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原來視頻裏播放的,是倪霽腦海中的記憶。
向導強行入侵了那個罪犯的精神圖景。
讀取他的記憶。並以自身為媒介,在腦缸係統的運作下,當著所有人的麵現場播放了出來。
隻是,向導居然做得到這種事嗎?
觀眾們不太清楚。
在這裏的大多是出生平民的底層哨兵。
數量稀少,圈養在白塔中的向導對他們來說,仿佛是隻居住在報紙和電視裏的東西。
從前他們一直以為,那些衣裙華美的向導不過是用以裝點帝國繁華的鮮花。
是被矜貴地供養在象牙塔中柔弱溫馴的裝飾品。
這一刻,眼前的向導讓他們目瞪口呆。
他們覺得前額有些發涼。
看著高台上那個被按住眉眼,臉色慘白的囚徒。
看著那隻細膩白皙小手。
想到如果這隻手按住自己時的模樣,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向導居然做得到這種事嗎?”站在窗前的辦事官,不敢置信地喃喃。
她開始覺得十分懊惱。
早知道這個林苑這麽厲害,竟然能夠直接入侵哨兵的精神圖景,播放記憶。就不應該讓她在公開場合幹這事。
畢竟有些東西,如果被播放出來,可能會不太好看。
不過想想,隻要能把蟲玉找出,完成上麵的大人物交代的任務就好。一些小節上的不完美,也不算什麽要緊事。
那是一整塊活著的蟲玉啊。
不是死去的,也不是隻值一點小錢的碎片。天知道那個汙染區裏,怎麽會有這麽大塊的寶貝。
想到這裏,辦事官又高興起來,伸手去推坐在身邊的羅伊,“你們特研所有這樣厲害的向導,你怎麽不早說。”
羅伊翻了個標誌性的白眼,仿佛嘲笑她們軍管處的這些人沒見過世麵,大驚小怪。
誰知道羅伊自己也在心底咬手帕呢。
小姑娘家家的,真是深藏不露啊,害我看走眼了,真是完全沒看出來啊。
屏幕裏,那位身材壯碩的哨兵,走到在屏幕前坐下。
也就是倪霽的身邊坐了下來。
遞給過來一杯冒著熱氣的飲料。
“隊長。”鐵塔般魁梧的哨兵,露出一點不太好意思的笑容,“這一趟任務回去,我能不能休假一段時間?”
倪霽的視線轉過去看他。
“我家那位,下個月就要生了。”大塊頭的哨兵笑著伸手搓搓自己的腦袋,“這是我們第二個孩子,留她一個人在家,實在太辛苦了。”
他本來就長得有些粗礦,臉上還有著三道斜跨半張麵孔的傷疤,讓他笑起來的樣子變得很扭曲。
但他卻很愛笑,笑起來,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
倪霽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飲料,視線在那張著滿麵笑容臉上停留了一段時間。
“可以,這一次任務完成得很順利。會有一筆獎金,你正好帶回家去。”
屏幕裏響起的是倪霽的聲音。
那聲音很好聽,像是緩緩流淌過山澗的冰泉,有一種沉靜平穩的力量。
如果隻聽這個聲音,一點也想不到那是個會一槍爆人腦袋的凶徒。
換班的時間到了,潛伏在高樹上的女哨兵像影子一樣地從樹上溜下來。
她腦後束著高高的馬尾,有一雙很有力量的長腿。
落地的時候,順便將從暗處爬出來的一隻臉盆大小的人麵蜘蛛給一腳踩碎了。
隊伍裏另一個短發的女哨兵很高興地迎上來,把一杯熱好的食物遞給她。
兩個姑娘拉著手在篝火邊坐下。
“姐姐,隊長說這一趟會有不少獎金。”短發的姑娘開心地說,“我想買一些糖果,給孤兒院的弟弟妹妹們。”
“不行。”姐姐一手穩穩按著槍,一手喝湯,頭也不抬。
“為什麽嘛,人家好想看見那些孩子歡呼著衝過來的樣子。”短發的姑娘挨上來,用她有一點粗糙的小臉蹭著姐姐的肩膀撒嬌。搖得杯子裏的湯水叮當直晃。
“今年冬天會很冷,馬媽媽說,院子裏缺煤炭,還有食物。”長發的姑娘放下杯子,掰著手指計算,“再買一些棉花。如果還有剩餘的錢,我想買一點治凍瘡的藥。馬媽媽的手指每年冬天都腫得不行。”
短發的姑娘不甘心地嗚咽一聲,低下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姐姐轉頭看她一眼,伸手過手來,把她一縷短短的頭發別到耳後,
最後比了個手勢,說,“隻能買一點點。”
那位皮膚粗糙,滿身泥土的短發姑娘像一個真正的少女一樣,快樂地鼓起掌來。
發現倪霽的目光看過來,兩個姑娘吐了吐舌頭。
做了個抱歉的軍用手勢,姐姐用責怪的眼神看了妹妹一眼。
篝火邊兩三個年輕的哨兵發出一點小小的騷亂聲。
其中的一人麵紅耳赤,被身邊的兄弟用胳膊夾住了脖子。
“這小子,這小子說他回去要和姑娘求婚。”夾著他的兄弟這樣說。
“真的假的?你小子這麽早就解決個人問題了?”
“是哪裏來的姑娘?”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
“這小子能認識什麽好人家。是花街裏的姑娘,年紀比他還大。”有人這說。
被夾在胳膊下的年輕哨兵,滿臉通紅,鼓起勇氣解釋,“她,她是個好女孩。”
“好女孩能看上我們嗎?你這傻小子,該不會被女人騙了吧?”
氣氛開始變得活躍起來。
倪霽起身朝那邊走了過去。
“隊長。”
“倪隊長。”
伴隨著視角的一路推進,屏幕裏出現一張張哨兵生動的麵孔。
他們或是崇敬,或是信賴的目光看過來。
其中隻有那位戴著眼鏡的研究員顯得和整支隊伍格格不入。
他穿著一身昂貴的非製式衣服,懷裏緊抱著一個漆黑的背包,獨自一人在火邊坐著,有一點魂不守舍的模樣。
倪霽的視線在他的身上略微停留,隨後掠了過去。
最後來到了篝火前。
“天一亮,我們就離開這片汙染區,結束本次任務。我說過很多次,越是最後的時刻,越要保持警惕。”
倪霽的聲音不大,言簡意賅。效率卻很高。所有人聽了這話,都立刻收斂輕鬆的神色,重新警惕起來。
“對不起,隊長。”
“抱歉,隊長。”
最先吵鬧的哨兵們低頭道歉。
倪霽的目光落在那個臉上紅暈未褪的年輕哨兵身上,那是隊伍中最年輕的一個新兵。
“別聽他們的廢話。”倪霽的手,在那人的肩頭按了一下,“像我們這樣把腦袋掛在褲腰上的人,如果有姑娘真心願意嫁,你就好好對她。出身不算什麽。”
年輕的哨兵滿臉通紅,一雙眼睛卻變得亮晶晶的。
倪霽的視線越過他,投向濃黑的遠處。
他的視力異常強大,可以遠眺到極遠,極細微的地方。
他舉目凝視,仔仔細細收索過黑暗裏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這才把視線收回,落回在身邊這些即將結束任務,馬上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已經開始高興起來的哨兵們身上。
橘紅色的火光打在小聲說話的戰士們臉上。
整個屏幕的色調逐漸變得溫暖了起來。
屏幕外,所有的觀眾一起看著這樣的畫麵,都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視線的主人逐漸溫暖起來的心。
這時候,所有人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個念頭。
這樣的隊長,真的會舍得殺死他視線裏的這些人嗎?
人類有時候,是很容易受情緒影響的生物。
看著那位死去研究員記憶的時候。
所有人代入死者的角度。
隻覺得那個舉著槍的殺手,麵目可憎,冷血無情。是一個絕對罪無可恕的凶徒。
這個時候,以倪霽的角度看視頻。
哪怕還未得全貌。許多人就已經開始忍不住在心底嘀咕。
這明明是一位很溫柔的隊長啊,他真的舍得下手害死他的這些兄弟嗎?
別不會,是有什麽冤屈吧。
記憶組成的視頻並非連貫。
屏幕出現大片的雪花點之後,切入下一組畫麵。
還是在那處廢墟內。
倪霽站在高處,踩著廢墟的邊緣,凝望遠處漆黑一片的世界。
在那片黑暗中,傳來一些隱隱約約的古怪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成群結隊地向著這裏奔來。
依稀還離得很遠,但那些東西速度極快,洪流一般奔湧逼近。
倪霽的身邊站著那位鐵塔似的大漢和紮高馬尾的女哨兵。
“很多,非常多。直接衝著我們這裏來的。”鐵塔大漢神色凝重。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這麽大量的畸變種?”高馬尾的姑娘眉頭緊鎖。
“沒時間多想。”說話的是倪霽,“把誘導劑給我。”
“隊長?”
“隊長!太危險了。”
身邊的兩位戰士齊聲反對。
“別廢話,給我。”倪霽伸出手。
這個人在危機的時刻,是個獨斷專行的隊長。
他拿到想要的東西。
抽出隨身的短刀,在地麵上幾刀畫出簡略的路線圖。
“你們走這條路。我們在出口前匯合。”
說完這句,他的視線在眼前兩人的麵孔上來回移動一遍,略微遲疑。
“塔哥領隊,我和妹妹斷後。”女戰士搶先說,屬於女性強者的聲音裏透著一股自信,“我和妹妹,是隊裏除隊長外最強的組合。”
倪霽不再猶豫,揮手同意。
他轉過身,打開那瓶誘導劑,從頭澆透全身。提刀朝著濃黑的世界奔去。
迎著滾滾而來的怪物們所在方向,
“瘋了,他是不是個瘋子。”
“他不想活了嗎?那是一整瓶的誘導劑啊。”
屏幕前觀看的觀眾大驚失色。做為哨兵,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那瓶誘導劑是什麽東西。
那東西在汙染區使用,是極度危險的。
哪怕隻取出有一點點,塗抹在某處,都會引來附近聞到氣味的怪物。
像倪霽這樣整瓶澆在身上,那簡直就是個災難。
他會是一個活動的靶子,一路瘋狂地,牢牢地吸引所有的怪物。
瘋子都不敢做這樣的事。
但他這樣做了,全小隊的隊員就得到了安全撤離的機會。隻有他一人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
接下來播放的視頻十分淩亂,鏡頭旋轉得非常快。
全都是來回晃動的戰鬥場麵。
屏幕裏充斥著汙染區裏畸變的古怪生物。
生著長毛的鐮刀,蠕動爬行的肉塊,巨大而血紅的眼睛……
前仆後繼地一層層湧動上來。
斷卻的肢體不斷飛起,刺痛耳膜的尖嘯鋪蓋天地。
屏幕一次又一次被濃稠的鮮血覆蓋。
天地和屏幕的邊界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中,隻剩那苦戰中的隊長。
這位隊長,用血肉之軀,以一己之身,獨自引走所有的怪物。
一個人孤身戰鬥在遮天蔽日的怪物群之中。
子彈打光了拔出長刀,長刀斷了剩下血肉之軀。
是一位當之無愧的隊長。
別死啊。
堅持住!隊長。
衝出去啊,隊長!
這是屏幕前觀眾的呐喊。
這個時候,沒有人再喊他凶手,沒有人希望他倒下。哪怕大家都知道,他最後能夠活著離開。
巨大的鯨魚浮現在他身側。
初似牛犢,繼如房屋,很快像山嶽一般震天撼地。
那黑白交錯的大魚,燃著一雙紫色瑩火的雙眸,懸遊在空中,強而有力的尾鰭拍飛成群結隊的怪物。
鯨鳴響起,如歌聲一般,在這樣慘烈的戰鬥中,仿佛從遙遠的家園中傳來的召喚,破開了濃稠的絕望。
一人一鯨,用傷痕累累的身軀,在怪物的包圍圈裏打開一個缺口。
突圍。
畫麵暗下去又一次亮了起來。
恐怖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倪霽行走在漫天飛舞著孢子的街道中,好幾次伸手,擦掉眼前遮蔽視線的鮮血。
他走得很快,呼吸聲清晰可聞,帶著一點不安。
那一刻,在看到那裏的時候。
屏幕裏的呼吸聲突然消失了。
天地間靜寂得可怕。
那裏是灰色的,早已經不屬於活著的生命。
姐姐緊緊抱著妹妹。
一隻巨大的,幹枯的手指同時貫穿了兩具年輕的身體。
不知道是誰砍斷了怪物巨大的手指,讓兩人的生命凝固在了這樣的姿態。
天空中,無數絮狀的孢菌緩緩飄落,花瓣一樣輕柔地落在死者的身上。
長發的女孩發辮散開,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溫柔地覆蓋住了她守護在懷中的人。
看起來,就像是兩姐妹抱在一起睡著了似的。
倪霽的視線凝固在兩具相互擁抱的屍體上,腳步卻沒有停。
他越過她們,他收回目光。撥足!狂奔!
身邊的氣流亂了,漫天都是被亂流攪動飛舞起來的孢子。像是葬禮上鋪天蓋地的淩亂灰燼。
廢墟和植物的黑影在視野中飛速後退。
倪霽在黑夜裏狂奔。
戰士們的屍體逐漸變得多了起來。
和怪物的殘軀混雜在一起。
怎麽會這樣?
屏幕外的所有人齊齊在心底發問。明明他們的隊長已經拚死引開怪物。
明明已經快到了安全的出口。
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的怪物追過來?
為什麽還死了這麽多人?流了這麽多的血?
有些人仰麵躺在飄舞的灰絮中,空洞的雙眼睜著,一直看著天空。
有些人是殘缺的,那模樣令千錘百煉的戰士都不忍直視。
但在外麵的屏幕裏。在那展視在眾人眼前的,屬於記憶的視頻中。
每一張死去的麵孔,都被一路飛奔的倪霽好好地看過了。
他的眼中整個世界的色彩消失了。
大地蒼茫茫的一片灰黑。
唯有那些慘死的一具具身軀,顏色濃烈,分外鮮明地留在了視線中。
刻進了記憶裏。
他在一個還活著的哨兵麵前停下來。
盡管這個戰士已經沒有任何搶救的希望。
那是隊伍中最年輕的一個哨兵,幾乎隻能算一個大男孩。他很害羞,想要娶一位花街裏的姑娘做自己的妻子。
“隊……隊長。”年輕的哨兵看見了他。
狂奔了一路的倪霽為他停下腳步。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他站在那裏,用分外冷靜的語氣說話。
仿佛他和往日裏一樣,還是那個冷靜,沉著,強大,可以解決任何危機的隊長。
“我,在宿舍的枕頭底下有一封信,把它,把它……”
“替你交給那個姑娘?”倪霽問。
“不,不是。”大男孩想舉起自己的手臂,可是他已經沒有手了,“燒了那封信。別讓她看見,別讓她為我傷心。”
倪霽看著他,片刻後咬著牙說了一個字:“好。”
男孩哭了起來,“把我……把我存的錢,都給她。讓她好好活著,換一種活法。”
“好。”
“隊長,隊長。我還想當你的兵。還想當你的兵啊……”
他再沒有其它話語了。
倪霽等待了片刻,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他轉過身,往前走。
紅色的血液一遍遍蓋過視野,他不再舉臂去擦。
整個世界是血紅的世界。
紊亂的呼吸聲充斥著屏幕,充斥在每一個觀眾的耳邊。
屏幕之前的廣場鴉雀無聲,黑壓壓的哨兵們抿著嘴,寂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