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救援

黑暗,不見天日的黑暗。

這裏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每次睜開眼睛,時時刻刻入目的都是同伴憔悴、日漸消瘦的臉。

從一開始哭喊哀嚎,到現在死一般的寂靜,每一個新來到這個牢籠的獸人都會經曆這一段流程,反反複複。

但是最近,卻再沒有新人被抓進來,但同時,他們也如同被世界遺棄,再也沒有人來給送食物。

今天又死了一個。

長著牛角的年輕人趴在地上,脖子上的鎖鏈被拉到了盡頭,他的頭朝著大門的方向,悄無聲息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地上是長長的,帶著血跡的抓痕,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渴望著自由。

這個狹小黑暗的地窖原本是用於儲藏食物的,麵積不大,堆放著一些破舊木材。最頂上有一個小小的通風口,但大多數時候都被木板虛掩著,導致地窖內的氧氣根本不夠他們三十幾人呼吸。

餓死的、憋死的、嚇死的……地窖內的屍體越來越多,本就稀缺的空氣混雜著腐臭和屎尿臭,對於嗅覺敏感的獸人來說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再這樣下去,尚且還活著的獸人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吧。

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飽受痛苦地死去,接著再慢慢輪到自己——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阿辭用從自己身上拔下來的刺在牆上劃下一條豎線,這麽簡單的動作做起來也無比費勁,手止不住地顫抖。

牆上的劃痕已經密密麻麻,仔細數數,這是他來到這裏的第三十天……靠著角落裏的螞蟻和牆縫滲下來的水勉強維持著一口氣。他無比慶幸自己體型還小,不用攝取太多食物就能活下來。

不如說,現在這個地窖裏還活著的,除了像他這樣以昆蟲為食的蝟族之外,就隻有——

他聽見從對麵傳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黑暗之中,僅能看到一個聳動的人影趴在另一個黑影上……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所有人都瘋了,就連他也——

“阿辭……”

有一道細如蚊蠅的聲音在呼喚他,阿辭打起精神,朝聲音的方向爬過去,鎖鏈在地上摩擦得嘩嘩作響。

“小鹿……怎麽了?”

叫他的是一位鹿族的小女孩,有一雙黑溜溜的清澈大眼睛,但也因為被關在這裏而變得混濁僵死。女孩早就餓得骨瘦如柴,手腕細得皮包骨。阿辭連忙將她的手握住,試圖傳遞點溫度過去。

“阿辭……”女孩又呼喚了聲,她躺在地上,小臉貼著地麵,聲音是如此虛弱和無力,“我好餓啊……”

連哭都沒有力氣,隻是重複著這句從五天前就開始念叨的話語。

“好餓啊……”

含在眼中的淚混著臉上的髒東西滑落,女孩像一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一動不動。

“小鹿……”

阿辭也趴在她身邊,卻沒有一點辦法。

小鹿是他在這裏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最開始他們會在一起聊天,在一起互相打氣取暖,彼此消磨掉時刻縈繞著的恐懼。

可時間一天天過去,阿辭眼睜睜看著小鹿變得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一直到現在,已經形如枯槁,隨時都會像其他人那樣永遠的睡去——小鹿和他不一樣,即使吃蟲子也沒辦法飽腹,更別說像剛剛那人一樣,吃——

阿辭想說點什麽安慰她。

他們可以逃出去?會有人來救他們?

他想來想去,也不覺得有任何的可能性可以活著從這裏出去。

自被關進來的那一刻起,生死的權利就已經被剝奪。

“阿辭……”

小鹿輕輕說著,要貼得很近才能聽到。

“嗯,我在。”

男孩擁住女孩,將脆弱的她如世上珍寶一般對待。

“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

“不,不會的……我們會逃出去的。”

“……”

女孩喘著氣,閉上眼睛聽著自己的心跳,還有他的。

“那……出去之後,阿辭想要做什麽……?”

“我不知道……”

阿辭沒被抓進來之前也不過是在人族家中為奴,哪裏談得上想做什麽……但是現在——

他抬手撫上女孩的頭發,閉眼道:“我想要繼續和你……做朋友。”

“嗬嗬……”

女孩笑了,悅耳得像是天籟。

“我也是……”

他們都閉上了眼睛,咚咚、咚咚、咚、咚——

“吱呀——”

突然,一道猶如曙光的刺眼光線從很久沒被打開的地門縫隙中射進地窖,與此同時還湧入一股新鮮的空氣和風。

“終於撬開了!”

“快!我們下去!”

阿辭看到,從地上爬下來很多人,他們都是獸人,有狼族的、狐族的、兔族的、鳥族的……還有跟在他們後麵,在見到地窖真麵目後,臉上浮現震驚和痛惜的人族女子。

她一步步朝他們走來,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在細顫,那雙黑眸裏倒映這這間地窖中的一切,慘不忍睹的現實。

女子走到中間,絲毫不介意地上的屍體和汙穢,將地上昏迷過去的另一位獸人女孩抱起。

“……對不起。”

“我們來晚了。”

從出口灑下來的光漸漸籠罩著這個不見天日的地獄,飛揚的塵土如同希望的種子,播撒進每一個還活著的獸人心裏。

這道光象征得救的希望,象征著活下去的未來。

可是——

小鹿卻再也看不見了。

阿辭抱著已經一動不動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淚如雨下。

為自己的得救,更為小鹿沒有撐到這一刻。

他得救了?有人來救他們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啊!!

為什麽沒能……再早一點——!

-

地窖裏有三十五位獸人,大部分年齡都很小,在八到十五歲之間,當然其中也有三五個青年人。但這些獸人當中,被活著救出來的僅僅隻有十五人。

大家互相配合著將活著的獸人搬出來並一一進行治療,忙得幾乎沒有別的心思想別的。

餘夏卻全程都麵無表情,心中波瀾未定,看著眼前一個個麵若土色,骨瘦嶙峋的獸人們,她恐怕一輩子都沒法忘記自己剛剛都看到了什麽。

腐爛到變形的屍體、被啃食地皮開肉綻的屍體、餓到啃了自己手指的鼠族獸人、還有好多好多瘦得不成人形,不省人事的孩子……

即使是她見到這一樁樁一件件,也惡心得胃酸在翻湧,止不住地惡心。

她突然後悔當初沒有下定決心殺了那些人。

“餘夏,你要是受不了的話讓我們來吧。”

蒼耳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少女,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餘夏卻隻是搖頭。

“不,我可以的。”

她必須要自己來,必須親身經曆親眼見證這一切。

將最後一具屍體搬出,地窖裏隻剩下無數條血跡斑斑的鐵鏈和大灘惡臭的**汙穢,地麵已經被牢固的汙漬染得變了色,到處充斥著那股惡心難聞的氣味……甚至就連牆上也布滿了各式各樣殘留著痛苦的劃痕。

這裏發生過什麽已不言而喻,餘夏轉身,閉上了眼睛。

“把這裏燒掉吧。”

一切就讓大火來洗清罪孽吧。

火折子在地上滾動了兩下,火苗便迅速點燃了周圍堆放的幹草和烈酒,烈焰便在眨眼間迅速包裹了這棟老房子。

二十具屍體也已經埋好,餘夏一行人便登上馬車緩緩行駛。隔著很遠,看到嫋嫋升起的黑煙,她聽到了幾聲啜泣。

“嗚……嗚嗚……”

幾位還保持著清醒的孩子互相依偎著哭泣,他們身上裹上了幹淨的毯子,手裏拿著方便進食的軟綿食物,終於逃離出了那個噩夢的地方,劫後餘生的喜悅讓他們潸然淚下。

“……”

也許這是唯一令人喜悅的事情吧。

餘夏收回視線,卻正巧注意到馬車的角落,躲著一位頭上兩隻小耳朵,頭發是刺頭的男孩,他同樣虛弱地靠著牆才能坐起來,雙手卻死死抱著一位小鹿女孩不放手。

他跟所有人離得很遠,獨自縮在角落裏,一下一下撫摸著懷中女孩的頭發,似乎還在跟她說悄悄話。

可他的神情卻是如此悲傷和絕望。

餘夏挪了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剛伸出手果不其然遭到了警戒的小眼神。

“不要碰她!”

他的嗬斥有氣無力,更像是虛張聲勢,緊緊地護住自己的寶物那樣。

“小鹿沒有死!她隻是睡著了!她沒有死……!”

也許是為了逃避這個事實,他在這些人處理屍體的時候偷偷把小鹿藏了起來。

他哭喊著,聲音卻越來越弱,直到最後,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啜泣:“小鹿……小鹿……”

餘夏指尖顫了顫:“我隻是想幫你照顧她。”

小男孩瑟縮著,始終注視著懷裏的女孩:“我會照顧她的。”

“我們是……朋友。”

從餘夏的角度望過去,這位小鹿女孩儼然已經失去了生氣,麵色唇色慘白,雙頰眼眶凹陷,顯然是因饑餓逝去的孩子……餘夏心中苦澀,想替女孩別扭下垂的頭托起來,手掌便接觸到了她的脖子——

“!”

這是……還有一點點脈搏?!

“把她給我!”

不顧男孩的驚訝,餘夏立刻從他懷裏抱出女孩,將她平躺在馬車上,開始進行心肺複蘇和人工呼吸。

“你,你在幹什麽!”

男孩顯然很慌張,不停哭喊著,推搡著,試圖從她手裏奪回小鹿:“不要!不要再傷害她了!”

“安靜一點!”

餘夏從搶救的空隙抽空回答他,因焦急而變得淩厲的神情震懾住男孩,還有那些看不懂她在做什麽的孩子們。

“她還沒有死!我在救她!”

她厲聲說完,再次投入到搶救的工作中。

“……沒,有死?”

男孩無力地滑落在地,渾身都在顫抖。

她沒有死,她沒有死!

小鹿還活著!?

當兩輛馬車重新駛回宅子的時候,大部分昏迷的獸人生命體征已經歸於平穩,但小鹿女孩的身體過於孱弱,心跳反反複複,為了時刻監控女孩的情況,餘夏一下馬車就火速將女孩抱到了房間進行更專業的搶救。

“其他孩子就先交給你們照顧了!”

她丟下這句話就關上了門,留下幾個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麵麵相覷。

無憂白翎蒼耳對治病一竅不通,可以直接排除,但就算是最靠譜的大叔也對治病救人的事不甚了解……這個時候,小玉站了出來,雖然還是緊張害怕地縮起了肩膀,但她還是用光了所有勇氣,用手語朝他們說道:「交給我吧!」

銀發少女努力微笑著,那張無數次怯弱哭泣的美麗臉龐第一次散發出了無比可靠的光芒。

不止是餘夏自己,這宅子裏的所有人,都在朝著好的方向成長著。

或許這就是她做這些事情的意義吧。

在有條不紊的配合下,太陽落山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們都在房間裏安然睡下。

除了一個人。

刺蝟頭的小男孩不停地扒拉著窗台,往窗對麵那扇緊閉的門望去,那個人族女子帶著小鹿進去以後很久都沒有出來,他很擔心。

“你是叫……阿辭是嗎?”

白翎進門的時候就見到這一幕,換洗了一身幹淨衣裳的小男孩煥然一新,倔強的眼中無時無刻不充滿著擔憂和焦急。

他走上前,再不驚擾其他孩子的情況下學著男孩的樣子往窗外看去——

“那個女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阿辭指尖扣著窗台,眸光閃了閃,重重點頭:“嗯!”

“那你不用擔心哦。”金發青年抬手拍了拍男孩的頭——然後就被刺了,悻悻然又收回手,假裝無事發生那樣笑道,“小夏她很厲害的,一定會把你的朋友救回來的。”

“……”

男孩肩頭在晃動,半晌,才回過眸,眼中蓄滿了稀碎的碎光:“真的嗎?”

“真的。”

白翎想到,如果是餘夏的話,她現在會說什麽——這次學乖了,他溫柔地撫摸著男孩的脊背,無比認真,且又滿是信任的聲音。

“現在在這裏的大家,都是多虧了她才能過上現在的生活。”

“所以,你可以試著相信她。”

阿辭從這個鳥族青年臉上看見了無盡的柔情和蜜意,但這些對一個孩子來說都太複雜。他隻知道,這個人在說起那個人族女子的時候,藍眼睛裏滿是夏夜裏璀璨的繁星,亮晶晶的。

“……”

“嗯。”

阿辭重新望向窗外,在心中再次祈禱。

如果這個鳥族青年說的是真的,那麽……那麽——

他願意再相信一次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