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卷 第六章 芷陽

一來二去,幾番爭辯之下,將官的神色慢慢變得精彩,眉頭由緊促逐漸放緩,思緒也隨之梳理清楚。

“原來是這樣。”將官嘀咕道,反手一掌抽向胡雙全,怒目而視,狠聲道:“你他娘的閉嘴。”

他不去理會那一臉不解的伍長,反倒是彎下身子直勾勾地盯著小薑。

“將軍...我...”小薑怎能不怕?強忍著疼痛,臉上盡是驚慌。

“你,你做的好呀!”將官不怒反喜,開懷大笑之際一把拉起小薑,頗為關切地看了看他肩頭的傷口,眼目一凝,對著身邊陪笑的年輕人厲聲喝道:“你他娘下手沒輕沒重的,開弓就射,要是傷了我們的恩人,老子扒了你的皮。”

“不是...我...”年輕人想要辯解,然而看到將官眼中的殺氣,頓時一軟,點頭稱是。

“恩人?”小薑一時反應不及,前一刻他還有性命之虞,下一刻竟受到了空前的禮遇,前後落差之大,怎能不使他驚疑!

“快,一個個愣著做甚?快將我等恩人攙扶下去,小心伺候著。”將官急聲呼喝,頓時數人合圍而上......

將官自是聰明人,在他了解到內情的一瞬間,馬上就領會到小薑意義非凡,甚至是至關重要的。

他想要利用修行者,怎能不借助小薑這個恩人呢?

小薑在困苦之際不離不棄,數次拯救其於危難之中,修行者若非鐵石心腸,如何能不感動?一旦修行者蘇醒之後怪罪,有小薑這道緩衝,也能擋下不少責罰。

將官摸了摸下巴,眼睛裏閃出光彩,大腦無聲無息的運轉著,心裏盤算不止......

荒蕪空曠的大地上,一隊算不得整齊威嚴的人馬緩緩移動著。他們雖則穿著鎧甲,卻並未打任何旗號,看稀疏的隊列與慵懶的步伐,顯然不是前去征戰或者得勝歸營。

有些詭異的是,這隊伍之中赫然有著兩副擔架,前頭的那副,躺著個一身泥垢的小兵;後頭的那副,端坐著一具漆黑肉身。

“小薑,小薑,你同我說句話呀。你是不知道,當我知道你消失的那一會兒,可是擔心壞了。”胡雙全踮著腳尖,不遺餘力地往那小兵身上湊,唾沫星子橫飛。

“哼——”

小薑冷哼一聲,目不斜視,臉上分明都是鄙夷。他可是親耳聽聞這昔日伍長對他的嘲諷,其甚至還巴不得他早死。

“小薑,你可不能這樣啊,以前我們也是一個鋪麵打滾的,今日你是得了富貴,難道就要忘恩負義不成?”

“忘恩負義?”小薑聽到此,頓時神色一變,眼中怒火驟升,咬牙道:“姓胡的,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瘋,你對我能有什麽恩情?”

“你...!”

伍長欲言又止,呆呆看著小薑,似是不認識一般,好半晌才神色恢複,低聲輕語:“小薑,我們可是朝夕相處兩百多天的戰友啊。”

“呸,虧你也知道。”小薑恨得牙根癢癢,不願再與他廢話,麵色一沉,寒聲道:“你若知好歹就快快離去,如若不然,等‘仙人’複生,我第一件事就是求他幫我斬了你。”

“你...!”

“還不快滾。”小薑生平頭一次這般硬氣,大手一指,目露寒光。

“我滾,我滾,我滾還不成嘛。”胡雙全這個老油條哪裏看不懂形勢?當下匍匐在地,身子一縮,真成個肉球一般,屁股一撅,翻出二尺地。

“哈哈哈哈!”

四下頓時哄笑,這般滑稽景象,軍中可不常有。

“真是個...渾人。”小薑無奈,胡雙全如此這般,實實在在地斷了他借題發揮的念想,不但讓他火氣消了一大半,還隱隱想笑。

“停,速止!”

“速止!”

“速止!”

從前至後,依次傳出號令。行進多時的隊伍終於停下了,小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向遠方眺望。

將官早已精神抖擻,他一手擎住馬韁,另一手緊緊攥拳。

在那,就在眾人的眼前,就在五十多裏外的曠野上,一座城池若隱若現。

“芷陽,到了。”

將官下馬,攔住身後眾人,鞭子一仰,高道:“兄弟們,相信走了這幾天大家夥兒都有些疑問。現在,事到臨頭,我也就索性挑明了,老子實在是憋屈,跟著青痕軍幹夠了。”

“這...”

四下登時喧嘩,每個人都大驚失色,一時間心神搖曳。

“我知道各位的想法,這個樣子改換門庭確實讓人難以接受,但是,平心而論,我這也是為大家夥兒考慮。跟著青痕軍能怎樣?吃飽飯都難,以後還免不得要做炮灰。而今樊川軍勢大,我們自然要聰明行事。當然,如果有人想走,我也不攔著。隻是各位想一想,單人從這兒走到青痕大本營,有多大的難度;到了大本營,各位兜裏的銀子還能保得住嗎?”

將官說完這一切,便不再言語,他幹脆別過頭,任由士卒議論。

“老三,你咋子看?”

“看啥嘛,難不成你想走回去?就你這皮包骨頭的樣,怕是野豬都能給你拱了。”

“依我看,跟誰不是賣命,青痕軍確實有點過分,老子在深山裏都啃了一個多月的窩頭了。回去還要再啃不成?”

“我不管,我兜裏的銀子說啥都不會交出去的。”

......

將官的表情一直很淡定,他參軍二十多年,完全了解下層軍卒的心態,也深諳其弱點。他以安危做要挾,又以銀子做誘導,早已死死吃定這些人。

“這就...叛變了?!”

躺在擔架上的小薑雖然沒有聽到將官的言語,卻是從周遭的討論之中,聽清楚了來龍去脈。

他看著沸騰的人群,望著一個個捂著口袋、唾沫橫飛的士卒,不由得生發出些許厭惡。他覺得有些不適,下意識地就往“死屍”的身上瞟;然而,“死屍”無聲,不與他有絲毫互動。

良久,他把眼神抽回,看著空曠的原野,生發出深深的無力之感。他厭惡軍伍生活,甚至做了逃兵,到頭來,卻還是免不了委身行伍。

但是,他能怎樣?他身負重傷,又受製於人,除了隨波逐流,實在無可奈何。

“都停下,禁止喧嘩,就地安營紮寨,四角插上白旗。丙字營結帳造火,丁字營東西戒備,戊字營暫歇輪換。”

將官的命令很快下達,各軍士聞聲而動。小薑被輕輕地放在地麵,虎頭槍置於其一側。

百無聊賴之際,他擎起長槍,細細端詳,雙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著。

“你很喜歡這把槍?”將官無聲無息地踱至小薑近前,俯身注視。

“嗯”小薑點點頭,輕聲道:“這是我這麽多年,唯一一件做工精良、拿得出手的東西。”

“鐺!”

將官取下長劍,撞了下堅實的地麵,說道:“你要是喜歡,我這把劍也是你的了。”

“不”小薑搖搖頭,“無功不受祿,我可配不上。”

“有甚不配?此次你居功至偉。”

“我隻是無心之舉,要是能於將軍有益,乃是我的福分。”小薑言不由心,頭也不抬。

“好!這次我若得勢,必然少不了你的權位。”將官大笑遠走,小薑默然無聲。

入夜,天轉涼。

篝火躁動地跳個不停,小薑的心緒也隨著火光起伏不定。他看著遠處那一團團黑乎乎的山影,不由得就聯想到了小時候聽獵戶父親講的那些吃人的遠古凶獸。

細想之下,這關東大地危機四伏,又和那異獸橫行的洪荒時代有什麽差別呢?人為之爭戰,其慘烈程度,也許還要甚於洪水猛獸!

“死屍”還是坐著,點點熒光從密林深處匯聚而止,小薑靜默地看著,覺得稍稍心安。

心安的,不隻是小薑,那點點微芒也是將官的支撐。他的此番叛變,無疑是在賭博,唯一的籌碼就是他所認定的、狀態奇異的“修行者”。要是沒有每天夜晚如期而至的綠色熒光,他怕早就原路折回了。

有了光芒便足以說明這“死屍”的奇異, 縱然“他”真的死了,在將官眼裏,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至寶,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供奉!

芷陽城中,同樣的漆黑一片。在這荒亂歲月,又能有多少安居人家?

然而在城中央,卻有一燈火通明之地,與周遭格格不入,在濃重的夜色中分外顯眼。

這兒,原先是芷陽的太守官邸,如今卻是樊川軍的將軍幕府。從門外至裏,人數漸多,到了大殿跟前,已是數百刀斧手林立。

此刻,空**的大殿深處,一尊黑色座椅聳立。其上,一個青年男子身穿銀甲正閉目端坐。在他身前,兩個斥候單膝跪地,正如實稟報探情。

“也就是說,一隊青痕軍駐紮在我們芷陽城前嘍。”銀甲青年睜開了眸子,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但看他們插起白旗,也沒有什麽防備,料想應該是來歸降的。”一個斥候兵恭順地說道。

“嗯”銀甲青年點了點頭,輕笑一聲,淡淡說道:“但是也不能想當然,沒準他們另有所圖,或是佯攻之計。”

“屬下以為,可以等明日再下論斷,若真是歸降,明天必有來使。”另一斥候俯首說道。

“有理,但沒有必要。”銀甲青年敲了敲額頭,“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也許明天你就會發現已經中計了;再者,青痕軍紀律極差,戰鬥力羸弱,我們要它又有何用?城中糧食不多,何必養些廢人。”

“那將軍的意思是?”

“趁其不備,一舉**滅。傳令下去,中旅五營集合,我們殺他個措手不及。”

“是” 二斥候領命急退,絲毫不敢懈怠。

“這年頭竟還會有送上門的肥肉!”銀甲青年一拍座椅,扶著把手站起,遙望遠方,眼角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