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卷 第二十九章 投降

徐勝睜開了眼,腦袋一片昏沉。

“仙長!”

急切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他甩了甩頭,稍稍恢複了些靈智,一抬眼,正看到李校尉那熟悉的麵容。

“我,睡了多久?”

徐勝還沒看清楚周遭,就因劇烈的疼痛低下了腦袋,用手揉搓著額頭。

“兩天一夜。”

李校尉輕聲回答道,聲音裏不可遏製地透露著焦急。

他沒法兒不急呀!眼看餘糧將盡,芷陽城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作為“主心骨”的徐勝卻昏迷了。 那沉重的擔子,一下子就壓在了他身上,壓得他不堪忍受!

還好,徐勝醒了。

“兩天一夜。”

徐勝念叨著,而後猛然驚醒,眸光一亮,急聲道:“城裏的糧食沒有了嗎?”

“不”李校尉上前一步,說道:“還有些,還有兩頓飯的量。”

“兩頓飯。” 徐勝喃喃,眉頭緊皺。

這區區兩頓飯,和沒有糧食又有多大的區別?

“唉——”

他長歎,費力地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從棺中站起,俯瞰四周。

現在,他總算看清了。燒餅老頭兒狹小的庭院中遠不止李校尉一人,密密麻麻站著能有三十多位。

這三十多人,徐勝大部分都認得。

他們,正是芷陽城中的大小軍官。

這些在戰火中摸爬滾打的漢子,這些敢在刀口舔血的錚錚男兒,如今,一個個麵黃肌瘦,神色疲倦,萎靡不振。

他們這般,不單單是餓得,還因為內心深處的絕望。

他們,早就把自己看作死人了!

看著他們,看了許久,徐勝神色凝重。他扶著邊沿,緩緩從棺中走出,直勾勾地望著向李校尉。

這些大小軍官,徐勝都可以不在意,但是有一人他絕不能忽視。那就是李校尉!

徐勝明白,雖然一直以來,李校尉都表現得平平無奇,甚至稍顯怯懦;但是,城中的七千帶甲所認可的、服氣的,從來都隻有李校尉一人。

他的權威,在很大程度上依仗於李校尉對他的敬重。

他看著李校尉,李校尉也看著他。雖然兩人的目光都有不自然的躲閃,但徐勝還是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

猶豫了很久,他終於下了一個決斷——一個不得不下的決斷。

“生火、造飯,把全部的糧食都用上,吃飽喝足後,我們投降。”

徐勝的聲音不大,語氣也很平淡,但落在李校尉一幹人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

他們在震驚之餘,更有著——無法掩飾的“欣喜”,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那些軍官、那些漢子,他們彎曲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直起了些,死氣沉沉的眼眸中,也煥發出了神采。

顯而易見,他們早就想降了。

至於李校尉,他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在和徐勝的相處中,他早料定其會投降;隻是沒想到,會降的這麽早、這麽幹脆。

“屬下,遵命!”

李校尉低首抱拳,對著徐勝深鞠一躬;他掩飾得很好,但在其低首的一瞬間,徐勝還是瞥到了他嘴角的笑意。

徐勝瞅到了,不由得也笑了起來;終於,他能卸下擔子了,終於,他能脫掉防備了。

“你去吧,盡快去做,還要多多準備些白旗。”徐勝擺擺手,李校尉招呼著,所有人都退走了。

徐勝目送著他們離開,臉上還是掛著笑的;但是笑著笑著,兩行清淚自他的眼角流出,順著臉頰淌下。

他哭了。

終於,他還是放棄了。

“哥哥,對不起,我不能拿幾萬人的生命做賭注。”徐勝如是說道,聲音散在風中......

徐猖在風中站立,憂思不斷。

現在,他停在懸崖邊上,冷漠地俯瞰著下方。

大大小小的石塊堆滿了溝壑,堵住了那一條窄窄的小道。細看之下,石縫中不乏殘肢斷臂,石麵上不缺血紅印痕。

石頭底下,壓著一條條生命,一縷縷幽魂!

“呼——呼——呼——”

是風的聲音,卻不隻風聲那麽簡單;縱然看不到,徐猖也知道,在斷路的那一頭,大昭士兵正在片刻不停地鑿石開路。

雖然他們肯定能鑿開,但徐猖絲毫不擔心,相比於艱難的開鑿而言,從山上扔石頭不是更簡單嗎?

他所憂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這場戰爭,這樣的規模,一定不會隻限於凡人;某些在常人眼中不可思議的存在,也會...進入這亂局。

那些人,那樣的存在,早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對付他們,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不管怎樣,都要堅持住。”徐猖的聲音不算小,混在風聲中卻變成了奇怪的音響。他這話,既是對身後上萬將士的期許,也是對自身的要求。

本來,他大可不必如此憂心,自有依仗。可是,從他將“涅槃丹”送於徐勝之後,那依仗就少了大半。

當然,即便是對上那些超出常人的存在,徐猖也悍然不懼,但有些事,他不願去做......

嫋嫋炊煙,盤旋而上。

冷寂陰沉的芷陽城中,少有的多了些煙火氣。

餓瘦了兩圈的“胖廚子”顧不得額頭上的汗滴,手持鐵鍬般的大勺,在鍋裏來回翻滾。在他後頭,那些幫忙的新兵娃子們,一個個伸長了腦袋,瞪著眼睛吞咽口水。

這鍋裏頭,不是一般的玩意,而是肉!

城裏頭鬧饑荒,人遭罪,最慘的卻是牲畜,它們是一點吃食都沒有,幾乎全部餓死。

胖廚子知道肉的金貴,他把死去的牲口全都收集起,製成了臘幹。平日裏,就算有人當著他麵餓死,也不曾拿出一點;現如今,到了投降的關頭,徐勝又下了令,他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一股腦地將“珍藏”全數掏出,丟入大鍋。

“咕嚕,咕嚕”

熱湯翻滾,肉香濃鬱。那一個個兵娃子瞅地更加忘神,口中生津,不能自已。

“他奶奶的,你們是來打下手的,還是來看戲的,再看,一會兒連湯都不給你。”“胖廚子”一仰大勺,罵罵咧咧地說道。

這一嚇唬,確實有用,兵娃子們相互望著,最後一個個垂頭喪氣地離去了;他們雖然走,但是心、魂兒、眼神,都留在了那口大鍋旁邊。

“開飯了,開飯了。今天每個人可以領兩碗稀飯,四塊饅頭,還有...肉。”

巡街小兵敲著鑼,走過一條條巷道,有氣無力地呼喝道。肉眼可見,當他念到“肉”字時,明顯一頓,不爭氣地吞了吞口水。

“吱呀——”

巷道深處,一戶人家開了門,皮包骨頭的男子從門縫中探出了個腦袋;一會兒,那人的妻子也伸出頭。

“當家的,我是不是聽錯了,那當兵的說今天有肉!”

“媳婦兒,你也聽到了?我滴乖乖,真的有肉呀!”

“今天有肉吃!?”

“兩碗粥!?”

“四個饅頭!?”

......

不隻是誰起了頭,大街小巷,人聲鼎沸。很難想象,剛才還死氣沉沉、如空城一般的芷陽,現在卻充滿了勃勃生機。

不論是兩碗粥、四塊饅頭,還是讓人想想就覺得興奮不已的大肉,都是這些人無法拒絕的**,瘋狂地挑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借著這個由頭,人們得以釋放壓抑許久的熱情,排遣早已不堪忍受的惶恐。

“開飯了,開飯了。今天每個人可以領兩碗粥、四塊饅頭,還有肉!”

那小兵的聲音越來越大,從四麵八方走上街的人...也越來越多...

徐勝沒有湊熱鬧,最後一餐,他絲毫不想參與。

他選擇站在城牆上,極目遠眺。看看起伏的山形,看看無盡的蒼翠,還有...在那蒼翠之中數不清的黑點。

那些黑點,是一個個持刀帶甲的士兵,是一條條鮮活生命,是芷陽危局的製造者,是他不得不麵對的敵人...與不得不臣服的命運!

命運嗬,命運!

徐勝苦笑,無可奈何,唯有苦笑。

風,漸漸的小了。芷陽城中,也漸漸的安靜了。

不多的糧食很快被分發完,每個人都還隻是剛剛開胃;至於那肉,隻有十分之一的幸運兒得以潤潤嘴唇,絕大多數,連味兒都沒聞到。

“仙長,這是你要的白旗。”徐勝身後,李校尉不知何時趕到。他和徐勝一樣都沒有享受最後一餐,心裏頭兒,都不是滋味。

“好,分發下去,掛起來吧。”徐勝有氣無力的說道,提不起半點精神。

他沒有看到的是:那所謂的白旗,不過是一張張白色的床單。

不過不重要,既然是投降,掛真正的降旗比掛白色床單又強到哪兒去?

不多時,城牆之上已經是白旗鋪展,迎風舞動。徐勝看著心酸,覺著心累,但他還是硬提起一口氣,調動“無形秘力”,用了渾身的精氣神,狠狠地喊了一聲:“我們投降了!”

我們投降了!

這聲音極大,在“無形秘力”的加持下,更是有了難以想象的穿透力。不過幾息之間,“宏大”的聲音在山林中回**,響徹在每一個人的心間。

同時,也震動了許多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