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香焚寶鼎, 酒冷金壺。

交泰殿內,空氣冷凝,桌上擺著滿滿一桌飯菜,卻無人動筷。

侯在一旁的小太監很有眼色的說道:“陛下, 天氣涼, 這菜有些溫了,您還是先吃吧, 王爺還不知什麽時候來呢。”

身著黑色繡金袍的男人麵沉如水, 並未說話,一旁的女子便冷下臉,嗬斥道:“主子的事, 何時輪得到你來插嘴?滾下去領罰。”

那太監跪著求饒, 卻被拖了下去,很快就有淡淡的血腥味從側殿蔓延過來, 又被濃重的焚香氣掩蓋下去。

跟著天啟帝數年的林德福瞧著陛下手裏碾佛珠的動作越來越快, 明白這位爺的耐心已經要告竭了,連忙找來個小太監, 在他耳旁耳語一番, 那小太監立馬小碎步跑了出去。

或許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門檻一響,滿屋人等了許久的主終於走進來, 微微躬身行禮, “大哥抱歉,寧安來遲了。”

剛才麵沉如水的天啟帝,臉上登時柔和起來, 滿滿的喜悅, 將楚寧安扶起身來, “你說的什麽話,我們兄弟之間何時這麽生分了?”

江遲暮暗暗戳了戳楚寧安,楚寧安抿了抿唇,對天啟帝露出一個僵硬的笑,“謝謝大哥,是寧安的錯,我就知道大哥疼我。”

此時屋裏的人才看到跟在楚寧安身邊的江遲暮,臉色俱都一沉。

穿著繡金鳳袍的女子震驚道:“這……弟媳怎麽穿著這身袞服,這可是寧安的衣服,不合禮製!我不是送了新製袞服去嗎?為何你沒穿?”

天啟帝的目光也順勢轉移到江遲暮身上,麵色一沉,“這……”

楚寧安麵色如常,朝前一步將江遲暮護在身後,臉上表情恰到好處流露幾分天真,“宮中送來的袞服上東珠掉落,寧安瞧著太破爛了,就讓他穿了寧安的舊衣。應當沒關係吧?”

皇後表情一頓,臉色訕訕,暗中瞧天啟帝的顏色,迅速垂下頭,楚楚可憐道:“是大嫂的不是,監管下人不力,大嫂給你賠罪。”

“行了。”

天啟帝淡淡開口,“好不容易闔家團聚,說這些話幹嘛,坐下用膳吧。”

江遲暮此時才抬起頭,打量了一眼這位第一次謀麵的帝王,第一眼的感受便是,溫柔。

很難想象一個皇帝給人的第一感受是這樣的,就像一個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溫潤如水,毫無攻擊性。

如果楚寧安知道他的想法,就會告訴他,楚越像極了他爹,那位醉心詩書的文人帝王。

四人一起坐下,拉了幾句家常,便動起筷來。

天啟帝不僅不講究什麽食不言,還極其熱心的給兩人夾菜,又對楚寧安的身體問了許久,十分關心,看起來對他的病情了如指掌,活脫脫一副好大哥的樣子,沒半點帝王架子。

這實在與江遲暮想象中的樣子差之千裏,一頓飯他都忍不住瞟著皇帝,完全看不出半點虛假的痕跡,反而真情實感極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這位忙著關心弟弟的帝王露出一個抱歉的笑,溫聲道:“我光顧著照顧寧安,倒忘了弟媳。聽說自你嫁入王府,寧安的身體便好了許多,你可真是福星。”

他站起身,舉著酒杯朝江遲暮遞來,“不必拘禮,既是一家人,隻把我當大哥看待就是。我敬你一杯!”

滿屋人眼珠子都瞪圓了,長安王妃好大的麵子,居然讓陛下親自敬酒,由此可見,陛下是多麽寵愛長安王這個唯一的弟弟啊!

江遲暮接下這杯,心中不知有多膈應,可臉上卻不得不裝出感激的神色,“謝陛下厚愛。”

天啟帝露出一個溫厚的笑容,“叫什麽陛下,叫大哥便是,這是你大嫂。”

他的目光輕輕點在皇後身上,皇後神色有些僵硬,可卻站起來,繃著笑給江遲暮抵上杯酒,“以後隻當我們是一家人,大嫂敬你!”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除卻有些涼的飯菜,找不出一點缺點,分明是一家兄友弟恭的親人。

飯後,天啟帝對著楚寧安招了招手,“寧安,許久未見,大哥有些話要單獨對你說,遲暮便與你大嫂聊聊吧。”

江遲暮有些擔憂的望著楚寧安,楚寧安暗中捏了捏他小指,示意放心。

兩人的小互動被屋中人收進眼裏,立馬臉色各異。

他們本以為送一個男人入王府,會惹得楚寧安不滿,這下倒好,瞧著兩人感情深厚的不行。

皇帝與楚寧安去了偏殿書房,於是江遲暮便不得不坐在皇後宮中,與他嘮起家常。

兩人雖是妯娌,可男女有別,更別提自天啟帝一走,皇後的臉色便肉眼可見冷下來,皮笑肉不笑的,江遲暮自然沒什麽聊天的心思,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皇後身邊的小宮女暗中推了推皇後,皇後才像突然想起什麽,強笑道:“弟媳出落得真是動人,我記得三年前見你時,你還稚氣未脫的,一轉眼就這麽大了。”

江遲暮目光突然頓了頓,自己三年前穿來後從沒入過宮,皇後說的應當是原身,可為什麽一個尚書家的庶子居然能見到深宮的皇後,還能給他留下印象?

他一頭霧水,可臉上卻不露聲色,“大嫂說的是。”

皇後繼續沒話找話,“不知你在王府的衣食住行可否習慣?唉,這如意也是,從本宮宮中出去的人,居然如此粗心大意,居然漏了為你製新衣,真是糊塗。”

江遲暮迅速捕捉到信息。

如意居然是皇後宮中的人?這下他明白為什麽皇後送來的衣服會包著一個斷頭小人了,原來是給自己的奴才報仇。

可這樣看來,皇後應該極其痛恨他才是。

他繼續不鹹不淡的回答,“無事,一個奴才罷了,況且她也賠了罪。”

“你……”

皇後一咬牙,心裏滿是怒氣,身邊的小宮女瘋狂提醒,她才強忍怒火,咬牙笑道:“是了,一個下人,自然任由弟媳處置。”

江遲暮明白了,原來皇帝皇後把自己當成殺了如意的人,也是,誰能想到楚寧安居然兔子急了會咬人呢,這倒是正合他意,他毫不猶豫的背下這個黑鍋,抬起頭,對皇後笑了笑,“遲暮最懂得如何管教下人。”

頓時,皇後臉色發白,再也忍不住怒氣,手裏的佛珠應聲而斷,掉了滿地。

"哎呀!"她身邊的小宮女有些誇張的驚呼一聲,跪下身收拾珠子,又狠狠拽了一把皇後,皇後才勉強忍住怒火,深吸一口氣,強笑,“弟媳果真懂事。”

她死死咬著牙,再也不肯開口,隻怕一張口便要爆發,可身旁的小宮女又開始不斷提醒著她陛下的命令,千萬不可冷落了弟媳。

她磨了磨牙,忽然想到什麽,臉色稍緩,“弟媳真是有副好相貌,我曾在入宮前見過你娘傾城一舞,豔絕世人,你與你娘生的足有八分相像。”

江遲暮更驚訝了,自然不是皇後暗搓搓貶低他娘下賤,而是皇後居然見過自己的娘,還看過她跳舞?

自他穿來後,就覺得自己像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滿尚書府對他娘隻字不提不說,就連一件舊物都沒留下,他好奇打聽自己身世,更發現周圍人從沒見過他娘,就連她叫啥都不知道,隻知道她生下江遲暮就死了。

如果不是江遲暮有雙碧眼,還長的根本不像江尚書,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有個胡人娘親,畢竟按理說,照各地對胡姬的追捧程度,她娘怎麽也不可能默默無名。

可現下一個深居閨閣的女子居然說見過他娘?

他直了直身子,突然來了興趣。

“實不相瞞,我自出生起便從未見過娘親,大嫂可否為我講講?”

皇後看著他滿臉興奮,更是咬碎牙,有一個賤籍娘親,他不羞恥不說,還要光明正大的談論?

她揮開阻止她的小宮女,臉上帶著譏諷的笑,“當然了,你娘可是我這半生印象最深的胡姬。”

孫緲雲出閣前,是孫丞相家疼成眼珠子的嫡女,比起同齡人,她是照著皇後的標準培養的,加上相貌好,自覺高人一等。

直到某年折月宴,據說有位豔絕天下的美人要出場,那美人被吹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京中美女比起她簡直一點不如。

孫渺雲自然瞧不起花樓女子,可聽著京中越傳越盛的傳言,卻難忍不服,於是纏著她爹包下一處高層包廂,特意在折月宴去看那位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美女。

折月宴過半,美人出場,確實美的絕豔,但遠沒有傳言中那樣誇張,登時,全場人都大失所望。

直到後半場,一個蒙著麵為美人伴舞的舞姬臉上麵具突然掉落,此時才全場震驚。

那居然是位極其罕見的碧瞳胡姬,雪肌花容,美豔無比,當時全場都被震住,那胡姬也捂住臉迅速退下,卻讓許多人驚鴻一瞥,就再也難以忘懷。

皇後似笑非笑:“你與你娘真像啊,聽說當時有許多人都被她的風姿折倒,四處找她,不過後來那胡姬便無人見過了,我也是見到你才想起她,原來是被江尚書收入府中。”

江遲暮感到一點違和感,皺起眉。

皇後又微笑:“聽說先帝與先皇後很熱衷折月宴,年年都會去看,若是當時你娘進了宮,怕是你和寧安便是兄弟了……”她突然捂住嘴,裝作訝異,“瞧我這嘴,恕大嫂失言。”

她想看到那張臉露出羞恥、憤怒、抑或是惡心的神色,可隻看到江遲暮對她淺笑,眼神裏竟有幾分真誠,“多謝大嫂,我知道了,謝謝你跟我講我娘的故事。”

皇後再也繃不住表情,怒目圓瞪,“你!”

可此時,側殿傳來幾聲腳步,皇帝與楚寧安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皇後全身一抖,眼裏閃過驚慌恐懼,迅速低下頭,遮掩自己的表情。

天啟帝淡淡瞥了她一眼,江遲暮察覺到皇後居然顫抖起來。

他若有所思,皇後居然這麽怕看似溫柔的皇帝?

“寧安,既然許久未曾入宮,便住著陪大哥幾日吧。你之前的住處我已命人收拾好了,今晚就可入住。”

天啟帝很溫柔體貼的對楚寧安說道:“正巧住到鹿鳴宴結束,也免了你舟車勞頓。”

楚寧安低聲應是,便有宮女帶著兩人到了一處輝煌不下皇帝寢宮的地方。

據說這是楚寧安小時候的寢殿,也是先皇特意為他所造,地麵牆壁用的都是暖玉,一進去,在這三月半的微寒天氣中,江遲暮甚至開始出起汗來。

他忍不住咋舌,這可真是……太奢靡了。

乍然回到自己三年未見的宮邸,楚寧安也有些失神。

兩人繞著這大的離譜的宮邸走著,連一半都沒看完,江遲暮就麻木了,不知是累的還是酸的,他道:“楚寧安,你家太大了,別看了,我們歇歇吧。”

兩人回了屋歇下。

楚寧安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從布置華麗、擺滿奇珍的博古架上找出一個木盒,拿到他麵前,神色顯而易見的緊張。

江遲暮不明所以。

木盒打開,露出一個飽滿如牛乳的羊脂玉鐲子,透亮無比。

楚寧安的睫毛有些抖,微微垂著眼,像是不敢直視江遲暮,隻能看到微抿的唇角。

他輕聲開口,“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玉鐲,說是……”

他耳畔泛起一片紅雲,牽起江遲暮的手,將那玉鐲朝江遲暮推了推,“給兒媳婦的進門禮。”

江遲暮愣住了。

過了半天,他僵硬的將那玉鐲朝外推了推,抽開手:“別給我,我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