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卷 第四章 襲來

此後的很長時間,小薑都守在“死屍”的身旁。夜裏,他要用火把和長槍抵禦狼群的侵擾;白天他還要絞盡腦汁在山林中覓食。

所幸,他家原是獵戶,對於山林並不怎麽陌生。他常采集蘑菇與野果,取飲山澗溪水,也不論“死屍”是否需要,總是將食物調成“細漿”一股腦地為其灌下。

時間一點點地推移,“死屍”的體溫逐步上升,好幾次小薑還看到了“死屍”輕微地抖動。這讓他很欣喜,多了幾分期待。

事實上,小薑是有私心的。脫離了隊伍,他的生計就成了大問題,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死屍”的種種異常表現,讓他堅信其一定有過人之能。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些“神仙報恩”的故事,心裏時常有些竊喜。

隻是歡喜之餘,卻也不免憂愁。據他所知,如若不出意外,再過幾日,他們的部隊就會行至此地;到時數萬人馬匯聚,難保不會發現他們的蹤影。

逃兵的下場,小薑一清二楚,而麵前這樣一具詭異的“死屍”,又怎麽可能不引起震動呢?

小薑幾乎可以斷定,他們那個“大嘴巴”伍長,早就把這裏的事情添油加醋,不知傳揚了多少遍。說不準哪位長官一時興起,就想親眼目睹一下。

他也想帶著“死屍”遠走,可是太重了。三十斤的虎頭槍,再加上一百二十多斤“屍身”,讓他一個八十多斤的瘦弱小子如何禁得起?他隻能艱難地將“死屍”移動,找了個地方好歹隱匿。

“神仙大人,你快醒來吧,小薑快撐不住了,而且惡人馬上就要來了。”小薑很是著急,使勁晃了晃“死屍”焦黑的身體。

可惜,結果如舊。

“唉!”小薑歎氣,輕輕坐下,拿起了虎頭槍橫放於雙腿之上,緩緩撫摸著,細細擦拭。

他對這槍真的是愛不釋手,作為一個最低級的走卒,他本是不配擁有這樣的武器的。這槍,杆子是比生鐵還要硬上一些的鐵木,刃頭乃是精鋼,銜接處是一黃銅虎頭,槍身綴滿花紋,在陽光之下是熠熠生輝,顯得格外漂亮!比他之前那把豁刃鏽劍不知好到哪裏了。

“這槍,怎麽也得是千總那樣的大人物才能使得上吧?”小薑嘀咕著,他記得之前曾在十丈開外見到過一次千總,那個時候,那個威風八麵的“大人物”也是拄著一杆槍的。

“那杆槍...”小薑撓了撓頭,仔細回憶著,嘿嘿直笑,說道:“好像還沒我這把漂亮。”

“轟——!轟——!”

突如其來的陣陣響聲讓小薑大驚失色,他慌忙扔下虎頭槍,站起身子,全神傾聽。

“轟——!轟——!”

響聲越來越清晰,小薑竟覺得有些熟悉,他趴下身子,將耳朵貼近地麵,仔細聆聽。

“轟——!轟——!”

他的眉頭緊蹙,呼吸也越來越凝重;他聽得清楚了,是整齊劃一的步伐與嘈雜的馬蹄碰撞之音。

大軍來了!

他最不願麵對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響聲由小至大,然後漸漸消失,小薑的心情也一點點地平複。他遲疑了片刻,猛一咬牙,貓著腰,向那片兩軍交戰的“死人堆”靠近。

大軍因何而來?自然是打掃戰場。對於任何一支起義軍而言,幾十萬人遺留下的兵械服被都是不可多得、令人眼饞的巨大財富!

各路起義軍雖然聲勢浩大、人數眾多,但大多數都是東拚西湊而成,其貧苦不亞於流民,其貪婪劫掠之欲比流民更甚。

小薑伏身在一團濃密的深草中,警惕地注視著前方。他緊張到了極點,連大氣都不敢喘。

在他的身前,數以千計的、和他穿著同樣鐵甲的軍士們正滿麵笑容、嘰嘰喳喳的講個不停。人們將黝黑的“髒手”伸進已經腐爛的屍體的衣物內,上下尋摸著;若是有人行了好運,摸到幾個銅子、散碎銀子,差不多要仰天大笑,手舞足蹈起來。

這一刻,亡命之徒在修羅場中癲狂,終有一日,也會有人以同樣的方式在他們的“屍身”上起舞。

小薑看得心驚膽戰,雖然他在軍中已經呆了大半年,卻還是理解不了昔日同伴們如同野獸一般的行徑。

“靜靜,都他媽安靜一點。”一個身形魁梧,膀大腰圓的將官抽出長劍,反手就將一顆腦袋砍落!

噫!

小薑心涼半截,倒吸一口涼氣,場中登時寂靜。

“哼!”那將官彎腰將無頭屍身的拳頭掰開,從中取出了一粒豌豆大小的黃金;然後,他捏起高舉,四下展示,高聲道:“看到沒有,這就是私吞財物的下場,不是我擋著各位兄弟發財,大家拿一點也無可厚非,但是黃金、一兩以上的銀錠,都得給我交上來。”

“啊!這...這...這...”

四野喧嘩,抗議陣陣。

“誰敢不從?”那將官舞動長劍,刈倒大旗,狠聲道:“若眾兄弟不給麵子,休怪我翻臉無情,心狠手辣。一會兒有人查驗,誰要是不按規矩私藏,立殺無赦!”

“這...”眾人相互望著,麵麵相覷,雖心有不甘,卻橫生畏懼;最終,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一個個的,皆高聲呼喝道:“謹遵將軍號令。”

“兄弟?”躲在草叢中的小薑聽到那將官對眾軍士的稱呼,隻覺惡心。嘴上叫著“兄弟”,但殺起人來卻是手起刀落,一點情麵不留,所謂“兄弟”在將官眼中,大約隻是可隨意斬殺的豬狗。

過了不太久,戰場中又熙熙嚷嚷起來,一個同伴的身死所造成的震撼,終歸是有限的。人們對於財物的貪婪,要遠勝於對同伴的惋惜。

他們想的很明白,大錢當然落不下,但是多搜刮些,多攢些小錢卻是可行。

小薑冷漠地看著那些人,雖則有些厭惡,但也多少能夠理解。畢竟他也曾是其中之人,畢竟他也是從泥地裏長起的、最底層的卑微生命。

在關東這樣一個地方,有多少正常人都被逼成了野獸?!在這裏的人們無疑是不幸的,他們痛苦、悲慘,不住地掙紮,卻總是落入深深的無奈;他們在亂世洪流中如同草芥,被命運裹挾著,不自願地進入更黑暗的深淵。

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中,他們自然會需要一些寄托。真金白銀無疑是個不錯的選擇。

對早已麻木的士卒而言,些許銀子的背後總是飽含深意,也許是給遠方家人幾斤活命的糧食;也許是給懵懂無知的小兒幾件衣裳;也許是幾碗白酒大肉的滋補;也許是一個尚有些姿色的女子夜裏纏綿的溫存。

無論是何,他們需要。他們沒有死者為大的顧慮,沒有對死亡的避諱,隻想得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唉”小薑輕歎一聲,匍匐著後退,倚著山壁,在林木的遮掩下,向“死屍”隱匿之處退去。

“應該無事。”小薑輕聲嘀咕,安心了些許。以他的了解,沉溺於搜刮的義軍才不會關心其他的事情,更不會進入山林做無用之功。

然而,他錯了。當他快要臨近目的地時,突然發現了驚人的一幕!

一群穿著打扮與小薑截然不同,帶著紅色麵巾的軍卒正提著明晃晃的大刀,從遠處的高坡上魚貫而下,連綿不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小薑倒吸涼氣,心神登時不穩。毫無疑問,他曾經效勞的軍隊即將遭到伏擊,那些毫無防備的貪婪家夥,馬上就會變成待宰的羔羊。

這裏,即將有一場血戰!

完了!

小薑心膽俱震,身體緊緊蜷縮著,躲在一塊大石之後,憂心忡忡地看向了那些紅巾軍,餘光不住地往“死屍”隱藏之地瞟。

近了!

又近了一些!

一個紅巾軍停下了,愣神許久,高舉大刀,示意四下。不大一會兒,數百人匯集。

天啊!

小薑看得心驚膽戰,冷汗直流。

從密林中走出一個大高個兒,看衣著似是首領,他呆立了很長時間,猛地抽出大刀,高高擎起。那刀身在日照下閃著光澤,寒光凜凜!

噫!

小薑不敢再看,閉上眼睛,深深低首。

“咚!”

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震天之響頃刻傳遍八方。小薑睜眼觀瞧,直叫一聲“臥槽!”

前方,金光燦燦,那揮刀之人已經被崩成一團爛肉,數百軍卒非死即傷!

這響聲太大,不單是小薑,就連那些一心搜刮錢財的義軍也被驚動。他們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兒,提起兵刃,朝響聲傳出的山林挺進!

驚慌之下的紅巾軍哪裏反應得及?看到數量眾多,來勢洶洶的敵人,隻得四散奔逃。

“媽的,竟敢在此伏擊我們。”那斬殺“兄弟”的將官一馬當先,著實有些匹夫之勇。但見他長劍甩動,虎虎生風,如莽牛般吼叫道:“殺啊,兄弟們。送上門的補給,我們把他們宰個幹淨!”

“殺!”

數千人的呼喝之聲齊集,簡直可穿雲霄。

“走走走!”

紅巾軍受了大挫,哪裏還有再戰之心?

一進一退,一者氣勢如虹,一者驚慌失措,不用打,高下立判。

......

勝利之後的將官站在高坡上,混身染血,但頤指氣昂,威風八麵。

“將軍”

正在他得意時,下方有人高呼。

“什麽鳥事?”將官眼冒怒火,在這個可以大展威風的時候,他最煩有人打擾。

“這裏有個死人。”

“廢話,哪裏沒有死人?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不是的。”從人群中擠出兩個軍卒,費勁地提著個什麽東西。

將官仔細一瞧。

噫!果然不同。

一個焦黑之人挺身坐著,麵色和緩,身無甲胄。

“這從哪兒來的?”將官大為困惑,直撓腦門。戰場上忽然出現了這麽個“玩意兒”,任誰也會覺得意外。

“我去,將軍,這個我認得。”一個大漢從人堆中衝出,一臉急切。

“嗯?”

小薑臉色一沉,暗叫不好,那人正是他之前的“伍長”。

“那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將官指了指“伍長”,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大人,這是個妖怪呀!”

“去你的。”將官從腰間抽出了鞭子,抬手欲打。

“真的,將軍。”那伍長連退幾步,急聲道:“將軍聽我解釋。之前我帶著手下弟兄做‘先頭探子’,就曾碰到過‘他’。那時‘他’躺在地上,我們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踹一腳,‘他’又坐起了;放倒後,踹一腳,又起了。不僅如此,‘他’還把我手下一個叫小薑的兵娃子給吃了。將軍,你說他不是怪物又是什麽?”

“是啊將軍,剛才交戰時我衝在頭一個,清清楚楚看見這個人身上好像冒著金光。”有人在

“對,我也看見了。”

“還有我。”

......

群聲四起,嘈雜一片。

“停,都給老子停。”將官憤怒地嘶吼著,勉強壓下沸騰的議論。

“將軍,我們該怎麽辦?把這妖怪給宰了嗎?”有人拔刀,擺開架勢。

“滾”

將官怒喝一聲,高喊道:“都別動。兄弟們,我們這回遇到寶了。他奶奶的,竟然讓我碰到了個‘修行者’,賺大發了!”

“修行者?”

各軍卒相互看著,皆滿麵疑惑。

“對,修行者,哈哈哈哈!”將官舔了舔舌頭,昂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