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憶

宴會在白翎優美的歌聲中落下帷幕。

孩子們跟著林星栩回到室內,等待著有文化的大姐姐給他們一個一個取名字,而餘夏則留在外麵,跟著大叔一起整理碗筷,打掃衛生。

無論說多少次,她都想要用盡全力地喊出來:她討厭做家務——!

見她略顯生疏和笨拙的動作,大叔終是忍不住歎口氣,上前接過她手裏摞得老高的一疊碗,把掃把塞過去:“碗我端進去,你掃地吧。”

“哦……”

餘夏默默接過掃把,眼神卻不受控製地往他的背影飄去——

現在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要問問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在意,但如果非要形容這種感覺的話……嗯!隻是關心關心夥伴的過去而已!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卷發男人從廚房出來,馬上重新投入到幹活當中,沒有注意到某個心猿意馬的少女在悄悄地向他靠近。

她喚道:“大叔。”

“嗯?”

“你今天不是見到天香小姐了嘛。”她盡量讓語氣聽上去自然一點,但實則緊張地手心都微微出汗,“她說你救過她一次,所以對你印象很深刻……”

“嗯……那個啊。”

男人停下動作,轉身,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個少見的,變得扭扭捏捏的少女:“怎麽?你很在意?”

“嗯……就,就有那麽一點點吧。”

餘夏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

“哦……一點點啊。”大叔恍然大悟,挑挑眉,可惜道,“既然隻有一點點在意的話,那我就懶得說了吧。”

“……我錯了我錯了!”

見他馬上就要跳過這個話題,餘夏急得大驚失色,連忙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我非常在意!超級在意的!”

“你快跟我說說!不然我今晚要睡不著了!”

她聽見從頭頂上方傳來幾聲低沉的笑聲,抬頭望過去時,他那雙蜜糖色的眼睛裏,滿滿的戲謔和笑意便灑了下來。

很少能看見大叔笑得如此肆意的笑容,她一下子愣住了——

他俯下身,大手按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唇邊的弧度始終都沒有降下去過,看起來心情很好。

“行,那我就跟你說說,免得你今晚睡不著。”

“其實都是一些沒什麽好說的故事——”

那一年,大潘十五歲,在西部的奴隸營裏待了十年。

那裏是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蒼涼大漠,入目皆是黃沙風石,常年的幹旱讓大地開裂,寸草不生,在這廣袤無垠的不毛之地,所有的生靈都顯得渺小和不堪一擊。

邊疆戰火連天,他們這群獸奴作為最低等的奴隸,承擔著最髒最累的活,隨時死掉也並不意外,於人族而言也隻不過是非常好用的消耗品。

這天,在這個幾年都下不了一場雨的西部邊境,竟奇跡般地下了三天的滂沱大雨。

他們這些獸奴被連夜趕出來維修被大雨衝破的柵欄和圍牆,夜色連接著天地,什麽也看不清,唯有天邊一陣一陣的響雷和閃電能夠照亮眼前的事物。

“喂!加固一下這邊!”

大雨中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大潘抱著一大摞濕透的木材一點點用麻繩加固上去。

人族的士兵都出去了,似乎是大雨將什麽東西一並衝過來,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派出了一支小隊過去探查情況。

他們已經出去很久,估計快要回來了。

但這些都與他們獸奴無關,他們隻需要做好被命令的事——

“報——!”

從遠處傳來一聲驚呼,隔著雨聲都能清晰可聞。

那支小隊回來了,可是……原本的六人卻隻回來了三人和兩匹空馬。

大潘看見了他們臉上的驚恐和慌張,騎著馬飛速越過了他們。

但隻是一瞬間,他看到了在空馬上,扛著一個勾勒出人形的麻袋,從未紮緊的袋口中,落出幾縷濕漉漉的銀絲。

那時的大潘並不在意發生了什麽,在修複完柵欄後便回到了營地裏休憩。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他從周圍人的議論紛紛裏聽到了一些消息——

“昨夜螭虎小隊的人一下死了三個!?”

“他們還抓回來了一個獸人?”

“是那個獸人殺了他們嗎!”

奴隸營能聽到的消息很有限,能夠傳進這裏就說明外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聽到有獸人戰力超強足以殺了人族的士兵,奴隸營裏的獸奴都陷入了狂喜和振奮當中。

“我們有沒有可能要得救了!?”

大潘卻充耳不聞,將土豆發黴的一部分削去,開始麵無表情地嚼起來。

“大潘,你說有沒有可能。”一個眯眯眼的黑發少年擠了過來,勾肩搭背,還厚顏無恥地分了一小塊他手裏的土豆,“這場大雨就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專門派個人來救我們?”

“……”頭上長著盤角的卷發少年白了他一眼,繼續味如嚼蠟地進食,“得救……?”

“開什麽玩笑。”

正如印證大潘的不屑,從那天過後,無論是人族的兵營還是他們奴隸營,一切都如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大家在日複一日的艱苦勞作中漸漸忘記了那天發生的事和轉瞬即逝的那一絲希望。

是的,在這裏待了十年以上的獸奴早已磨滅了所有期待和希望,也早就認清了一個事實——沒有人能夠救得了他們。

直到有一天,大潘在往兵營搬運糧草物資的時候,無意間從某個敞開的帳篷裏見到了一個渾身纏著鎖鏈的……人。

她被關在一個僅僅隻能平躺的狹小長籠裏,雙手雙腳皆被捆地結結實實,無法動彈。從體型上看,這是一個身材十分嬌小且單薄的少女,那些沉重且龐大的黑鐵鏈幾乎要壓垮了她。她的臉上被綁上一條黑布,所有的頭發都被剃光,隻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她就那樣被綁在籠子裏,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了那樣。

這個難道就是……

“看什麽看!還不快走!”

士兵一腳踹倒這個發呆愣神的獸奴,抓住他的頭發,凶神惡煞警告道:“不要起什麽心思,敢逃出去的話可就不止死這麽簡單了。”

卷發少年被抓著頭,頭皮疼痛難忍,可視線卻沒法從那邊已經被關上的帳篷上移開。

後來,大潘的確什麽都沒做,不如說也什麽也做不了。戰爭愈發地頻繁,甚至已經到了連他們這些獸奴也要帶出去衝鋒陷陣的局勢。

奴隸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說不定很快就會輪到自己——所有獸人每一天都過得心驚膽戰……因為一旦被帶上戰場,他們就隻能是那個身上綁著炸藥被送出去的犧牲品……

但某天夜裏,隨著屋外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地震,奴隸營所有獸人都被驚醒,大家紛紛走出去,卻看到遠處一大片的火海正在吞噬人族所在的兵營——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我們快跑!”為信號,如同一滴水掉入油鍋,所有獸人在那一瞬間都沸騰了,紛紛用不要命的勁頭衝出這個囚禁了自由的牢房,衝向那個廣闊無垠的天地。

阿袁也是這個時候拉上了大潘一起跑,眯眯眼的少年睜開了眼睛,倒影著火光的眸子裏全是興奮和苦盡甘來的喜悅:“走!我們一起逃出去吧!”

十年,十年了!

他終於能夠——

大潘跟著阿袁一路狂奔著,眼前那座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兵營離得越來越近,大潘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天見到的那個少女——

她被綁成那個樣子,還能跑嗎?

“……”

“喂!大潘!你去哪裏?!”

阿袁的呼聲在身後響起,大潘卻若未聞,逃跑的路線拐了個彎找到了那座帳篷。

被點燃的帳篷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朵,而他在花朵的中心找到了那個被困在籠中的少女。

她眼上的白布已經脫落,沒有瞳孔的灰白眼珠寂靜而淡然地看著這一切,即使火舌已經舔舐上她的身體,可仍仿佛置身於事外那般……空洞而平靜。

阿袁追了上來,拉著他想要跑:“大潘!你在幹什麽!”

“我要救她。”

他說著,撿起地上的劍,一步一步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你瘋了吧!?”

阿袁不可置信地大呼著,“我們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上了,你還想要救人?!”

“那你可以先跑。”

他一刀一刀劈上鐵籠上的鎖,劈地咣咣作響,還好因為火焰的溫度,鎖頭被烤得脆弱,它開始變形,搖搖欲墜。

“——!煩死了!”

阿袁看著這個卷發少年賣力的背影,最終還是拗不過他,也撿起長劍上前一起幫忙。.

“咣!咣!”

少女眸中倒映這兩個少年的身影,那一聲聲的巨響,仿佛也重新敲響了她的心跳……

他們最終還是順利帶著少女逃了出來,三人在一起流浪了一段時日,她沒有名字,阿袁便臨時給她取了個名叫小光頭……

大潘幾次都很想阻止他叫一個少女為小光頭算什麽事,但看少女也沒有不情願的神情便也隨著他們去了。

“後來,發生了一點意外,我們和她走散了。結果就是在酒樓的那次才重新見到了她。”

好久沒有回憶過去了,大叔在講完這些後,不輕不重地歎了一聲。

“看到她還活著,也算是鬆了口氣吧。”

“……”

能夠親耳聽到大叔述說自己的過去,餘夏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光知道大叔以前過的苦,但不知道會是這麽——

餘夏吸了吸鼻子,忽然抱了上去。

“!”

男人身體一僵,低頭看向這個埋在胸口的小腦袋,眸中滿是無奈:“你做什麽?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可沒有那麽——”

“是我覺得很難過。”

少女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一直以來都小瞧了你們曾經所受的這些苦難。因為自己沒有經曆過,也沒有見過,所以以為隻要靠說一些漂亮話或者小甜頭就能幫助你們走出過去的陰影……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所以才能這麽大言不慚地說要解救你們……”

“但是這些時日下來,我看到了很多,也經曆了很多……我終於知道很多東西不是靠努力和熱情就能做到的——”

“對不起……我現在還是什麽都……”

“別再說這些話了。”

突然,一隻大手捏著少女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那雙蜜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想要將內心真正的想法傳達過去。

“你要是說自己什麽都做不到的話那我們現在在做什麽?還是說你覺得自己要強大到可以以一己之力顛覆人獸兩族這麽多年的恩怨矛盾才算是幫上了我們的忙?”

“……”餘夏被捏著臉頰,隻能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

“別太自大了。”大叔低頭望著她,手指還不安分地捏了捏,“之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總之,你隻需要做好你自己能做的事,獸人的事情就交給獸人自己去處理,懂?”

“……唔唔唔唔!”餘夏像個瀕死的鹹魚在叫喚,直到終於從他手裏奪回自己的臉,她使勁揉了揉發疼的雙頰,“懂了!我懂了!”

好好的煽情場麵被終結,餘夏心中有些忿忿,不過也多虧了他,傷感的情緒被緩和。她悄悄從指縫看過去,隻看見大叔臉上一切如常的神色,似乎剛才說的那些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

注意到她的視線,大叔又再次伸過手來,隻不過這次是輕輕落在她頭上。

“今天大家都很開心……我也是。所以這都是多虧了你。”

他的動作很溫柔,像是換了一個人。

“其實,我們大家還欠你一句謝謝——謝謝你為我們做了這麽多。”

“嗬嗬……”餘夏低下頭,不想讓自己那又哭又笑的奇怪表情暴露出去,“不用客氣!”

“那個……我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

“什麽?”

“你們三個是認識的吧?那為什麽當初在酒樓的時候,阿袁沒有認出來呢?”

“那個啊……”大叔陷入了沉思,他托著下巴,用最輕鬆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小光……天香那個時候,確實長得……跟現在差得很大。”

沒有頭發,瘦瘦小小,五官也沒有現在精致。

更何況那個時候,她說她沒有性別——

“……”

餘夏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重新艱難開口道:“這種話,絕對不可以當著人家的麵說哦?”

“怎麽可能會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