江幼,她也能處得自然。

雖然郭家論官職還是家底都很一般,不過娶妻娶賢,陳氏認為郭芊配得起自己兒子。

近些日子江豐茂似乎忙得很,府裏一直不見他的蹤影,陳氏實在無人訴說她在挑選兒媳上的心得和決策,這才在晚膳時一吐為快。

“明日我就安排媒婆子去提親!”陳氏頗有些大功告成之感,特意開了壇陳釀,最後在一片天旋地轉中被丫鬟婆子扶回正屋休息。

江美玉瞥了江幼一眼,諷刺道:“自古女子嫁人就是重活一回,這郭芊真是好運氣,竟有幸嫁到咱家這金窩窩裏。隻是不知道咱家聲名狼藉的三妹妹會有如何的際遇了?”

江幼懶得跟她廢話,素手一揚,一枚膠囊瞬間化入江美玉杯中,動作之快無人察覺,她巧笑著:“三寸舌誅命劍,結怨必受殃,大姐姐慎言。”

江美玉狠瞪了她一眼,將杯中水酒一飲而盡。

當身穿夜行衣的江幼閃進郭芊的閨房,把正在與閨女敘話的李氏嚇了一跳。在得知情由後,再無一絲怪罪之意,褪去平日的玲瓏形色,此時隻滿腹慈母心腸,她握著江幼的手,深深道:“丫頭這人情,我李萬貫記下了。”

別人以為江家富商大賈,是享不盡的金銀窩,李氏卻自小就看得清楚,商戶家父母親情是抵不過銀錢的,她雖是嫡女都險些被父親送人做妾,隻為換幾個經營行當的行商牌子。

李氏暗暗發誓,絕不讓女兒再嫁商戶!

第二日,還不等陳氏帶著媒人出門,就被親自登門的李氏堵回廳堂。

李氏誠懇道明來意,前陣子有修士斷言她的芊兒命格漂浮不穩,須得認個陳姓幹媽回來,取“沉”墜浮命之意,才得平安順遂。

陳氏一聽可樂壞了,當下表示這有何難,若是芊兒嫁過門就幹媽變親媽!指定給她墜得穩穩當當的!

誰知那李氏聞言卻哭得泣不成聲,說隻能是幹媽,芊兒母緣薄,隻得一個親娘,否則定然會克死那個後來的!

陳氏聽完,隻覺得背脊生寒……

唉。

好好一個兒媳婦,就這麽著跟兒子變成兄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