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譚樹把傷得走不動路的倪霽帶去了診所。

那種有著治療艙,號稱隻要躺進去,睡上一覺就可以愈合全身傷口的昂貴地方。

雖然不情不願,但譚樹總不能直接帶著個血肉模糊的人去到老師麵前。

他的老師是個風格做派十分講究的男人。正處於事業上升期,一門心思往那些貴族圈子裏鑽營。對他自己乃至身邊所有人的儀表要求都很高。

平時去見老師,他甚至連肩頭的幾滴雨水都會小心擦拭幹淨。

診所裏接診大夫,對倪霽一身恐怖的外傷大驚小怪地絮叨了很久。

並且表達出隻有他們診所,恰巧擁有搜索隊剛剛從五號汙染區帶回來的最新治療液。可以確保有效地治好那位已經躺進治療艙裏的危重傷員。

“幸好是個哨兵,換了普通人早死八百回了。”大夫隔著觀察窗,整理儀表盤上的各種數據,不斷嘖嘖搖頭,“他還身上有很多舊傷,都沒有好好治療過。”

在他所在的屋子裏,有一個十分老舊,幾經修補的密封治療艙。倪霽躺在裏麵,閉著雙眼,戴著呼吸麵罩,全身浸泡在一種特殊的**中,**咕嚕嚕不斷冒著氣泡,發黃的儀表盤上,飛快跑動著各種身體數據。

“這幾個關節,都很明顯的變形了,顯然曾經受過重傷,一到陰雨天氣,就會很痛苦。還有肺部,被吸入式的毒氣腐蝕過,根本沒有好好治療嘛。嘖嘖,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如今想要完全恢複,可要不少錢和時間。”

醫生轉頭問站在身邊的譚樹,“要不要趁這次治療,把一些要緊的舊傷一起修複了?”

這個男人剛剛帶著傷員冒著大雨進來,一臉關心和著急,看上去兩人關係應該很要好。

“我們這樣說話,他在裏麵聽得見嗎?”譚樹回答的卻是完全不相幹的話題。

“聽?怎麽可能聽見。”醫生笑了起來,“這可是從遺跡裏帶回來的真貨,專門為治療哨兵改造過。隔音效果一流,確保哨兵躺在裏麵可以得到安心治療。哪怕是A級哨兵來了,也聽不見外麵的一絲聲音。”

譚樹心底湧起一種莫名的誌得意滿。學生時代的神話,如今卻過成這副模樣,遠遠不如自己,讓他幾乎有一點管控不住自己的表情。

真是可憐,混得這樣潦倒,平時連進治療艙的錢都沒有嗎?當初得罪了老師,去了北境哨崗。如今想必很後悔吧?

醫生還在絮絮叨叨,“你看這幾處的舊傷,趁著這次治療一起處理是最合適的。”

身邊的男人打斷了他,用很低的聲音冷冷說,“閉嘴,別多管閑事。”

醫生聳聳肩,隻好不再說話,兩人調整好數據,去了隔壁的屋子。

畢竟治療艙的治療過程,在調整好機器的操作數據之後,就不再需要人工參與,十分方便。

除了價格貴一點,大部分基層哨兵用不起外,沒有什麽別的毛病。

腳步聲消失之後,治療艙內的倪霽睜開雙眼。

他聽見了剛剛的對話,甚至還能聽見更遠處一位病人家屬的說話聲,以及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水聲。

躺在密閉的治療箱內,半透明的治療液包裹著身軀,咕嚕咕嚕的氣泡聲持續響起,

像是在那片熟悉的海底。

倪霽想起了今天在海底的那一場戰鬥,和懸浮在深海中的那個女孩。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樣會遇到這樣的向導。

纖巧的身軀,冷淡的神色,一身層層疊疊的白裙在海中展開,那樣**地一下紮了進來,懸浮在自己精神圖景內的深海。

她的精神體令身經百戰的哨兵都感到恐怖。那些隱隱約約,來回交錯的精神體,浮遊在白衣女孩的身後,巨大、冰冷、恐怖又神秘。

仿佛隻是窺視到局部,都會給人帶來巨大的壓力。

被觸手纏住,收緊,一路拽下海底的時候,倪霽甚至想到了死亡。

死,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事。

既然大家都不在了,那麽他理所應當也隨時會死。

長眠,或許是一種永恒的安寧和解脫。

隻是,那些冰冷滑膩的東西纏住尾巴,把他禁錮在海底的石頭上之後,並沒有帶給他想象中的折磨。

它們甚至沒有弄疼他。

在看到了那些被他刻意放置在外圍的記憶之後。

懸浮在深海中的向導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喜怒無蹤的樣子。

但那些觸手,順著肌月夫爬上來,有一點粗魯地,輪番摸了摸他的腦袋。

或許是飽受了太多的絕望和太久的苦痛,一點點來自他人的細微的溫暖,都會被他下意識地抓住,放大了去品味。

更何況,他還看到了那些被公開放映的記憶。

看似公正的,不含個人情緒的讀取和播放。但他知道,那個向導刻意地截斷和隱瞞了一點點東西。

這個冷冰冰的,甚至被自己得罪過的向導,在入侵了他精神圖景之後,溫柔地對待了他。

來自於陌生人的一點溫柔,

護住的卻是那些死去的戰士一心想要守護的東西。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密集地敲打著窗戶的玻璃,流下一道道彎彎曲曲的痕跡。

倪霽閉上眼,想起那自己戰鬥多年的北境哨崗。

在這樣的季節,那裏已經飄滿了雪花,乾坤茫茫如玉,大地一片冰寒。

寒冷的冬天早已到來。生存比以往更加艱難。

在校場被公開播放的記憶碎片,被掐掉了短短的一點尾巴。

那個研究員被殺死,活體蟲玉被擊碎之後。還有一點點後續的片段。

那位複仇的哨兵彎下腰,一點點地拾起了滿地蟲玉的碎片。

雖然這樣碎了的,死去的蟲玉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價值,不會再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放在眼中。但放在北境哨崗這樣貧瘠之地,它們可以養活很多人,可以成為許多家庭賴以生活的過冬物資。

他把染著血的碎片撿起來,帶出了汙染區,在黑市上換成了木炭,棉花,糧食和糖果。

被白雪覆蓋的北境哨崗內,一個小小的木屋裏亮著暖暖燈光。

身懷六甲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邊編織毛衣,一邊拍著依偎在身邊睡著的小女兒。

屋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響了。

“是誰啊?”她扶著肚子去開門。

來的是哨崗裏的一個勤務兵,年紀很大的一位女性,兩隻手臂都斷了,換上了機械義肢。

她冒著雪拖來了一個板車,上麵堆滿了過冬的食物。

“這些都是你們家塔子得的份例。”那位雙手殘疾的年邁大嬸笑眯眯的,不由分說用她有一點生鏽的機械手臂地往屋子裏搬東西,“塔子他們可能沒辦法在你生產的時候趕回來。你且安心,這裏還有我呢。”

她搬完東西,從懷裏掏出一袋的帝國幣,把那用體溫焐熱的錢幣,放在的女主人的手中。

“隊長特意讓我給你的。”

“哎呀,怎麽這樣多?”身懷六甲的妻子又驚又喜。

難過的是丈夫不能陪伴在自己身邊等待孩子的到來。

但幸好有這樣多的食物,還有錢。她和孩子至少可以平安度過這個冬季。

她抬起頭,看向屋外,那裏隻有深遠的黑和胡亂飛舞的雪花。

沒有那個身材高大,容貌醜陋,卻對自己很溫柔的男人。

女人心中既有幾分隱隱的不安,又鼓起了身為母親的勇氣來。

就在不遠處,一條昏暗巷子口。

燙著大波浪卷發的姑娘打開煙盒,用塗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夾出了一支煙,點上火,抽了一口。

“他什麽意思?”姑娘熟練地吐出煙圈,冷笑一聲,“人不來,叫你送這些錢來幹什麽,分手費?”

“不,他……”站在她麵前的哨兵眼圈紅了,哽咽著沒有吧話說下去。隻是固執地伸著手,遞出那個裝著不少帝國幣的錢袋子。

混跡花街多年的女孩先是不屑,慢慢露出疑惑,轉而反應過來。

她呆愣了好一會,抖著手好幾次才把那隻煙準確地放入口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慌亂地吐出煙霧來,迎著風雪昂起自己的臉,好像這樣就能把眼中的淚意吹幹。

“他……那個人,有沒有什麽話留給我?”

“有的,他說——希望你拿著這些錢,好好活,換個活法。”

昏暗汙濁的巷子,在這樣的雪夜裏顯得分外寂靜,

隻有一個女人蹲在地上,夾著煙的手捂住了漂亮的眉眼。

“混蛋,那個混蛋。”她哭著咒罵。

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從空中落下,撫慰一般,溫柔地輕輕沾在她的肩頭。

破敗的孤兒院裏,一大車的過冬物資,滿滿當當地停在院門外。

孩子們歡呼著出來,領取分發給他們的糖果。從來沒有嚐過這樣多的甜,他們像過節一樣的開心。

但他們沒有看見,往日裏總笑盈盈的院長媽媽,此刻站在角落裏,在一位陌生的老兵麵前,低下了頭,捂住臉泣不成聲。

……

一夜暴雨之後,陽光重新燦爛起來。

林苑坐在曹芸芸家的客廳,看著她忙忙碌碌地給兩個雙胞胎喂晚餐。

曹芸芸是她在向導學院時期唯一的朋友,年紀比她大兩歲,早早和國家匹配的哨兵結成了夫妻,不用再需要履行向導的義務,隻在家專心的相夫教子。

客廳櫃子上擺放的電視機,正播放著一條新聞。穿著禮服的克萊恩子爵,在陽光和鮮花中,給一些犧牲了的哨兵家屬發放慰問品。

那些被擺放在熒屏前的士兵家屬,穿得整整齊齊,感激涕零地從侯爵手中接過禮物。

慈澤眾生,賓主盡歡,熱鬧非凡。

整個世界沐浴在陽光下,襯著白塔聖潔的光輝,充滿了愛和溫柔。

“都是做一些表麵功夫。”曹芸芸打開烤箱,取出一塊烤好的醬牛肉,把它們切開擺盤,放進丈夫的便當盒裏,同時和林苑說話,

“據我們那時候做過的調查,大部分死在汙染區的哨兵幾乎都得不到任何撫恤。他們的撫恤金經過層層克扣,最後落到家屬手中的時候,微薄得令人發指。”

在向導學院的時候,她是位行動利索,果敢幹練的姑娘。撰寫過不少敏感話題的調查報告。

但現在,她已經離開了那個世界,目光隻被允許放在家庭中,成為了一位溫柔的妻子和母親。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把兩勺水果泥放進雙胞胎的碗中,要求他們必須吃完。同時囑咐家裏的女仆去拿丈夫的晚宴上要穿的禮服。

抽著間隙還挖了一大勺自己做的藍莓果醬,塗抹在剛剛出爐的小蛋糕上,遞到林苑的手中。

她們家這些年的經濟狀況不好,又不得不維持著身為貴族的家庭在外行走的臉麵,家裏的一切費用都被盡量削減了。

僅僅留下一位女仆,幫忙打理著貴族之間往來的瑣碎事宜。

林苑咬了一口蛋糕,藍莓果醬有著豐富的層次感,蛋糕鬆軟香甜,非常好吃。

她其實十分地佩服曹芸芸這樣的向導。

能夠在照顧好哨兵的同時,有條不紊地完成如此多瑣碎繁雜的事情,還能夠保持著情緒上的樂觀溫柔。

如果換成自己,哪怕所有的觸手都出來幫忙,大概也不可能做到。

當然,那些家夥每一條都擁有小小的卻不太好用的腦子,也是造成混亂的一大原因。

“奧,親愛的。你真的要去那些汙染區嗎?”曹芸芸終於在忙亂中精準地找出一絲空餘時間,坐到了林苑的麵前,“我的天,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向導申請這樣的工作。但又覺得不愧是你。”

她們倆有著彼此不同的生活觀念,但總是能互相理解和包容對方,因此能交好多年。

“是的。我有必須去的理由。”林苑給她看自己的通行證,“而且,隻要去了那邊,就可以不用沒完沒了地參加這些宴會了不是。你知道的,我很不擅長應付這些。”

身在白塔的向導,每年都有必須承擔的義務。其中就包括著參加那些貴族們舉辦的,奢華到不可思議的宴會。

畢竟,向導是帝國培養出來的最珍貴的鮮花,必須在必要的時候,用來擺盤上桌,妝點繁華。

“對,宴會。”曹芸芸被她成功的轉移話題,一拍手道,“今天的晚宴,你就打扮成這樣嗎?”

林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鞋子,感覺沒有發現什麽問題,她穿了禮服,還踩著讓自己走不動路的鞋子。

“你要知道,晚上的時候,江陽朔那個混蛋也會來。”曹芸芸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一臉嚴肅,“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挺直了腰杆。不能讓那些混蛋看低了去。”

“小苑,這是戰場。屬於我們向導的戰場。”

戰場……嗎?

雖然有些對不起關心自己的好友,林苑還是在曹芸芸激昂的言論中走了神。

她想起了幾天之前,自己在那片海底看到的記憶。

被巨大的手指洞穿的身軀。

被像泥一樣隨意塗抹在地上的血肉。

那些在死亡以後,依舊絕望地不願閉上的眼睛。

那才是戰場,芸芸,真正的戰場是那樣的。

圍繞著一個哨兵爭奪,互相扯頭發,也能算是戰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