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兩人站在一座孤墳前,顯然這裏已許久沒人來過,荒草叢生,就連墓碑也全是小動物光顧的痕跡。

一向潔癖的楚寧安,此時卻跪在墳前,用袖子仔仔細細的將墓碑上的灰塵全都拂去,又用手一點點觸摸墓碑的每個角落。

楚寧安發著呆,方才思緒萬千,可此時對著恩師的墳塚卻又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過了半晌,他俯下身子,將身體依偎在冰冷堅硬的墓碑上,仿佛十多年前他冒著雪,趴在樹下,抱著師父的腿。

那冰冷的墓碑逐漸變得溫暖起來,有淡淡的書墨香傳來。

一聲悠長蒼老的歎息,輕輕響在耳邊。

“唉——”

楚寧安愣了會神,然後低聲道:“師父,寧安成親了,我帶他來見您。”

“……”

江遲暮並未跪,風聲蕭索,隱約能聽見一兩聲低泣,卻很快被吹散了。

過了片刻,楚寧安抽著鼻子,將一盒銀元寶與黃紙燒了,火光獵獵,他臉上的淚也被烤幹了。

江遲暮第一次沒嘲笑哭鼻子的楚寧安,他也有些唏噓,便半跪著幫楚寧安燒紙。

僅僅這一個低身的距離,江遲暮渾身一哆嗦,被火撩了似的把胸口的瓷瓶掏出來,他扯開領口看,胸口已經被燙出了個泡。

那瓷瓶燙的如同火焰,他一時失手掉在地上,哢嚓一聲,混了藥的烏黑鮮血便從瓶裏淌出,緩緩滲入地麵。

江遲暮眼神一凝,忽而將頭貼在地麵,仔細聽著什麽。

有極其細微的嘩啦聲從地底響起,逐漸移動到了……那血滲出的位置。

江遲暮眼神一冷,給楚寧安使了個眼色,他頓時明白過來,刻意將燒紙的灰燼揚起。

登時,火光大作,黃紙飄揚,灰燼漫天。

江遲暮趁這機會迅速挖開地麵,這時才發現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墳塋下,竟有著一層鋼板,此時鋼板露出個口子,露出一個灰撲撲的小盒子。

江遲暮迅速將盒子塞進胸前,又將地上的碎瓷瓶與血跡一同扔進去,那鋼板便又嘩啦啦合上了。

紙灰漫天,已被焚燒殆盡,一直緊緊盯著這邊的如意走過來低聲道:“王爺,天色漸黑,再不下山怕是會有危險。”

江遲暮不著痕跡的對他點頭,楚寧安便低聲應允,於是一行人便朝山下走去,這一路上兩人都有些沉默,如意也隻當是哀傷未消,並未起疑。

回到王府,兩人洗盡一身灰塵,躺到**。

屋外燈火全滅,萬籟俱靜,江遲暮從懷中掏出已被他捂得溫熱的小木盒,問道:“你可知這是什麽?”

楚寧安搖頭,“從未見過。”

他接過木盒,仔細打量著,突然像是想到什麽。

“師父不僅醉心書畫,閑暇時也喜歡做些木工,上清山上所有家具都是他一手所做,這倒是像他的手藝。”

正當此時,木盒蓋哢噠一聲打開,裏麵的東西滾落而下。

黑白分明,圓咕隆咚。

登時,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再也沒人說話。

那分明是一顆微微泛黃的眼球!

屋外忽而一聲驚雷,閃電劈開天際,將隻有昏黃燭光照亮的屋內打的通明。

暴雨傾盆而下,拍打在地,有驚醒的鳥雀淒厲鳴唳,地底傳來淅淅索索的爬動聲,讓人身上發冷。

三月三上巳後,便是驚蟄,春雷乍動,蟲豸複蘇。

江遲暮差點從**滾下去,那眼球雖然處理幹淨了,可從其後的組織與緊縮的瞳孔都能看出,這是從活人身上摘下來的!

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真人的眼珠子,瘮的後背發麻。

對比起他,楚寧安倒顯得十分鎮定,隻是表情有些難看,捏著那顆眼球在手裏仔細端詳。

江遲暮縮在一旁問他:“看出什麽了嗎?”

楚寧安聲音有些發抖:“沒有……”

人的眼球都是圓溜溜兩個,除非像江遲暮這樣瞳色奇異,哪能靠眼球看出什麽,可江遲暮心中卻有極其不好的猜想。

指向血親的母蠱,卻是顆眼球,那母蠱當真還能好好活著嗎?

更何況,這東西是從毫無關係的楚寧安師父墓裏取出。文雕龍在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是幫凶,受害者,還是其他……

江遲暮更傾向於文雕龍想告訴楚寧安,卻慘遭不測,隻得用這種如此迂回的方式留下線索。

這背後的故事遠比江遲暮之前的猜想複雜,也比他預想中危險數倍。

江遲暮渾身發寒,握緊雙拳。

他問自己,真的要戳破表麵平和嗎?

他與楚寧安相處融洽,自己能讓他在死前這段時間開開心心的度過,楚寧安也不會知道父母恩師的身死或有隱情。

到他死後,自己也能平安無事的繼承王府財產。

若他說了,楚寧安發現自己父母的死另有隱情,他真能鼓起勇氣去反抗在他心裏溫柔善良的大哥麽?

況且就憑他這個病弱懵懂的樣子,哪有本事反抗至高的皇權?更何況,他病弱成這個樣子,還死期不遠,反抗皇帝就像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可能還會死得更快。

愚昧又安樂的死,還是清醒又絕望的死,都在他一念之間。

可江遲暮卻遲遲開不了口。

他不敢為楚寧安做這個決定。

他正低眉思索,可一雙冰涼的手卻握住了他的手,寒的他一顫。

抬起頭,隻能望到一雙極黑極深的眼,楚寧安瞳孔緊縮,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一點血色也無。

他勾了勾唇,像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好一些,可臉上肌肉顫抖的根本控製不住,笑的比哭還難看。

“江遲暮……”

他顫聲,像是用盡全力在說話,“你知道什麽,對不對?告訴我……好嗎?”

自他見到那顆眼球,心髒便開始撲通亂跳,腦海裏仿佛有尖銳的利器瘋狂肆虐,耳邊更是嗡鳴聲不停。

痛,好痛啊……

身體的保護機製警告著他昏過去,可他卻拚盡全力保持清醒,仿佛有個聲音告訴他,現在不弄清楚,以後便再也沒機會了。

“求你……”

他幾乎哀求的望著江遲暮,那雙向來黑白分明的眼被鮮紅的血絲爬滿,仿佛染了血般淒慘詭異,有淚掛在下睫,仿若血淚。

江遲暮被他的眼神嚇得後背發寒,他閉了閉眼,終於下定決心。

“楚寧安,你可知道你喝的藥,是什麽?”

楚寧安曾信誓旦旦,皇兄給他的藥不會有問題,但這次他卻遲疑了,眼睛像是失去了所有光彩。

“我不知道。”

“每日一副的是大補之藥,如意端來的那副則是子母蠱的飼蠱藥。”

這顯然與楚寧安預料中不同,他瞳孔顫了顫,想說什麽。

“你先別驚訝,聽我說。”

“子母蠱是以血親飼蠱,保子蠱健康無病的蠱蟲,隻有血親才能植入母蠱,若你沒有兄弟與後代,那唯一的母蠱隻會在你父皇母後身上,所以那日我才問你父皇母後。”

楚寧安茫然的看著他,心中已有猜想,可依舊難以出口。

過了許久,他才滯澀道:“……你的意思是,我父皇母後並未身死,還被中了母蠱?”

江遲暮有些不忍心看他的眼神,垂下眼繼續道:“我那日取你心頭血,是因為你的心頭血與飼蠱藥混合,能找到母蠱。今天我忽然想去祭拜,是因為感應到母蠱,木盒裏的東西……便是與母蠱有關的東西。”

他用了極委婉的說法,然而楚寧安怎麽聽不出來,這眼球,應當是他爹或他母後的……

他手指一顫,握在手心的東西幾乎要滾落而下,又被他極其珍重的蜷在手心。

他強忍痛苦對他露出一個笑,卻像是哭,“我爹娘,會在皇宮嗎?”

江遲暮搖頭,“我不知道。”

楚寧安低頭不言,他痛的全身麻木,如同被打斷了所有骨頭,可他根本感覺不到,唯有江遲暮能看到他正如同一個小動物般,瑟瑟發著抖。

江遲暮以為他在哭,猶豫片刻,過去把他摟進懷裏,讓自己身體的溫度傳過去。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別太難過。”

楚寧安全身冷得像塊冰,抬起頭,臉上卻沒有江遲暮預料中的淚,一向靈動烏黑的眼,此時卻冰冷死寂的江遲暮害怕。

“我想進宮,找我爹娘。”

窗外的驚雷閃電忽明忽滅,從窗帷映入,正巧照在楚寧安毫無生機的雙眼上,本圓潤靈動的眸子如死灰般僵冷。

更何況楚寧安眼睛大,瞳孔也大,帶笑時就顯得天真稚氣,可此時看起來那黝黑的瞳孔卻大的、幽深的詭異。

江遲暮全身發毛,差點跳起來,但他忍住了,“好,我幫你。”

他迅速拉下被子,把楚寧安的臉埋進去半個,才消解掉剛才的恐懼,楚寧安這眼神,都要讓自己不認識他了。

但突遭噩耗,會有波動也是正常的。江遲暮這樣安慰自己。

他強笑道:“太晚了,要不先睡吧?進宮一事還需從長計議,改日再說。”

楚寧安從被子裏蹭出一雙眼睛,一頭烏發蹭的亂糟糟,遮住眼尾,看起來呆呆的。

方才讓江遲暮害怕的眼神,像是他的錯覺。

“我還沒說謝謝你。”

江遲暮轉身給自己蓋上被子,將胳膊墊在腦後,漫不經心道:“我們什麽關係,說謝多生分。”

楚寧安眼神愣了一瞬,像是不好意思,垂下頭,低聲道:“我還未曾問過你的字。”

江遲暮翻了個身,麵對他,將掛在他纖長睫毛上的發絲撩開,露出一雙清俊的眼,他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同了,又說不清是哪裏。

“我還未及冠,我爹沒給我起過字,就連現在的名字,似乎都是我娘留下的。”

江遲暮穿來時,也覺得自己的名字奇怪,哪家大人會給孩子起名叫遲暮,遲暮之年,聽著喪氣沉沉。

不過料想到她娘是個胡人,不懂中原文化,隨便取名字倒也沒什麽奇怪的。

他忽而想到什麽,猶豫了半天,還是說出口:“你也可以叫我霽雲,江霽雲。”

楚寧安抿著唇,蹭到他身邊,聲音壓低,又顫又啞。

“霽雲哥哥。”

江遲暮被他這一聲叫的頭皮發麻,咳了兩聲,不自在道:“噯。”

楚寧安抽了抽鼻子,又道:“霽雲哥哥,我有點冷,可以抱你一會兒嗎?”

這種時候,江遲暮自然不會拒絕突遭打擊的小可憐,他大方的掀開被子,拍了拍胸口,“行啊,來吧。”

楚寧安挪著身子,蹭到他身邊,如同一隻小動物緊挨著那具火熱的身子,身體依舊一陣陣抖著。

江遲暮不知道他痛的牙齒都咬出血來,隻當是他冷,更用力的緊了緊被子,讓自己的體溫滲透過去。

久而久之,楚寧安就不再發抖了,江遲暮以為他睡著了,眼睛一閉,也睡了過去。

他卻不知,床邊即將燃盡的昏黃燈火裏,楚寧安忍著摧心剖肝的痛,睜著眼睛,死死凝望他,一夜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