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那頭雞飛狗跳,而楚寧安與江遲暮已經溜出老遠。

他們馬車所在的地方守滿下人,王府的人來的比江遲暮預料中快。

如意向兩人福身,“王爺,王妃,時辰不早了,快些回府吧。”

她竟沒計較江遲暮逃了回門的事,江遲暮也樂的她知趣,兩人都裝作無事發生。

江遲暮來時走的是小路,王府小廝則繞路去了官道,因此多走了好大一圈。

泗水河上遊是連綿無窮的山脈,越靠近,江遲暮就覺得胸口越燙。

他納悶的摸了摸前胸,觸到一個凸起,才想起來他還揣著個瓷瓶,裏麵裝著楚寧安的心頭血與飼蠱藥。

這便是花燃所說找母蠱的辦法,隻要有母蠱的氣息,子蠱血液就會產生反應,他本以為花燃搞封建迷信,沒想到真有用。

他不露聲色的看著這座山,憑他的了解,這座山隻是京郊一個極貧瘠的山頭,周圍比這高,比這繁茂的山比比皆是,這種地方,會與楚寧安父母有什麽關係?

他漫不經心問:“這是哪兒?”

楚寧安從剛才起便有些沉默,此時才道:“這是我師父的埋骨之地。”

江遲暮登時便驚訝了,譽滿天下的文雕龍怎麽會葬在這種小山頭,更何況他從未聽過有人祭拜。

楚寧安似乎看懂他的疑惑,低聲道:“師父文人風骨,一生清貧,我本想將他葬入帝陵,但他隻求一方孤墳清酒,無閑人擾他安寧,最後便親自挑中這裏下葬。”

江遲暮挑眉看他:“便是你也不曾祭拜?”

楚寧安似乎愈發低落了,“師父去後我便纏綿病榻,前歲掙紮著去拜了一次,隔日便生了場大病,從此皇兄便阻止我祭拜師父了,或許是師父在天之靈不願我打擾……”

能讓皇帝親自阻止,江遲暮這下確信,文雕龍的死也必然有鬼了。

“你個沒良心的,那可是從小教你的親師父,你說不見就不見,也不怕他九泉下沒人燒紙,變成窮鬼?”

他揚起車簾道:“停車!”

下人不明所以,如意從另一架馬車上下來,躬身問道:“王妃何事?”

江遲暮直接拉楚寧安出來,“今日是上巳節,王爺說經過先師之墳,懷念故人,想上去祭祀一番。”

如意顯然知道這裏是誰的墳,她下意識反駁,“聖上吩咐過,王爺病體虛弱,不可隨意出外祭祀,會沾了煞氣。”

江遲暮居高臨下睥睨她,往常帶笑的眼神此時顯得尤其冰冷,“王爺是你主子,還是聖上是你主子?”

如意一驚,迅速跪下,“如意不敢。”

她又想到什麽,“下人事前不知,並未帶祭祀用品,貿然上山,怕是不好。”

“這還不簡單?”

上巳節本就有祭祀的傳統,許多人家都會借此日掃墓,官道上車水馬龍,江遲暮隨手一招,便攔下一家馬車,三言兩句就借來一箱子紙元寶與一些瓜果。

“你還有什麽話說?”

如意臉色難看,啞口無言,隻得應允。

聖上雖吩咐攔著王爺祭祀,但耐不住江遲暮胡攪蠻纏,若聖上怪罪,便全推到他頭上,待這賤人回府,自然清算,且讓他再逍遙片刻。

她低下頭掩下心中惡毒。

馬車掉頭,朝著那座無名山而去,不過片刻就到了山下。

荒山不愧是荒山,寥無人煙,地上全是灌木碎石,根本沒有踏腳之地。

小廝堪堪開出一條路,僅容一人通過,如意跟在最後,扯著她的裙角心中暗罵,她剛繡好的裙子又要糟了。

自踏上這座山,楚寧安便肉眼可見的低落起來,江遲暮更是覺得胸口瓷瓶越來越燙,幾次他都要受不住,把瓷瓶扔出去。

但這顯然不行,他隻能強行轉移注意力,拉著楚寧安嘮嗑。

“楚寧安,講講你師父唄?”

楚寧安一回頭,江遲暮嚇了一跳。

他慌道:“你可別哭奧,這裏沒人哄你!”

楚寧安瞪著那雙已經紅了的雙眼,吸了吸鼻子,“我沒哭。”

江遲暮盯著他泛紅的鼻尖,冷不丁來一句:“王爺,你知道嗎,我的家鄉有個傳說,說謊的人鼻子會變長。”

楚寧安下意識便捂住鼻尖,等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把手放下來,已經臉頰滾燙,尷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麽一打岔,他倒也沒剛才那麽低落,指著山上一棵鬆樹道:“上清山上,便有棵與這一模一樣的樹,不過比這還大些。”

楚寧安六歲拜入文雕龍門下時,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圓團子,因著生病,又白又嬌弱,漂亮的像是小姑娘。

那是初冬,第一場新雪剛剛覆滿整個上清山,被棉衣大氅包的圓滾滾的小太子,正想規規矩矩跪下給他行禮,就一個踉蹌,滴溜溜滾到到了文雕龍腳下。

沾著雪的圓團子,看著更圓了。

小太子懵懵的抱住他的腿,一半羞赧,一半憧憬,對他小聲道:“您便是文公嗎?寧安仰慕您許久啦。”

本早不收徒、今日見太子不過是敷衍皇室的文蚺公,第二天,便有了新的閉門弟子,楚寧安。

等文雕龍三個早已出師的弟子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楚寧安已經住上了上清山最好的房間。

看著還沒自己兒子大的小師弟,三位名滿天下的大儒,都深深陷入了沉默。

文雕龍年紀大,沒精力親自教書,這差事便落到三位師兄身上。

三位師兄本以為教這麽個小娃娃手到擒來,沒想到不過三日就紛紛告了饒,求師父親自出馬。

大師兄說:“師父,小師弟不肯背書,還要撒嬌耍皮,不讓我告訴你。”

二師兄說:“師父,小師弟把你養的仙鶴毛拔了。”

三師兄說:“師父,他把你藏在庫房的春宮圖翻出來啦!”

“咳,咳咳!”

文雕龍一把年紀,臊的老臉通紅,登時便帶著三個弟子怒氣衝衝的找到了小弟子。

在他麵前乖得跟什麽似的楚寧安,此時正騎著他的寶貝仙鶴,嘴裏嚼著文雕龍珍藏的大紅袍,手裏捏著文雕龍的畫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楚寧安!”

文雕龍一聲怒喝,楚寧安便呆住了,嘴裏的茶掉了,手上的書掉了,人也被仙鶴甩在地上,還踩了兩腳。

還沒等文雕龍罵他,楚寧安便雙眼一紅,眼淚珠子似的掉下來。

四人慌了神,把小師弟抱回屋子,好一頓檢查,才發現他啥事沒有——連一點皮都沒蹭破。

這麽大的孩子,苦肉計倒玩得好。

文雕龍冷哼一聲,便請了尺先生出來,“今日學的《中庸》十三章第六行,背!”

楚寧安結結巴巴的背了一半,就背不出了,心裏發慌,便睜著兩顆溜圓水潤的黑瞳,巴巴的望著師父。

卻沒想到師父不領情,上來便給了他左手三下戒尺,楚寧安從小嬌生慣養,哪受過這種痛,登時便哇哇大哭,一邊抽噎一邊罵他,“壞先生,壞老頭!”

這輩子誰敢罵文雕龍老頭?從達官貴人到皇親國戚,誰見了他不是誇著精神矍鑠,老而益壯。

老頭登時氣的眼斜鼻子外,拎著楚寧安便到了屋外,把他扔在了一顆雲鬆的樹杈上,又丟去一本書,“今日不把這章背完你便別下來!”

六歲的小矮子,被掛在有五六個自己那麽高的雲鬆上,嚇得臉色都白了,一邊背書一邊抽噎,師兄也不忍,勸著師父消氣,放他下來。

文雕龍也不過一時意氣,剛把徒弟掛樹上就後悔了。但礙著麵子,打算晚飯後再把他摘下來,沒想到沒過多久,楚寧安不知怎的從樹上爬下來,繃著張小臉,“我背完了!”

他背的飛快,把幾個師兄都震住了,合著之前不是學不會,而是不想學啊。

從此,楚寧安便也不裝了,他在宮中本就是父皇母後千嬌萬慣養出來的,那副乖巧樣子不過表象,其實內裏就是個驕縱愛玩的小霸王。

上清山的仙鶴都被他揪禿了,那顆雲鬆更成了上清山一景,天天掛著個人在樹上背書,不背完就不下來。

文雕龍喊他小畜生,楚寧安喊他老頭子。

師徒間梁子結大了,誰都看誰不順眼。

本以為日子就要這麽過下去,結果楚寧安上山第二年就病倒了。

當時三個師兄都回家陪娘子,山上隻剩下老頭和發著高燒的楚寧安。

山上荒僻,更深露重,蚊蟲襲人。

六十多歲、胡子花白的文雕龍背著楚寧安走了一夜下山求醫,楚寧安燒的糊塗,隻記得老頭身上濃濃的墨香,和瘦的硌人的微彎脊梁。

第二日,楚寧安康複了,文雕龍卻病倒了。

“然後呢?”

江遲暮眼神微怔,心中有些動容,從前他隻將文雕龍當做陌生人,此時卻覺得自己離這位天下文尊近了些。

“他生病時我把他的胡子係了個結,後來他病愈,抽了我五戒尺,還讓我抄了一百遍《中庸》。”

江遲暮抽了抽嘴角,登時感情全消,“你小時候居然皮成這樣,真看不出啊,你師父怎麽忍你的?”

楚寧安望向不遠處,唇角微勾,眼神似有懷念。

“我十三歲那年長個子,掛在雲鬆上背書時壓斷了樹枝,他便把我趕下山,說我出師了。”

江遲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灰撲撲的土坡建在山頂的雲鬆下,前麵立著一塊石碑,僅寡淡的寫著【文雕龍之墓】五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