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接近出口的地方, 飄著很多的雲朵。

這裏的雲全都是白色的,白得像一團團被擠出來的奶油。

和外麵的世界不一樣,在真實的世界中,天空中的雲朵是綠色和紫色的, 從沒有人見過白色的雲。

橙黃的陽光鍍在那些雲朵上, 讓它們看上去像是是淋上金色糖漿的雪頂。

那個長方形的門洞,就靜靜地開在塗滿糖漿的雲朵間。

簡直就像是一個童話裏的世界, 如果不是剛剛經曆過那漫長而恐怖的襲擊。

人頭怪物被甩開了, 隻有一些零零星星地遠遠墜在後頭,虎鯨巨大的身軀時不時從上方遊過,鯨鳴聲帶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

“麻煩你, 能給我點支煙嗎?”

妮可聽見有人和她說話。

是那個第一個進入飛艇, 梳著長辮的女哨兵。

哨兵背靠著一堵牆,垂著手坐著在那裏, 她半邊身體纏著的白色繃帶被血染紅了, 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一包皺巴巴的煙,叼了一隻在嘴裏。唯一能動的手腕抖得厲害, 甚至沒有點燃一根火柴的力氣。

過度使用精神力的舒景同昏迷在她的身側, 被她護在身體和牆角間。

妮可勉強湊過去, 從哨兵手裏接過火柴。

哨兵們口中的“煙”和普通人抽的煙草不一樣。是用稀釋後的人工向導素浸泡幹草製作的精神類安慰劑。

使用這個可以安撫精神過載造成的煩躁情緒,雖然效果比較微弱, 但便捷還不容易過量, 在底層哨兵群體裏,很受歡迎。

妮可劃拉了好幾次,點燃了火柴, 哨兵湊過來, 就著她手中的火點煙。

“謝謝。”女哨兵叼著煙, 抬頭看了她一眼,

“還……有煙嗎?”角落裏,響起一個很虛弱的聲音。

是那位斷了雙腿的哨兵。

他坐在角落的陰影裏,膝蓋一下的雙腿全沒了,身上的傷口不計其數,向同伴討煙。

女哨兵勻了一支煙,就著自己的煙頭引燃,托妮可帶給他。

妮可把煙遞給那位重傷員,靠著牆在他身邊坐下。

他傷得太重,臉色白得和死人一樣,甚至抬不起手來接,隻叼著煙,垂著頭坐在那裏

一整個飛艇,到處都是這樣的危重傷員。妮可不知道最後出去的時候,還能活下多少人。

隻是她精神力徹底消耗殆盡,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連點一根火柴手都會抖。隻能幹巴巴地坐在這裏,陪著重傷的戰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

“這東西好抽嗎?”妮可問他們。

“你不會喜歡的。”女哨兵含著煙,靠著牆壁,看著頭頂的天空,“對我們來說,是救命用的東西。”

“等我們回去了。你們可以到帝國的疏導室找我。”妮可說,“我每個星期,有兩個半天在那邊上班。到時候我給你們做精神疏導。”

這些哨兵們年紀都不大,精神圖景內的負麵狀態卻大多非常嚴重。

一場戰鬥下來,妮可進入了好幾位哨兵的精神圖景。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裏都堆積著不知道多久沒有徹底清理過的無效信息和負麵情緒。

那些垃圾像頑石一樣結成硬塊,斑斑點點地腐蝕著哨兵們的精神世界。

“謝謝你,我家裏很窮,從來沒有去過疏導室。”坐在妮可身邊,斷了腿的男人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向導。我一直不知道,向導們都是這樣溫柔的人。”

妮可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抬頭看破損屋頂外的天空,看天空中那種漂亮的雲朵,看一直守在船尾的林苑。

那個清瘦的身軀站在扶梯的頂部,迎著風,襯著流動的浮雲,目眺著遠方的零零星星趕上來的畸變種。

她還在戰鬥,和那個強悍的哨兵一起。就像不知疲倦似的。

向導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妮可想。

她還記得她分化成向導的那一年,家裏所有人對她的態度就變了。

後來,無論她表現得多麽努力,多麽地張牙舞爪。哪怕她的精神體很漂亮,體型比哥哥們還要巨大化。

父親和家裏的兩個哥哥對待她的態度,依舊像是對待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貓小狗一樣。

不過是個向導,學你的插花去吧,家裏的事和你沒什麽關係。

他們經常這樣說。

“你家裏,有兄弟姐妹嗎?”身邊的哨兵問她。

“有兩個哥哥。是兩個討人厭的家夥。”

“那還挺好的。我家裏有五個弟弟妹妹,我是最大的。”哨兵的聲音又輕又浮,漸漸變小,“最小的妹妹才兩歲,路都走不好。如果我沒了,不知道她會不會餓死。”

“別說喪氣話,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出去了。”妮可鼓勵他,“出口就在前麵了。”

哨兵後來說了句什麽。妮可沒聽清楚。

因為飛艇已經來到了那個巨大的,長方形的門前。

當著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飛艇頂端的金屬女神像沒入那漆黑的門洞。

下一刻,天色驟然就亮了。

不再是桔紅的天空,詭秘的畫布。

世界清晰而明亮。碧野萬頃,天色蔚藍,豔陽當口。

還是他們離開時,那片安全美麗的綠野。

回來了,回到了屬於他們的,正常的世界中。

死裏逃生。地獄歸來。才知道活著是這樣的美好。

飛艇上,所有還活著,但凡還說得出話來,都大聲歡呼著,喜極而泣。

大家互相擁抱著身邊能擁抱的夥伴。

“出來了,我們出來了!”妮可幾乎要蹦起來,高興地喊身邊的哨兵。

隻是,那位哨兵沒有說話,始終沉默地,低垂著腦袋坐在那裏。

妮可的聲音啞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聲。

年輕的哨兵低垂的臉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模樣,隻有那支叼在嘴裏的煙,還在微微亮著一點紅色的火光。

他垂在身邊的手掌攤開,手掌上結滿老繭,從裏麵滾出了兩個帝國幣。

隻有兩個,夠買一個蘋果。

換了平時,妮可這樣的大小姐,看見掉在地上的兩個帝國幣,是絕不會願意屈尊降貴,彎腰去撿的。

但這一刻,她咬住嘴唇,彎下腰,小心翼翼去把兩枚還帶著體溫的帝國幣拿起來,緊緊地握進手心。

沒讓自己的眼淚落到上麵。

她這個時候腦子裏才響起,這個哨兵最後那一刻說的那句話,在離逃生之門隻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哨兵用最後的力氣交代遺言,

“他們可能不會把遺物,送還給我家人,”

“麻煩你了,把這一點錢,帶給我妹妹。”

飛艇搖搖晃晃地在綠色的荒野中落地。

過了許久,白塔派出的救援隊才姍姍來遲。

傷員被抬上擔架送走,死去的哨兵屍體太多了,隻能成堆地往卡車上抬。

好幾位裹著毛毯,站在路邊的向導們都忍不住地哭了。

向導們本來就是多愁善感的生物,直麵這樣悲慘的事件,又有誰能忍住不傷心難過。

所有活下來的向導中,大概隻有林苑沒有什麽表情。她和平時一樣一張臉淡淡的,甚至有心情接過醫療人員遞來的毛巾,把雙手仔細擦幹淨了。

真是冷漠,她還是那一個怪人,這樣的時候依舊無動於衷的模樣。難道她就沒有心嗎?有的人忍不住在心裏想。

林苑擦幹淨了自己的手,默默走到一個哨兵的屍體邊,彎腰從他身上拿了什麽東西。那是一具斷了雙腿,已徹底失去生命反應的哨兵屍體。

“你拿的是什麽?”妮可走過來問她。

林苑伸出手,把那個身份識別章的背麵翻給她看。那裏寫著哨兵的名字和個人信息。

薑小鶴,血型B,家庭地址:19區黑街25號。緊急聯係人:母親薑蓉。

“把它給我吧。”妮可哽咽了一下,把那塊小小的識別章從林苑手裏接過來,和自己一直握在手心裏的兩枚帝國幣疊在一起,‘我能處理好。’

拿的時候,碰到了林苑手心的肌膚。

她的手真熱啊,妮可想。

她聽見了我們的對話,特意幫我拿的。原來在這裏,留著士兵的身份信息。

同學們都說,林苑是一個很冷淡不好相處的人。

其實不是的,妮可想,她人很好,心很熱。隻是不太愛笑而已。

救援隊的長官和飛艇的艇長遠遠站著交談。

他們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向導隻死了幾個人,陣亡的大部分都是哨兵之後,明顯大大地鬆了口氣。韓樹也湊在他們身邊,三個相互交換了香煙。那可不是低階哨兵手裏的劣等貨,而是添加了昂貴香料的高級品。

幾個人說話的語氣開始變得輕鬆。互相抬舉恭維著,說這件事隻是運氣不好,並不誰的責任。也有人說多虧了治安廳的韓樹及時發現一切,還派遣哨兵前去救援。總算沒發生大規模的向導死亡事件,不算太大的損失。

總而言之,不算什麽大事。他們甚至在提到某個話題的時候,輕輕笑了兩聲。

仿佛那些流著鮮血,一具具抬上車的哨兵屍體,隻不過是一些不值錢的,可以隨意消耗的物件。

倪霽遠遠站著,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樣的場麵太熟悉,他已經看的太多。那些死去的年輕生命,完成不了的遺願,放不下的牽掛和家人都無人在意。

這樣的畫麵他看得太過,一次又一次,刺得他眼底生疼。

讓他心底翻滾著怒火,總覺得自己該去做點什麽,卻什麽也做不到。

直到他在人群裏又看到了她。

那個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姑娘,擦幹淨了自己雙手,彎下腰去揭一位死去哨兵身上的識別章。

她和自己的同伴湊著頭,去看那識別章背後的信息。

倪霽很知道這個動作背後的含義。收起識別章,完成死者死前最後的囑托。

兩個向導姑娘的動作,幾乎是這冰冷的戰後殘局中,唯一一處溫暖的地方。

倪霽很想走過去。

他有一點想和那個女孩麵對麵的,好好說上一次話。

謝謝她幫過自己,問問她有沒有受傷,或者拜托她下次如果還能見麵的時候,不要讓那些觸手……唔,這個話題還是不談了。

他如今理解了哨兵們為什麽會向往著向導。

如果錯過了今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再見。

不,其實對那位向導來說,不要和自己這樣的人扯上關係才是最好的。

他看見林苑的身邊,一個爆炸頭的女孩低下頭抹眼淚,林苑站在那裏沒有動,隻是有一隻觸手從地底遊了出來,輕輕拍了拍那位哭泣中的同伴的肩膀。

她真是溫柔。倪霽心裏想。

他攥了一下身側的手掌,轉過身離去。

隱隱約約中,不知道哪裏響起一聲屬於虎鯨的低鳴。

那聲音極不情願似地,哀怨地嚶鳴一聲,很快被人捂住了。

倪霽轉身,不再回頭,向著譚樹所在的位置走去。

走進那個充滿惡臭的圈子裏。

譚樹看到他,笑了起來,遞煙給他,誇他做得不錯。他就低頭接了過來,站在那裏抽了一口。

人工向導素刺激性的感覺和香油濃厚的氣味混合著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直衝腦海,這是很多人沉迷的味道和感覺。

真是難聞,倪霽想,一口都不想多抽,真正的向導根本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向導。

他撚著煙的修長手指頓住了,

手背上那一處的肌膚仿佛還殘留著那種異樣的感覺。

像有什麽濕漉漉東西,還貼在那裏,會突然狠狠地抽他一下,讓他半邊身體都麻了。

那樣地鮮明而令人印象深刻。

不能見,卻也忘不了。

把那種心情收進海底最深處,

以後,就永遠留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