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江遲暮一開始的警惕心, 伴隨著楚寧安長達半個月的稀少露麵,漸漸變成了摸不著頭腦的迷茫。

若說是以退為進,可他這退的也太遠了, 要不是偶爾在府中碰麵, 江遲暮都要忘了不久前,他還滿是壓迫感的讓自己給他答複。

他一個人神思不屬,楚寧安卻沒受什麽影響, 依舊該幹什麽幹什麽,江遲暮懊惱之下, 幹脆也把這事拋之腦後。

可他再是逃避,折月宴卻不會慢些來,半個月瞬息即逝, 一轉眼就到了折月宴當夜。

這種節日,京中大多人家都會給下人放個假。

江遲暮在府中從早等到晚,直到團圓與小姐妹換了新衣裳, 捧著蓮花燈出門,府中空了大半,都沒見到楚寧安半個影子。

江遲暮從一開始的焦躁, 到迷茫,再到最後的心灰意冷, 愛咋咋地,世界與我無關。

偏偏這時候,還有人不長眼來招惹他。

一顆小石子從窗戶外麵飛進來,差點砸到他腦袋, 江遲暮在窗框下瞄見一小撮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獸類的毛發。

他突然想起什麽。

“烏梟?”

那撮毛毛動了動, 緊接著窗框下露出一張臭臉, 烏梟抿緊唇,“你怎麽知道是我?”

“除了胡人,誰會在京中穿這種衣服?”

烏梟握拳瞪他,“你還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說好了幫我,我連你的麵都見不到,王府的守衛比宮中還多,要不是今天走了很多人,我連這裏都進不來!”

江遲暮一臉尷尬,這幾天腦子太亂,他還真給忘了。

他從袖口掏出一塊牌子遞給烏梟,“這是出入宮的牌子,這塊牌子是營造司小吏的,官服我已經提前為你準備了,把帽子帶好,他們不會細查。”

烏梟小心翼翼將牌子揣進懷中,抱拳道謝,還不等江遲暮叮囑他幾句,便拿著衣服匆匆離開了。

屋中又隻剩江遲暮,窗外忽然炸響煙花,標誌著慶典的開始,江遲暮有些迷茫的看了半天煙花,最終還是決定出去看看。

既然楚寧安毀約了,他也沒必要再等他。

街上人群熙攘,擁擠的幾乎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江遲暮擠在滿麵興奮的人群中,一臉茫然無措,幾乎稱得上是格格不入,可他卻懶得去管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按理說,他該因為不必回應楚寧安的感情而輕鬆,可心裏空落落的感覺卻告訴他不是這樣的,江遲暮下意識摸了摸胸口,腦袋裏突然想起楚寧安的話。

“你在騙自己嗎?”

明明之前避之不及的問題,到告吹之時,居然被他拿出來,認真仔細的想了又想。

騙自己……

騙自己什麽?

江遲暮強迫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他腦袋裏其實有了答案,可始終感到難以麵對。

他對楚寧安……有情?

這太荒唐了。

他與楚寧安,該是冷眼旁觀,或是情同兄弟,可怎麽也不該像之前楚寧安對他做的那樣……

親他。

他慢吞吞的舔著下唇,突然就回憶起了當時的感覺,溫柔又熾熱,夾雜著淡淡的無有鄉氣味。

討厭嗎?

不討厭。

他甚至到最後……想要回應他。

焰火聲越來越響,明麗的火焰拖著尾巴,甚至要衝進天際,掀開一直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那層黑霧。

周圍的人群都停下腳步,望著空中如雨的煙花,驚呼大笑,江遲暮也被迫停下步子,懵懂的抬起頭,淺碧色眸子映著漫天琉璃火光,明滅交錯。

一簇通紅的煙花飛入雲霄。

江遲暮腦袋裏忽然閃過第一眼相見時,那個穿著大紅婚服,半是茫然,半是戒備的看著自己的少年。

他彼時,也隻是準備冷眼看著他死,卻從未想過能與楚寧安到這種地步。

又是幾道煙花炸響。

他想起楚寧安生辰時頭上帶的那支銀釵,楚寧安滿身是血,兩人坐在院牆上,看焰火琉麗漫漫,火樹星橋,長明燈燃遍夜院,他祝楚寧安安樂如意,長似今宵。

江遲暮的心口在一陣一陣的發燙,燙的他越來越難以招架,甚至要彎下身子才能稍稍緩解。

可空中煙花的煙花越來越盛,湮滅萬物一般不停蔓延,炸開的火星甚至從空中掉了下來,空氣滿是硝石的味道。

人群瘋了似的帶著他擠進折月巷,像一場狂歡的盛宴,有人尖叫著:“青女姑娘跳舞了,在河心!”

江遲暮的心思忽而被扯回原地,臉色一變。

青女明明被納進了宮中,她已經成了皇帝的女人的,怎麽會在折月宴上獻舞?

更何況烏梟已進宮去找她,怕是他也不知道今日青女會在宮外獻舞。

可絲竹聲已經在河麵上響起。

青女踏著鼓點舞動,明明是極其喜慶的日子,她卻穿著一身素白舞服,消瘦的身形像是一條素幡,折袖揮腰,傾注所有的生命力。

煙花越來越響,空氣中的硝煙越來越濃烈,幾乎到了讓人不適的地步。

已經有人低聲抱怨起漏影春今年的煙花弄得過猶不及,灰煙遮蔽天際,連地麵附近都能看到淡淡的灰霾,連青女姑娘都看不清了。

風不知何時停下來,濃濃的灰霧籠罩在舞台四周,濃烈不散。

有個清亮溫柔的聲音,低聲唱起一首曲子,語調寧靜,卻帶著淡淡哀戚。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那歌聲雖不響亮,卻悲戚深情,聽的人心頭哀傷,許多人順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才發現是青女姑娘在唱歌。

隻是濃煙彌漫,連她的臉龐都看不太清了。

江遲暮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幾乎顧不上情況,推開人群,衝進通往河心的索道。

守著河道的小廝手忙腳亂把他攔住,“公子,青女姑娘在跳舞,你不能打擾!”

他們隻當是喝醉的狂徒,可差點被江遲暮掀進河裏,連忙喚來五六個人死死抱住江遲暮,讓他停在原地。

此時江遲暮距舞台隻有一步之遙了。

轟——

舞台上纏繞的紗帳被火星點燃,燎原的大火一下便包圍舞台,熊熊燃燒。

尖叫聲在人群中響起,人群騷亂,有人驚呼著:“青女姑娘還在台上,快救她!”

木製的舞台即使在水上,也燃的很快,火焰幾乎瞬間就順著舞台蔓延到索道上。

攔著江遲暮的小廝懵了半天,才突然反應過來,恐懼的尖叫起來。

“著火了!火燒過來了!快跑,快跑!”

火焰沿著細細的索道不斷蔓延,小廝根本顧不上江遲暮,轉頭就跑。

江遲暮腦中一片空白。

他能看到熊熊火光中那個白衣身影,她沒有害怕,也沒有跑,而是透過火光,淡淡打量著尖叫哭喊的人群。

隔著如此遠的距離,江遲暮卻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那種滿是解脫與快意的神情,就像是放下了身前的一切牽絆,從容赴死。

不……

不行……

你哥哥還在等著你,他準備帶你回家的。

還來得及,舞台在水上,跳下水就能得救。

江遲暮毫不遲疑的一頭紮進河中,盡管他的水性不好,可隻要接到青女,他能帶著她遊回岸上——

轟隆。

一聲巨響忽而炸響,蔓延著火光的木台轟然傾頹,架著紗帳的頂蓬重重砸在舞台上,摧毀了一切聲響,隻剩劈裏啪啦的燃燒,焚盡天地。

江遲暮僵在原地,神色恍惚的看向舞台正中。

……來不及了。

連接到岸上的索道已被砍斷,讓火勢被束縛在河麵上,不會對岸上造成影響。

岸上有人興奮,有人尖叫,有人流淚,目不轉睛的看向河心,卻沒人挪動腳步,下河救人。

他們像台下冰冷無情的看客,為這場火中的舞劇而潸然淚下,卻無人在意一個舞姬的生死。

灼熱的硝煙味四處蔓延,濃煙隨風飄著,讓京城的樓閣都變得模糊。

江遲暮瞳孔放大,看向天際——

濃黑的夜幕與濃煙相接,幾乎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天幕連接著了火,還是濃煙染紅了天際。

江遲暮飄在冰冷的河水裏,四肢僵硬冰冷,嗆人的煙塵不斷鑽入鼻腔,他呼吸困難,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遲緩。

幽綠的湖水漸漸填滿視線,他卻疲憊的無力掙紮,直到被一個人稍顯粗暴的從水裏提起來,在半空中用力甩動。

江遲暮吐得天昏地暗,肚子裏全是湖水,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放在地上。

舞台沉入水下,火勢已經沒了,隻剩下焦黑的木塊飄著黑煙,天上的煙塵濃的遮蔽星月,一片漆黑。

江遲暮知道邊上坐的是誰。

“……多謝。”

他的嗓子因為剛才嗆水,已經沙啞了,參商繃著臉瞪他,“你是不是想死?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你剛剛差點就死了!”

參商難得有這樣麵色嚴肅凝重的時候,江遲暮新鮮的盯著他看了好幾眼,甚至沒忍住笑了起來。

參商被他氣的雙眼圓睜,深呼吸一口氣,還是看著滿天的濃煙的才冷靜下來。

“不管你想不想死,我不能看著你死,今天你必須跟著我走!”

江遲暮避開他的手,“你怎麽還沒放棄帶我走的念頭啊?”

參商一直在抬頭看著天上,表情難看,“來不及跟你解釋,你必須離開京城,青搖已經開始行動了,我終於知道她想做什麽了,你太危險了……”

江遲暮皺起眉,“什麽?”

參商的瞳孔倒映著天際無邊的濃煙,即使星官在的地方,也看不到一片星辰了,濃濃的魘將整個京城圍了個嚴嚴實實,甚至還在不斷從天星台朝外湧來。

“青搖用祭品把魘引進了皇宮,她等不及了,她要親自看著碧玉奴孕育成形……”

江遲暮茫然,看了看天上不同尋常的濃霧,“魘?你說的是天上的那些?碧玉奴是楚寧安?”

參商臉色難看,根本不想提起這個名字,他不欲多言,抓起江遲暮就要離開。

江遲暮下意識掙紮起來,“等等,你要帶我去哪,我不走!”

可他一個溺水後渾身無力的人,哪能掙紮出參商的手,眼看著四周的場景已經開始變換,他的反抗毫無用處。

“嘶——”

參商忽然神色一凝,偏頭躲開箭矢,冷冷看著河岸站著的人。

烏梟神色冰冷,發尾在風中翻動,“星官大人。”

江遲暮連忙求救,“烏梟,救命!他要帶我走,我不想離開京城。”

烏梟沒看他,隻是看著參商開口:“大人,天星台的魘已經關不住了,你要逃嗎?”

參商臉色變了變,握緊拳頭。

烏梟仰頭看了看無邊的黑霧,“你能逃到哪去呢?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誰都逃不開這些怨,你離開京城隻有一死。”

“真放肆,你便是如此與神官說話的?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參商神色冷淡,卻並沒有回答。

灰紅的魘從河上朝著岸上蔓延,纏繞在烏梟身邊,他垂了垂眼,“那便得罪了。”

他袖中的□□忽而破開風聲,朝著參商疾射,卻被輕易躲開,可烏梟顯然也並沒打算靠這支箭取勝,因為魘已經漸漸蔓延到了參商周圍,翻湧著灌入他的身體。

這些剛剛沾了血的魘對參商的影響顯然不止一點,他肉眼可見的虛弱起來,眼睛變成詭異的血紅色。

“參商?”

江遲暮擔心的想去扶起他,卻被烏梟攔住,他看著劇烈翻湧的魘,“別過去,會被魘纏上的。”

參商悶哼一聲,掙紮著最後的理智看向江遲暮,眼神帶著祈求,“快走,離開這裏……”

可他也隻來得及說出這句話,便失去神誌。

如同江遲暮前幾次見的那樣,他閉緊眼,昏昏沉沉的離開。

“等等……”

江遲暮想攔住他,卻聽到烏梟說,“他回天星台了,他本來就不該離開那裏,回去反而不會受傷。”

江遲暮看著參商的背影,又轉頭看了看烏梟,腦袋像是一團亂麻,根本理不清頭緒。

“魘……是什麽?”

烏梟坐在河畔,消瘦的身影有些孤寂。

“魘……是已死之人的怨氣。”

“死去的玄枵人?”

烏梟點了點頭,忽然轉頭打量他,“你也是玄枵人,可那些怨卻沒有靠近你,其實星官大人說的對,你該離開這裏的。”

那些魘不管如何纏繞在烏梟與參商周圍,卻始終沒靠近江遲暮,與他隔著一道空隙。

江遲暮沒想到自己居然一下子變了個種族。

“玄枵不是百年前就滅亡的古國嗎?我怎麽會是玄枵人?”

烏梟無聲笑了笑,“有著碧眼的胡人都是玄枵的子民,我們的眼睛是月神的恩賜。”

月神……

又是什麽?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江遲暮轉頭看著突然安靜下來的少年,卻看到他抬起頭,在昏黑的夜空尋找著什麽。

可夜空太黑了,什麽也看不到。

烏梟脊背在微微顫抖著,察覺到江遲暮的目光,小麥色皮膚的少年朝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個牽強的笑,“……我在宮中沒見到小妹。”

“……”

江遲暮沉默的看向他,嘴唇像是被什麽黏住了,他知道真相,可他該告訴烏梟嗎?

可烏梟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答複。

他望著天際蔓延的黑煙,抽了抽鼻子,“在大漠時,玄枵人從來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其他人前。小時候,小妹總是摟著我的脖子,問我:哥哥,你什麽時候才能背著我去雪山看月亮啊,看看月神住著的地方。”

江遲暮看了看京中昏黑的天空。

烏梟忽而偏過頭,有閃閃發光的東西從他眼角溢出來,“玄枵的月亮馬上升起來了,我該帶著小妹去看月亮了,我會帶她去大漠,去天池,去雪山,看遍天上所有的月亮。”

江遲暮心中沉沉,看起來他已經知道了……

烏梟走上來,輕輕抱了江遲暮一下,“朋友,再見,我該回大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