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如意縮在被子裏, 一陣陣發著顫,她雙眼布滿血絲,有些神經質的死死瞪著前方, 指甲被她啃得鮮血淋漓。

小婢女在屋外煎著藥,屋內炭盆燒的火熱,有絲縷輕煙翻滾而上。

她看著這縷煙,忽而就回想到數十年前, 宮中總燃的一種燈油,燒起來會有昏黃的煙氣, 那煙氣縹緲, 總讓人憶起往事。

如意蜷起身子, 將懷中大太監的腳往裏塞了塞, 讓身體的暖意傳過去。

她娘從小便說他機靈,確實如此,入宮不久她得了大太監青睞,被認為義女。

暖腳倒夜壺,已是底層宮女中最輕鬆的活計。

更何況,大太監年過古稀,權勢滔天, 得了他的看重,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大太監年紀大了, 也不愛出門,喜歡躺在**, 在昏黃的煙氣中憶往昔崢嶸, 從太/祖到先帝, 他總有故事可講, 今日講的, 卻不同與往日。

“寧朝太/祖英明聖武,終結亂世登基為帝。太/祖崩前,有神女入夢,賜太/祖仙骨,太/祖因而成聖,得道升仙。”

如意輕柔的按著老太監腳底,柔聲道:“如意雖沒讀過書,對神女賜骨的傳說也耳熟能詳。老祖宗,這神女長的什麽樣子,比皇後娘娘還漂亮麽?”

太監笑了,“你這丫頭,以為這故事是傳說?祖宗告訴你,這可是真事!”

如意嚇了一跳,刻意瞪大了眼,“老祖宗難不成見過神女?那老祖宗也要升仙得道,長生不老了!老祖宗成仙了一定要護著些如意,如意笨的很,沒了祖宗怕是要被其他姐姐生撕了!”

老太監很受用她的伶俐,嗬嗬笑起來,眯著眼睛看著燭火道:“我雖沒見過,卻聽過。你可知太/祖在位時,宮內有位娘娘,出身西域,雪肌碧瞳,風華無雙。”

“胡姬稀罕得很呢,碧眼的更是少見,如意在宮外時,哪裏來了位胡姬,都會有許多人搶著去看,人山人海的。”

“嗬嗬,那不過是俗物……”

“太/祖征戰時,在西域得一美人,眼如碧玉,膚如凝脂,水侵不入,火燒不死,名曰碧玉奴。太/祖奇之,將人納入宮中。”

“這美人天生妖媚,太/祖極其癡迷,可沒過數月,太/祖就日漸虛弱,美人周圍的下人更常常失蹤,被發現時隻剩一具枯骨,這分明是個妖物!”

“太/祖憐惜美人,不舍殺她,隻將她打入冷宮。誰料這胡姬入了冷宮,卻不知饜足,勾引侍衛。待太/祖發現,冷宮侍衛已死的隻剩一二,可美人不食五穀,卻長的愈發嬌媚圓潤,尤其一雙碧瞳,還幽綠森然,愈發詭異。”

如意張大嘴,“她能吸人精氣不成?”

老太監笑眯眯道:“太/祖也如此認為,便不給她吃食,日日供給她精壯男子。幾年下來,胡姬已然美的詭異如妖,一雙碧綠意愈發森然,凜凜如螢火,手下鮮血無數,枯骨成山。但凡見到她那雙眸子的人,都會癡狂入迷,甘願淪為枯骨,隻求春風一度。”

“太/祖彼時時日無多,纏綿病榻,於是將胡姬喚到床前,剜去雙眼食下,當即病痛全消,返老還童。這便是神女賜骨的由來。”

如意愣住了,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這胡姬的眼食之可升仙,皮肉骨血也皆可入藥,讓人百病全消,就連血液都能令年輕嬪妃返老還童,容顏如花。”

如意的牙齒發著抖,“嬪妃……吃了她?”

老太監笑眯眯不答。

“後來新帝繼位,擄掠西域,搜尋天下碧眼胡姬,鬧得民不聊生,可再沒有如此神異的美人。”

“後來天降神罰,中原旱澇交加數十年,繼帝痛定思痛,斬殺宮中所有胡姬。更留下密令,若碧玉奴現世,斬無赦。”

“可後來再無如此奇異的美人出現在世上,有關碧玉奴的秘事也淪為隱秘,隻有寥寥數人知。”

太監拍了拍如意冰冷的臉頰,“若有天我們如意見了碧玉奴,一定得替祖宗瞧瞧,是否如傳言神異。不過這邪物還是少碰為妙,需得盡快殺了。”

如意呆呆點頭,從此夜裏便總有碧眼美人入夢,腳下枯骨如山。

可她後來長大了,侍奉禦前,也見了不少異域獻上的碧眼舞姬,卻隻是空有皮囊的俗物,與尋常人並無兩樣,於是她便漸漸遺忘這樁事,隻當是傳言。

可今日湖上那一眼,卻如一道雷霆擊入她心中,讓她確信,這世上真有妖物,而如今這人就在王府!

不然……王爺為何會如此寵愛他,自他來王府便沒一日安寧之時。

“如意姐姐!”剛進門的小婢女嚇得摔了藥碗,看著摔在地上的如意,倆忙衝上來扶她,卻聽到如意尖利到沙啞扭曲的聲音,“傳轎子,我要出府,我要……”

進宮!

-

江遲暮淋了一身寒雨,卻沒什麽不適,若說他穿書後的身體有什麽不同,那便是極其健康。被江尚書抽了二十鞭,三日後都能翻牆跑馬的強健,淋這點雨自然不算什麽。

他回屋換好衣服,卻沒見到楚寧安。

一問如意,她表情比哭還難看,為難道:“王爺發著燒,卻不肯躺著,非要出去,還讓我們別跟著,我實在不敢違抗。”

江遲暮一聽,心裏也慌了神,昨天楚寧安剛聽到他爹娘的噩耗,別是太過傷心,直接要衝出去質問皇帝,或是想不開了?

他撐著把傘就衝出院子。

風疏雨驟,海棠散錦,梨花墜雪。

江遲暮找了半天,最後在第一次看到楚寧安練劍的那棵樹下,看到披著件白衣,頭發亂糟糟的楚寧安。

他赤著腳踩在雨裏,臉色蒼白,雙唇緊抿,一隻蒼白消瘦的手臂舉在半空接著雨,冰寒入骨的雨水從指縫滑落。

江遲暮咬牙衝過去,傘掉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沾了泥,卻沒人管了。

他急匆匆把全身濕透的楚寧安扯進自己的大氅裏,帶著寒意的潮濕身體一靠近,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隨即心裏的怒氣更甚。

“你自己的身體沒數嗎?發著燒出來淋雨,你是想早死不成?”他惡狠狠的。

可一接觸到楚寧安的眼神,他又忽然安靜了,幾乎快要忘了呼吸。

那雙眼全是黑霧……

吞噬光芒的霧,翻湧擴散,層層疊疊,遮住原本的光彩,隻剩下一片灰暗。

江遲暮忽而發現他們靠得太近了了,或許是他是第一次靠的這麽近看他,因此那眼裏的痛苦與哀傷幾乎要讓他溺斃進去,看得太久,連他也從心底產生一種極致的哀傷。

他忽然聞到一股氣味,不是雨、也不是花,是漏影春的無有鄉的味道,那種在他聞來向來苦澀冰冷的氣味,從楚寧安身上接連不斷的傳來,讓人想到消融的雪、零落的花、與即將頹敗的春日。

他看著楚寧安無神的雙眼,忽而頓悟,這味道是……眼淚的味道。

他在哭,在雨裏哭的很不動聲色。

江遲暮心中發顫,輕輕摸了摸楚寧安的臉,觸手冷得像塊冰,他低聲問:“楚寧安,你在哭嗎?”

楚寧安沒回答,卻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上,有細微的顫抖兩人接觸的地方傳來,溫熱的淚澆熱了江遲暮肩頭一片。

楚寧安安靜無聲的流著淚,卻並不作聲,這種安靜甚至讓江遲暮產生他馬上就要消失的恐慌來。

他靠在他肩頭,輕的像一片將融的雪,馬上要化掉。

“我沒有家人了,江遲暮。”

他聲音極低,低的要融入雨中,若不是他就埋在自己肩上,江遲暮幾乎要聽不到這句。

某一瞬間,江遲暮從他話裏聽到了濃濃的死氣。

江遲暮慌得要死,抓著楚寧安讓他麵對自己,然後他清晰的看到了從楚寧安眼裏不斷墜落的淚珠,很安靜,又很洶湧。

或許是這裏太安靜,他也忍不住鼻酸。

他惡狠狠道:“楚寧安,你放屁,老子不是你家人嗎?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不算家人那誰算?如意嗎?”

楚寧安眼神突然顫了顫,凝聚在他臉上。

江遲暮強忍羞惱,惡狠狠抓著他的領口將人扯過來,兩人離的極近,幾乎鼻尖相抵。

“怎麽?你還想娶了不負責?不管你爹娘出了什麽事,不管你皇兄要不要你,老子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接進來的,還對著你爹娘的牌位磕過頭!”

楚寧安似乎被他這些話驚到了,瞳孔出現片刻空茫。

“……所以,你別想著去死。你要是死了,我現在就帶著你的王府遺產,出去找個威武高大的男人嫁了,呸,是找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娶了,讓你屍骨未寒就腦袋發綠,還要在你棺材板上翻雲覆雨,讓你死後都不得安定!”

楚寧安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我沒想死,我不能死,我要找我爹娘,”

江遲暮咬著牙將他又往大氅裏裹了裹,“你還知道自己不能死啊?這麽大的雨,你就穿件單衣淋雨到處跑,我還以為你打算直接凍死,然後下去陪你爹娘呢!”

楚寧安有些可憐兮兮的俯下身,用發寒的指尖牽住江遲暮的手,“我忘了,我醒來時想找你,但找不到,就出來走走。”

江遲暮此時才發現,這短短半月日子,成親之時與他一般高的楚寧安,已經比他高了半頭,以至於此時自己看他要用仰視的視角。

他沒好氣道:“找不到我不知道讓團圓叫我回來?你腦子真傻不成?”

楚寧安突然垂眸苦笑,“我或許……真傻吧,或許是這些日子沒吃如意那服藥,我才忽然發覺到不對。真可笑,我病了三年之久,卻直到現在才像是突然病愈。”

江遲暮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得訕訕道:“至少沒有傻到死……”

他決定閉嘴了。

楚寧安並沒在意,隻是垂眸,神色黯然,“爹娘不知受了多久的苦,我卻現在才知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江遲暮狠狠瞪他:“楚寧安我跟你講,現在我不想從你嘴裏任何自我貶低的話,你爹娘師父盡心竭力培養你那麽多年,就是讓你自嘲的嗎?你要真是個男人就該現在養好病,然後去查你爹娘的真相!而不是在這唧唧歪歪自暴自棄!”

楚寧安的睫毛顫了顫,忽然低下頭,手指撫在江遲暮的的眼皮上,低聲道:“你的眼睛……”

寒雨中,江遲暮那一雙碧瞳,卻綠的愈發瑰麗,幾乎如磷火般發著光,十分詭異。

“什……什麽?”

他們離的太近了,氣息交融,近的讓江遲暮都不在起來,他看著楚寧安離自己越來越近,甚至產生了他要吻自己的錯覺。

他情不自禁偏過頭微微避開。

可楚寧安隻是伸手從他耳後摘下一片被雨打落的海棠花瓣,輕輕攥在手心,他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在雨中顯得有些零落。

“……我知道了。“

”抱歉,剛剛是我衝動了,我會顧好身體,不讓爹娘恩師失望,也不讓你……守寡。”

江遲暮嘴角抽了抽。

“……知道就好。”

楚寧安從地上拔起沾了泥濘的劍,江遲暮回想自認識他起,這劍似乎從未離身,就連睡覺都要擺在屋裏。

楚寧安甩掉肩上的汙泥,看向他,“我為你彈琴吧,我娘親手教我那曲。”

江遲暮不知為何鬆了口氣,“好。”

他撿起地上的油紙傘,撐在兩人頭頂,雖然兩人已被淋得如落湯雞,打不打傘沒什麽區別。

可在這陰雨綿延,花葉飄落之時,卻是這把傘將所有風雨隔開,在傘下撐起一片安寧的小天子。

後來過了許久,楚寧安都記得滂沱的雨,和傘下握著竹骨傘柄的手。

-

一頂小轎悄然出了長安王府,往皇宮而去。

金鑾殿中,燭暗銀台,香焚寶鼎,屏風後威視莫測的高大身影威然聳立,而屏風外伏著一位紫衣婢。

“如你所言,王府真有碧玉奴現世?”

如意臉色蒼白,聲音卻尖銳的可怕,“奴以性命起勢,所言絕無欺瞞!”

屏風後似乎有個聲音輕笑一聲,嚇得如意身體一顫。

她雖然已來過無數次,可每次麵對這位看似溫潤如玉的帝王,卻永遠心驚膽戰,唯有她才知道帝王溫柔的外表下,是怎樣無情的帝王心術。

但她還是強忍恐懼道:“陛下請信奴婢,王妃必是碧玉奴。他不僅有史書記載的一雙詭異碧眼,還能魅惑人心。王爺對他癡迷不已,強忍病痛與他行房,這短短數日,王爺便病倒了許多次。聖上,如此下去,王爺的身體承受不住啊!請聖上一定要誅殺邪祟!”

如意貼著冰冷的金鑾殿地板,無人看見的眼裏充滿詭譎惡意,聖上在意王爺身體,尋常若有人敢危害王爺性命,便是死都難以解脫,更何況這麽一個浪**子,他的命不過上位者手中的螻蟻。

預料中的反應卻並未出現,片刻後,屏風內走出一位公公,遞給她一個荷包,笑眯眯的,“如意姑娘辛苦,那長安王那頭就請你繼續關照了。”

如意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死死瞪著那張麵孔,“聖上……未說什麽嗎?”

那公公眼裏閃過一絲寒意,哎呦一聲,“如意姑娘說的什麽話?聖上在勤政殿處理朝事,這事是奴家惦記著王爺,才特命你關照著,你怎麽糊塗了?”

如意咬唇,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她依舊不敢置信,為何那位並未下令處死王妃。

公公枯瘦的手鉗住她的肩膀,眼裏有森然的殺意,“如意姑娘是聰明人,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王妃是聖上賜婚,明媒正娶,邪祟之言是子虛烏有,若你有意散播謠言,隻怕我也保不住你的腦袋。”

如意身體忽然冰冷,顫抖道:“如意不敢。”

她失魂落魄的上了轎,朝王府去,可心裏卻依舊難以置信,為何聖上不處置江遲暮不說,言語中還透漏幾分包庇?

聖上最是顧念王爺身體,王爺剛被封王時重病不醒,湯藥纏身,太醫說隻能等死。

彼時聖上召見她,命她秘密給王爺喝一種藥,如意強忍不安給王爺喂了幾次藥,王爺居然奇跡的清醒過來。

雖然自那之後,他的腦袋像是壞了,不再是之前那樣聰慧多智,反而做什麽事都昏昏沉沉,還總是困頓,一天要睡七八個時辰,可如意內心不僅沒有不安,甚至有幾分得意。

比起之前高高在上的王爺,她更喜歡這樣能輕鬆拿捏的主子。

更何況,皇上雖讓王爺傻了,可奇珍異寶依舊流水般的送,若有奸人害王爺,更會第一時間解決。足以看出皇上依舊重視王爺,如意作為王府大侍女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可現在……是哪裏出錯了嗎?

明明碧玉奴會讓同房之人精血兩空而死,明明王爺的身體不能行房,為何聖上卻毫無在意,難不成碧玉奴真是謠傳。

如意失魂落魄的乘著轎回了府,可腦中的不忿與恨意卻越來越濃,直到回到房間,她終於下定決心。

她絕對不會看錯,江遲暮一定是碧玉奴。

這種妖物,遲早要害死王爺,既然皇上不殺,她便親自殺之!

-

如意回府時,江遲暮已與楚寧安回了屋,熱水洗盡身上寒意,兩人暖烘烘的縮在被子裏。

雖說楚寧安說要給他彈琴,可看著楚寧安燒的滾燙的腦袋,江遲暮實在不放心他彈什麽琴,可躺下來楚寧安也不消停,不知從哪扒拉出一方矮桌,又擺上黑白棋子,要與他下棋。

江遲暮隻得同意,兩人就如毛毛蟲一般,一人裹著一條被子,坐在棋盤兩端,落子飛快。

一個下的是五子棋,一個下的是圍棋,驢頭不對馬嘴,還沒落幾子,楚寧安就眼神疑惑,下子都慢了起來。偏偏江遲暮還看不出來,越下越快,好幾次都險些要贏了,又恰好被楚寧安堵回去。

不知為何,江遲暮總覺得楚寧安欲言又止,但他卻沒心思注意,反而神遊天外。

如意受了氣,必然會自亂陣腳,為穩住楚寧安,她必然會再為楚寧安服一副飼蠱藥。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

但江遲暮的野心遠不止於此。

他想看的是宮裏那位天啟帝的反應。

昨日如意入宮尋侍衛,那江遲暮必然已暴露在皇帝眼下,與其畏首畏尾,不如趁這機會看看皇帝到底有什麽打算。

天啟帝大張旗鼓謀劃這麽多,若隻是為了帝位,早該收手了,可子母蠱卻讓江遲暮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可他現在知曉的情報太少,也隻得靜觀其變,希望如意能為他帶來想要的消息。

他回過神,盯著棋盤,才突然一笑,拍了拍棋盤,“我贏了!”

楚寧安這麽會兒早看出江遲暮下的跟他不是一條路子,但卻沒說什麽,反而向前湊了湊,把腦袋擱在棋盤上,一雙烏澄澄的瞳細細看著他,聲音帶笑:“霽雲哥哥真厲害。”

江遲暮得意一笑,“那當然,我當初可是五子棋一霸,稱霸小學校區。”

楚寧安睫毛眨了眨,眼裏浮現出一抹深思,順勢發問:“我聽你講家鄉的風土人情,聽來與中原大不相同,霽雲哥哥小時候長在西域嗎?”

“……呃。”江遲暮難得卡了殼,“這個……”

他雖然穿來三年,已經完全適應了古代公子哥的身份,但或許這些日子和楚寧安相處久了,放鬆警惕,偶爾便會說到現代的事。

此時被楚寧安偶然一點,他才忽而冒出幾滴冷汗,幸好自己是個胡人後代,還能用異域來掩飾,若自己不是原主的事被拆穿,那楚寧安會怎麽對他?

奪舍的妖物,便是被活焚也不為過。

“我隻是年幼聽母親講過一些西域的風土人情罷了。”他含糊敷衍。

楚寧安窮追不舍,“那‘奶油小布丁’也是西域的東西嗎?聽起來像是道甜品,我幼時曾嚐過西域進貢的奶酪,嚐起來又膻又膩,不算美味。奶油小布丁比奶酪好吃嗎?”

奶油小布丁重度愛好者江遲暮哪能忍別人汙蔑自己的最愛,他氣急敗壞的捏住了楚寧安的嘴唇,沒好氣道:“奶油小布丁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可不是什麽奶酪能比的!你個沒見識鬼不要胡說!”

楚寧安兩瓣蒼白的唇被他成鴨子狀,哪有人這麽對他上手過,可它反而不氣不惱,一雙微圓的眼睜大了一瞬,就如彎月般眯起,眼尾是繾綣向下的弧度。

江遲暮被他這麽一笑反而不自在,訕訕鬆開手,捏了塊冰涼的黑子把玩。

楚寧安慢條斯理撥開江遲暮垂在棋盤上的袖子,那盤棋已被弄得亂成一團,他心中微微可惜,本想把這棋封起來,好好保存。

“那你為何叫我奶油小布丁?”

這麽一說,江遲暮更不再在起來,他忘了他給楚寧安起過這麽一個外號,剛剛對著小布丁大誇特誇,現在怎麽看怎麽尷尬。

他胡亂把黑棋一拋,慌張道:“想叫就叫,你哪來那麽多問題!真閑著就去好好睡一覺發汗,你這高燒才能早些退!”

這一下,剛被楚寧安撥開的袖子又垂到了棋盤上,還打翻棋罐,嘩啦啦,黑棋落了一塌,兩人都下意識伸手去接,但**本就因擱了桌子有些擠,哪容得下他們兩人動彈。

頓時,一整個棋桌都被打翻,黑棋白棋稀裏嘩啦到處亂濺,兩個人撞在一起,袖子壓著袖子,咕嚕嚕滾到滿塌的棋子上。

江遲暮是那個倒黴的在

“嘶……”

他抽著氣從脊梁

還是疼得厲害,又從腰下摸出一顆黑子。

再摸出一顆白子……

“楚寧安,你是傻唄嗎?你為什麽要壓著老子墊背!”

全身到處被棋子硌著的感覺,就像躺在指壓板上,說不出的酸爽,江遲暮不知道他聲音都帶了哭腔,兩頰泛著紅。

楚寧安眼神頓了頓,“你別動……”

他去幫江遲暮拾著掉落的棋子。

江遲暮起初倒沒覺得哪裏不對,直到拾著拾著,突然感覺到哪裏不對,他才猛然起身,一腳把楚寧安踹開。

他目瞪口呆:“你……你,楚寧安你幹嘛啊!”

楚寧安眼尾發熱,有些羞赧有些委屈的看他,“你別那麽看我……”

“怎麽看你?給我說清楚!”

江遲暮麵目扭曲的騎著他的腰掐他脖子,他雖沒用力,但楚寧安卻臉紅的著火一般,還支支吾吾的看著他。

“你……”

江遲暮身子也一僵,那東西不僅不收斂,反而更加張牙舞爪起來。

他比被十幾顆棋子硌著還僵硬,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從楚寧安身上直直站起來,這**是待不下去了!

然而,滿床的棋子,哪有下腳之地,江遲暮一腳又不知踩到幾個棋子,哐當一聲砸在**。

……依舊是熟悉的酸爽。

江遲暮這下是徹底心如死灰,甚至沒心情扒拉讓他欲/仙/欲/死的棋子們,死魚般攤在**,雙眼無神。

反倒是楚寧安,嚇得眼睛都瞪圓了,清淺的瞳孔微微晃動,若他有耳朵,此時早該成了飛機耳。

“你可無事?”

你看我像沒事嗎.jpg

江遲暮嗬嗬冷笑,“楚寧安,下次你再喊我下棋,我們就絕交!”

-

“如意姐姐,你不久前落了水,為王爺熬藥這種小事交給我便是。”

小丫鬟奇怪的看著蹲在灶前打著扇子的如意,如意姐姐有多久沒做過這種瑣事了,怎麽今天突然勤快起來?

如意沒回頭,聲音沙啞道:“沒你的事,滾出去。”

那小丫鬟一顫,被訓的眼裏帶淚,但還是迅速離開,如意是王府所有丫鬟的頭領,她縱然委屈也不敢說什麽。

待甕中的藥熬至濃稠,如意才不緊不慢的將扇子扔到火爐裏,蘇繡的扇子即刻便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她卻也不心疼,在王府當差幾年,這種扇子她房中多的是。

她將藥倒入碗中,那藥本就苦澀粘稠,這次她將三次藥方一起煎製,此時碗裏那灘藥已凝成膏狀,上麵還飄著一層油脂。

如意熬了這藥三年,卻從未好奇過這東西到底是什麽,她安分守己,隻想做好“分內事”,隻要聖上滿意,癡傻懵懂的王爺更不會起疑。

她穿著淡紫長裙,眉心貼著金箔,頭上朱釵搖曳,端著藥碗嫋嫋婷婷的朝主院走去,進門前,還不忘扶了扶耳後的海棠花。

江遲暮剛剛挎著張臉和楚寧安把**的棋子收拾幹淨,如意一進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扯了被子把楚寧安下半身蓋住。

“……”楚寧安無辜看他。

江遲暮狠狠瞪他,以眼神示意,“你還嫌不夠丟臉呢?”

如意對兩人之間的眉眼官司卻沒什麽反應,視若無睹的走上來福身,“王爺,該喝藥了。”

兩人此時也看到碗裏極其黏膩惡心的一攤藥,比起上次見過的濃稠數倍,江遲暮心中微笑,她果然是沉不住氣了,正好。

他以眼神示意,楚寧安很識趣的接過碗一飲而盡,隻是喝完臉色極其難看,還隱隱作嘔。

如意見王爺並未起疑,也鬆了口氣,又朝著江遲暮福身,“王妃可否單獨一敘,事關……”她看了一眼楚寧安,“王爺的病情。”

江遲暮一挑眉,果然跟他所想分毫不差。

他隨意披了件外衣,就打算下床,卻被楚寧安不著痕跡的扯住了衣袖,眼裏有細微的擔憂與焦慮。

江遲暮不動神色,在他手心畫了個“藥”字,楚寧安可別真把藥吞了,他好不容易才激的如意一下子送這麽多藥過來,自然要物盡其用。

至於如意,他倒是沒太擔憂,一是身處王府,她便是要害他,也難以逃脫。二是江遲暮對自己還有幾分信心,好歹是身長八尺的男子,總不至於被如意撂倒吧。

楚寧安見勸不住,隻得擔憂的看著兩人出去,然後合上門將含在嘴裏的藥吐了出來,不知為何,今日的藥尤其黏膩苦澀,楚寧安即使努力憋著,也不免落進喉嚨一些。

他多少也能猜出導致自己癡傻的藥正是這個,匆忙拿桌上的茶水漱口,可剛端起茶盞,哢嚓一聲,碎瓷掉落一地。

“唔……”

仿佛全身骨頭經脈打碎再重連,極致的痛楚從心口席卷全身,眼前一片血紅,耳邊有尖銳瘋狂的哀嚎。

他死死跪在地上,碎瓷刺入手掌、膝蓋,鮮紅的血液卻極其詭異的朝著藥碗流過去,如一條條細小的蛇,扭動著爬進藥液,然後混合成一團團紅黑交加的詭異固體,像是血肉,又像是內髒碎片。

放在胸口裝著眼球的小木盒被焚燒成了黑灰,那顆眼珠咕嚕嚕的順著衣縫滾落在地,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牽引著,蹦到了藥碗裏,融入那一灘血肉。

可楚寧安痛的根本看不清眼前,他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是血,側臉緊緊貼著冰冷的青磚地麵。

他隻能聽到一聲聲如同心髒跳動的噪音,仿若從自己身體裏傳來,又仿若從麵前傳來。

“咚咚——”

“咚咚咚——”

那跳動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甚至巨大到楚寧安耳邊傳來破裂的聲響,有絲絲血液順著他的耳孔蔓延而下。

片刻後,已深嵌血肉、仿佛天生生長在那裏的眼球,在血肉中轉動幾下,瞳孔一縮。

然後將目光定在了楚寧安身上。

-

如意帶著江遲暮走了片刻,才拐入一間小屋,蛛網混雜、灰塵漫天,很難想象如此破落的房屋居然會存在於王府中。

房中空****,唯有一個長方形的東西被白布罩住,擺在正中。

如意走上去,將白布一下揭開,頓時灰塵飛揚,江遲暮忍不住側頭打了個噴嚏,才發現被罩著的是一把琴。

並不是他前世見得多的古箏,而是一把古琴,龍香柏木製成,琴板刻著龍首與鳳尾,瞧著便造價不菲。

如意道:“此琴是先皇後親手所製,賜予王爺。後來王爺從宮中移居王府,先皇後宮中奇珍無數,他卻偏偏隻要帶這架琴。”

江遲暮不知她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接口道:“我猜入了王府,他便因為生病,再也沒碰過這架琴。”

不然這裏怎麽能荒廢成這個樣子。

如意輕輕撥弄琴弦,尖銳的指甲撥出刺耳的琴聲,她緩緩轉過頭,刻意上了濃妝的唇豔麗的驚人,唇角銳利,輕輕勾起,“確實如此,不過王爺不曾碰琴,不是因為臥病。而是我告訴他,這琴在遷府途中,因著下人的疏忽弄丟了。”

江遲暮愣住,隨即有些氣悶,“你為何要如此?”

楚寧安曾與他說過,母親的琴藝冠絕天下,這還是先皇後親手所做,楚寧安必然萬分珍惜。

可按照他那個聖母性格,肯定不會因為弄丟了東西責罰下人。如意這麽做除了戲弄楚寧安,毫無作用。

如意抿唇悄笑,“自然是因為剛吃了聖上賜藥的王爺傻的可愛,我彼時想試試王爺到底傻到了什麽程度,便隨口糊編了件事,沒想到王爺半點沒懷疑不說,就連懲罰都不曾賜下。”

江遲暮有些怒,“你!”

他掐了掐手心,強迫自己冷靜,冷聲道:“你不是要說他的病情嗎?別扯那些有的沒的!”

他必須要盡快打探出皇帝一方真正的意圖。

如意側身坐在琴前的木凳上,胡亂撥動著琴弦,微笑道:“我此次叫王妃來,其實並非是為了王爺的病情,而是另一事?”

“什麽事?”

如意不懂音律,名貴的琴被她撥的嘲哳難聽,她卻沒有住手的意思。

“王妃嫁入王府,應當也並非所願,我猜你與王爺並無感情。王妃所求,無非是錢與色二字,一個王爺,縱然仙姿佚貌,卻不值得你涉險,不如我們合作。”

江遲暮冷冷的看著他,並未反駁。

如意了然一笑,“王妃應當也看出,王府真正做主的並非王爺,而是上頭那位。既然如此,你就不該負隅頑抗,還要波及到我這個可憐人。”

“可憐?”江遲暮冷笑,他可不覺得。

“你不必如此,如意也隻不過與你一般,身不由己。”

嗬嗬。

江遲暮情不自禁冷笑,身不由已?我看是為虎作倀吧。

他麵無表情道:“那你想如何?”

如意停下撥弦,改而輕柔的撫弄起琴身上的紋刻,江遲暮看著她那又長又尖的指甲,在楚寧安他娘贈他的琴上來回劃弄,心裏不舒服極了,恨不得讓她立馬鬆手,可他還要與她周旋,隻得移開目光不看。

如意輕笑,“並無什麽,不過是希望王妃以後在王府裝聾作啞,不要礙了聖上的事,到時你我都能輕鬆許多。”

江遲暮臉色一變,“你們要我眼看著他死?”

“當然不是。”

如意指尖輕點著琴身,發出哢噠哢噠的響聲,“聖上呢,並非想要王爺死,反而比誰都關心王爺身體康健,所以才會千方百計為他尋藥,吊住他的性命。”

江遲暮精神一震,終於說到了他想要的事。

“這我倒是奇怪了,既要王爺受寒挨餓,又要王爺活著,這天子之心真難猜測,聖上到底想要如何呢?”

如意輕飄飄道:“天子之心自然不是你我能猜測,可王爺卻也不是如你所說受寒挨餓。王爺出生時國師批命,紫薇在午坐命,四正無煞,是天上神仙的命格。你所說的,對仙人來說根本不算苦難,不然王爺這些年怎麽活下來的?”

江遲暮皺眉,怎麽王府裏一個個的,都對楚寧安的神仙命格深信不疑?長安王府是搞封建迷信的大本營?

如意繼續道:“若你安分守己,王爺不會虧待你,聖上更不會虧待你。時機成熟,我還會帶你進宮麵聖,到時到了青眼,從此以後便是青雲直上,何必要拘泥於王府?難不成你真想當深院婦人,從此斷絕仕途?”

江遲暮眼皮一跳,若真如如意所說,能進宮麵聖,那無疑離查清真相又進了一步。

他裝作被說服的樣子,“自然不願,大丈夫誌在四方,治國齊家才是我的追求。好吧,我聽你的,與你合作。”

才怪!他這輩子隻想在家躺著,最好不用工作不用學習,才不辜負自己紈絝的名聲。

如意毫不意外,她能走到王府權力頂端,自然懂得人人都是欲壑難填,從此處下手,百試百靈。

她捂唇輕笑:“我就說王妃是個識趣人,既如此,你也要拿出些誠意來。”

江遲暮看著她的目光,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

“王爺貴重此琴重於生命,你若是反水將我欺瞞於他的事說出口,我自然沒好果子吃。所以……”如意推了推桌上的琴,目光灼灼,“由你來毀了它,從此我們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江遲暮心中暗罵,表情卻做的半喜半憂,“你說這琴珍貴,反而讓我毀了,不是害我嗎!萬一你那天告發,汙水不全到了我頭上!”

如意輕輕走到他麵前,身上馥鬱的蘭香飄搖而來,“利害相連,休戚相關,王妃,天下哪有隻得利不但風險的好事?”

江遲暮腳步遲緩,走到了古琴麵前,理智告訴他應該取信於如意,可腦海卻回**著楚寧安說為他彈琴時的眼神,若毀了這琴,楚寧安該有多失落……

他摸著琴,猶豫不決。

如意臉上浮現出詭譎的笑意,緩步走過去,拾起琴的另一端,“王妃既有猶豫,那如意便挺身涉險,與王妃一道毀了這琴,休戚與共。”

這琴看著古樸,其實輕飄飄的,如意單手便高高舉起,江遲暮不得已,也跟著抬手,可心裏愈發難受,掙紮得厲害。

如意厲聲道:“王妃,你可瞧好了!”

她用力一擲,那琴便從半空中掉落,眼看著就要砸到地上,關鍵時刻,是本鬆了手的江遲暮朝前一撲,將琴緊緊抱在懷中,又在灰塵滿滿的地上打了幾個滾。

關鍵時刻,他還是讓情感占了先鋒。

他身上痛的厲害,心中暗罵楚寧安,這次出去一定要讓他叫自己一聲爹,自己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琴聲上,有股清苦的氣息不斷襲來,江遲暮下意識吸了兩口,立馬暗道不好。

他腦袋昏沉,眼前發黑,渾身無力。

這琴上有迷藥!

他奮力掙紮著想起身,卻使不出一絲力氣,隻得看著眼前的場景愈發虛幻,仿佛蒙著霧一般。

視線最末,是一朵繡著牡丹的粉紅繡鞋。

屬於如意的聲音淡淡笑著:“我便知道你是個蠢的。”

下一秒,江遲暮眼前淪為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