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隨著崔景懷亮出自己的身份, 一錘定音的決定王同知與城中幾家豪族的結局,陳陽城中氛圍驟然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幾家在陳陽城中呼風喚雨,地位崇高的豪族大戶都被城衛司給圍住, 引得城中居民議論紛紛, 無數人在私下裏拍手稱快。
對於何殊而言, 從她離開府衙起,就代表著此事已在她這裏告一段落,接下來隻需等待最後的調查與處置結果。
次日醒來收拾好行禮後, 何殊三人就在崔景懷的陪同下,一起來到青山書院外。
崔景懷拜托過的吳教諭得到消息, 已經提前等在書院外。
“有勞吳先生久候, 在下本打算昨日上門拜會, 因臨時有事耽誤,才拖延至今天, 失禮之處, 還請先生見諒。”
過去的書院基本是清淨之地, 在某些消息傳遞方麵較為延遲。
但是現在的青山書院早已變得今非昔比,早在昨日, 書院方麵就已知道城中出現的變故。
府衙甚至還特意派人去書院傳信,要求書院方麵要負責安撫與約束好學子, 不要在這關鍵時期鬧出什麽動靜。
畢竟青山書院中有多位出自那些家族, 或是與那些家族有關連的學子, 可能也需配合調查。
吳教諭是在府學有正經編製的學官,知道正是眼前這位為給外甥出頭,不惜給陳陽城換個天。
他早前隻是感念對方的救命之恩,此刻再見眼前這位救命恩人,心情難免複雜的同時, 還有些無措。
哪怕崔景懷身上毫無盛氣淩人之勢,待他的態度一如既往的溫和客氣。
“崔東家客氣了,東家待吳某恩同再造,現在能有機會為東家略盡舉手之勞,是吳某的榮幸。”
雙方簡單的寒暄過後,崔景懷才向對方介紹何殊三人。
“學生商謹恒/馮立/邱顏見過吳教諭!”
吳教諭趕緊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幾位小友不必多禮!”
知道對方這是因為聽說了昨日的消息,才會這般拘謹小心,崔景懷也沒有勉強,畢竟他那‘外甥’的真實身份更嚇人,旁人還真沒資格受他的禮。
與崔景懷在書院外道別後,何殊三人便跟著吳教諭走進青山書院,去見幾位將會在接下來教他們的先生。
三人雖然隻是借讀,按照書院的規矩,也需住在書院中接受統一管理。
吳教諭擔心三人與其他學子不熟悉,又是初入陌生環境不適應,跟人產生矛盾,特意為三人單獨準備一間宿舍。
難得能有機會為救命恩人做件事,吳教諭可謂是相當上心,盡力將處處都安排得周到細致。
見完先生後,又被帶到這間已經收拾好的宿舍,何殊也能看得出對方的用心。
她的真實身份是個需要避人耳目的秘密,此行身邊人中,也就邱顏知道真相,崔景懷和馮立都不知道,其他人更不知道。
這樣以來,與人同住一室時,難免的存在許多不便。
崔景懷與馮立知道她是太子,又是近衛,早就習慣她的一些特殊習慣與避諱,並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畢竟在他們看來,何殊這位沒什麽惡習,很好伺候的太子,已經是位十分難得的賢太子。
隻是那些習慣與避諱在外人看來,勢必會顯得有些特立獨行,長時間與人近距離相處,肯定容易引人注意乃至懷疑。
即便青山書院、武院,以及各地的軍營,在翻新擴建時,都與皇宮中的部分宮殿一樣,使用由何殊提供的圖紙,建造出隔間式廁所和浴室,地下修有相應的排水通道。
從而能在方便清潔打掃的同時,還能盡量保障個人**。
所以何殊在看過自己三人接下來要住的宿舍環境後,滿意的同時,也暗自鬆了口氣。
雖然沒打算一輩子瞞著,但在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不能曝露自己本為公主的真相。
因為件事不僅會關係到她家的皇位,還會決定她家人與親近之人的生死前程,甚至還有可能會導致大安生動亂,再次陷入諸王奪位的紛爭之中。
在史上從無前例,皇族宗室人丁興旺的情況下,想要讓朝臣與百姓接受一位女皇儲,絕對是個非常巨大挑戰。
所以她在沒有做好萬全準備與絕對把握之前,絕對不能曝露出自己的真實性別。
這也是何殊此前無比期待她爹能生個真兒子的原因,為了這個太子之位,她實在付出太多,承受太多,多到讓她深感得不償失。
在宿舍放下行禮,換上青山書院統一發放的天青色長衫製服後,吳教諭又親自將三人送到他們將要插班的教室外。
此時正值青山書院的早讀自習時間,注意到自家教室走進三位陌生少年,這些年齡基本都在十二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們,都難掩好奇之色。
青山書院是比青山府學的招生規模更大,在大安更具影響力的頂尖學院之一。
能在青山書院就讀的學子,青山州籍的其實隻占
一小部分,更多的其實是來自省內外其它州府的學子。
所以青山書院的入學門檻頗高,聚集著兩三個省的青少年俊傑。
這也是何殊會選擇進入這青山書院的原因之一,這裏不僅有大批已考取秀才的少年,還有許多已經考取舉人功名的士子。
其中的許多人將來都有機會成長為國之棟梁,而他們目前所接受的教育,將直接關係到他們的思想與理念。
何殊對他們寄予厚望的同時,當然也很重視他們的成長環境。
此刻察覺到周圍充滿好奇與打量的目光,何殊坦然大方的微笑著站在講台前,對教室內的眾人拱手施禮道。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商謹恒,這兩位是我的同伴馮立和邱顏,我們家住上京,這次出來遊學,將要在班上借讀一段時間,還請諸位同學多多指教。”
沈卓一早來到教室,看到後排多出三張空桌,就猜到那三個位置應該是給何殊他們準備的,所以他與坐在附近同窗商量,換了個位置。
聽到何殊自我介紹,隨即站起身拱手道。
“歡迎三位賢兄,希望我們接下來可以相互交流,共同進步。”
見班中平日裏專注學習,成績最好的沈卓已經率先表態,其他少年也紛紛表示歡迎,使得教室中的氛圍變得空前熱鬧。
教室後排的三張空書桌,明顯是為他們三人提前準備的,所以與何殊三人與這些同窗們打過招呼後,就往後排走去。
知道自己三人是被安排到沈卓所在的這個班,何殊就知道這是吳教諭用心安排的結果。
畢竟他們三人都隻是白身,目前連秀才功名都沒有,現在進入的班級卻是青山書院中最優秀的班級之一。
他們此前已聽沈卓介紹過他所在的班級情況,青山書院是根據學子的學習進度分班,這個班中大多都已取得舉人功名。
可謂是聚集著書院中學習進度最快,接受能力最強,年齡卻相對較小的一批學子。
何殊坐到與沈卓的座位相隔一條過道的書桌前,笑吟吟的說道。
“沒想到我們竟能有幸進入這個班,與沈兄做同學,真令人高興,多謝沈賢弟幫忙周全。”
沈卓已經習慣對方這直接而又直白的說話風格,“能在班上看到三位賢兄,卓也十分驚喜。”
接著,沈卓又低聲補充道,“我們昨天交上以農忙為核心的文章後,又被要求在明晚之前交上一份以稅改方案為核心的文章,柳先生接下來肯定還會以此為主題,要求我們各抒己見。”
聽到還要寫文章,何殊頓時感到頭大,心存僥幸的問道。
“我們隻是借讀生,應該不用寫文章吧。”
何殊從不懷疑優生所做出的某些預判,因為他們在得老師看重的同時,往往也會更了解老師的教學習慣。
此前已得到過沈卓的提醒,她也打過腹稿,若被先生提問,她肯定能就稅改方案說出個一、二、三出來。
可是除了要議,還要寫文章,何殊就更加頭痛了。
哪怕她早就提倡要摒棄過去那繁複的公文格式,要求大臣在上奏折時,盡量簡潔明了,寫明核心重點,不要引經據典的廢話一大堆,給她增加工作量。
然而她麵對的是一個早已習慣傳統行文風格的大群體,他們的審美習慣早已固定,隻有占比很少的一部分願意接受新事物的人,在嚐試改變。
如此一來,何殊雖然早就有心想要改變科舉考試模式,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那樣很有可能會耽誤年輕一輩的前程。
畢竟那些負責評判考生成績的考官,大多都堅持並奉行過去那一套,她隻能要求各個書院在教授學子時,同時教授兩種文章風格。
隻是對何殊這位更喜歡以數據說話,什麽文章都不耐煩看的理科生而言,她是哪種文章都不會寫。
畢竟身為太子,她身邊最不缺的就是會寫文章的人,不過是這趟出來沒有隨身帶上而已。
看著何殊那毫不掩飾愁苦之色的反應,沈卓不禁失笑。
“商兄不必如此煩惱,或許真如商兄所願,先生會對三位**開一麵。”
何殊和這些傳統文士大儒打交道的經驗還算豐富,知道這個希望渺茫 。
“算了,反正不僅我,馮立和邱顏也不擅長寫文章,到時候我們三個一起丟臉好了,現在看來,我們可能確實更適合去武院借讀。”
說話間,柳先生已經走入教室,教室內的眾人迅速安靜下來,站起身給先生躬身問安。
何殊這輩子也就是在三歲那年,被先帝接入宮中後,與其他皇孫們一起在宮中正經上過幾個月的課。
知道她這輩子的祖父是位特別典型的帝王,將帝王權勢以外的一切都視為浮雲,對兒孫們都沒什麽天倫之情,何殊當時過得可謂是步步驚心。
所以她即便對那些翰林學士教授的內容不感興趣,也學得特別認真仔細,生怕因自己表現得太差而連累到這輩子的父母。
好在那段艱難的
時光持續的並不久,她爹登基繼位後,她壓根就沒正式上過課,遇到不懂不會的直接問身邊人即可。
如今時隔多年,再次坐到教室中聽老師講課,若非此行她是帶著目的來的,何殊根本沒耐心坐在這裏,聽人講這些她不怎麽感興趣的內容。
對於班上被塞進來三個借讀生的事,柳先生並不高興,尤其是這三人不僅身無功名,也沒有奉上可以展現其水平的文章。
可是對於這件事,連向來重視規矩的山長都沒拒絕,他這個先生當然也沒有權利反對。
既然這三個借讀生不懂規矩,柳先生隻好通過自己的方式來了解對方水平。
這個方式就是多提問,在課堂上輪流點何殊三人的名提問,他倒也不存在刻意刁難的想法,提出的問題是由淺及深。
何殊別的不行,但論記憶力,這天下可謂是少有對手,她既然計劃要來這青山書院,當然是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
囫圇吞棗般的背了一肚子書,再結合她之前聽那些筵經官講過的一些內容,回答得還算過關,在這方麵的積累,與班上其他學子的水平沒有差太多。
可是馮立與邱顏就慘了,他們兩人一個滿腦子醫經藥理,僅有的業餘愛好是下廚,一個最喜歡在精進身手之餘,鑽研用兵之道。
所以這兩人麵對那些問題,總是十分光棍的以‘不知道’作為回答,將柳先生氣得臉色鐵青,直接給這兩位借讀生打上‘不學無術’的標簽。
看著柳先生在下課離開時,怒氣衝衝的背影,何殊難免有些心虛,轉頭看向馮立二人。
“我早說過,你們好歹也要認真看幾頁書,不要將自己的本質暴露得太徹底,你們都不聽,現在丟臉了吧。”
馮立一臉無所謂的回道,“丟臉就丟臉吧,反正文的不行,我武的行啊,誰要是敢欺我讀書少,我就與他在拳腳功夫上見高低。”
邱顏也很坦然,“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們最多隻在這裏借讀半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
至於為丟臉而生出羞慚、自卑之類的情緒,壓根就不存在。
兩人都很清楚,書院中的這些學子讀書再厲害,也要在通過層層考核後,將來才有那麽一絲機會能與他們再見。
再見時,也隻有在他們麵前低頭行禮的份,他們又怎會在意現在的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畢竟他們此生的唯一使命就是要保護好太子,太子身係他們這些人的生死榮辱。
眼看這兩人壓根就不在意什麽麵子,絲毫不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感到有壓力,何殊無奈之餘,也鬆了口氣。
何殊的同理心強,馮立二人是為了保護她才不得不跟著來書院,若是被打擊到自尊心,在這裏受煎熬,她肯定會感到難辭其咎。
再加上何殊一直認為所有人都是有思想的血肉之軀,值得尊重,所以她始終無法以理所當然的心態,要求或是任由別人為自己付出與犧牲。
沈卓此前已經隱約察覺到這三人都不像是多會讀書人,才會總想盡量提醒一下,好讓三人都能提前做些準備。
隨著這節課上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低估了何殊的水平之高,也低估了另外兩位的水平之差。
此刻見到馮立二人這破罐子破摔的反應,他忍不住出聲。
“二位賢兄既已來此借讀,何不稍費些心力,我這裏有一些已整理好的筆記與經義注釋,隻要能記下,用來應對先生們日常的提問,應該不成問題。”
沈卓並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實在是因為他自覺承何殊三人的情義太多,想要盡量回報一下。
大家就是少年人,馮立與邱顏若在書院中傳出‘不學無術’之名,勢必會受人鄙夷,隻是這兩人目前還沒體會到那種處境,才能這般無所謂。
馮立聞言,忙不迭的擺手道,“多謝賢弟的好意,我們實在沒有當讀書人的天分,也沒公子那麽好的記性,看到這些書就頭痛,聽到別人講這些書中的內容,腦子就犯困。”
這絕對是大實話,他們要是能學得進去這些東西,現在的水平說不定比這青山書院裏的先生們還高,畢竟他們擁有太多學習機會與資源。
何殊對此也十分無語,說到底,這兩人雖是暗衛出身,卻沒受多少搓磨。
又因資質出眾而被選為她的近侍,享有太多外人想象不到的資源,才能活得這麽灑脫與自我。
“算了,沈賢弟也知道,他們兩個是為了陪我,才會一起來這裏當借讀生,不願學就不學吧,不過你們下次要盡量表現得羞愧些,不能將先生們氣狠了。”
兩人立刻毫無異議的一口應下,態度十分誠懇。
這下輪到沈卓感到無語了,不知道何殊這位品學兼優,對自己要求很嚴、很自律的人,怎麽會這麽縱容自己身邊的人。
與此同時,被氣狠了的柳先生直接去找吳教諭,跟對方講了一遍馮立與邱顏在課堂上的拙劣表現。
吳教諭歎了口氣,將茶杯往對方麵前推了推,溫聲勸慰道。
“
柳兄有所不知,那位商公子家世不凡,他的舅舅不僅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身份也很不一般,你說的這兩位,應該隻是商公子的護衛,不學無術也正常,我們犯不著因此而生氣。”
柳先生聞言,不僅氣沒消,反而感到更為惱怒。
“書院有明文規定,不許任何學子帶隨從入學,現在怎可為這個商公子破例?”
“所以人家也是以借讀生的名義申請進入書院,從流程方麵講,還是合乎規定的,畢竟隻是借讀生。。”
高聲說完,吳教諭再次放低聲音,語氣溫和的說道。
“更何況城中昨日發生的變故,柳兄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在陳陽城中隻手遮天的幾家豪族,與王同知家都被圍了的事,現在已是陳陽城中人盡皆知的事。
柳先生當然也知道些相關消息,“你別轉移話題,這與我們正在討論的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據我所知,那幾家這次之所以被收拾,全因那幾家的敗家子當街縱馬疾馳,還抽打躲避不及的無辜路人,恰好撞到他們三人手裏,被他們反手教育了一頓,這才有了這聲變故。”
柳先生聽說過對方說的這段過程,隻是他並不知道被傳得沸沸揚揚的當事者,正是他班上新來的那三個借讀生。
“看來他們的本事不小啊,不過他們的身手既然這麽好,怎麽不選擇去武院,而是來我們書院?”
吳教諭有些尷尬的幹笑道,“這不是有我這位故人在書院,方便行事嘛,再說那兩位護衛不通文采,那位商公子不是頗有才學嘛。”
說起這個,柳先生沒好氣的擺擺手道。
“那就是個糊弄人的,沒有一點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應付我的提問還行,要是參加考試,連個府試都過不了。”
“反正人家是京中豪門子弟,前程又不在科舉考試上,你就不要太較真了,隻要他們不惹事生非,就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別對他們提要求,省得為難別人,也難為你自己。”
柳先生不滿的皺眉道,“我們做的就是教書育人這一行,怎能為了自己圖省事,就放棄學生?”
吳教諭也不願跟這位做事很有原則的老先生爭論,笑著勸道。
“反正事情就中這麽回事,他們在此借讀的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個月,我希望大家都能盡量和睦相處,不要鬧得不愉快。”
柳先生冷哼一聲道,“我們青山書院乃是讀書聖地,書院中聚集的都是有修養、有素質的讀書人,又不跟武院那樣烏煙瘴氣,有什麽好不放心的,竟然還要帶著護衛入學,這些個權貴子弟……”
吳教諭迅速出聲打斷對方的抱怨。
“柳兄請慎言,商公子路見不平,能夠仗義挺而出,為人處事也很謙和有禮,不以家世自居,帶護衛的事,想必是其家中長輩不放心,我們可以包涵一二。”
雖然心中並不認可,但是此刻看清吳教諭的堅持態度,柳先生也隻得作罷。
休息時間結束,新的一節課開始後,果然如沈卓所料,柳先生要求班中學生對稅改案各抒己見,再將課內探討的這些內容,整理成文。
事關自己此行的重要目標之一,何殊立刻打起精神,不動聲色觀察並記錄班上學子一些看法與建議。
柳先生雖然不樂意,但也不得不接受吳教諭的建議,盡量無視那兩位明顯隻是跟著來湊數的借讀生。
與此同時,何殊則成了他的重點關注對象,他認為何殊是個可造之才,天資很好,就是思想太過懶惰,才會在知識積累很豐富的情況下,表現十分平庸。
“……你們可以從兩個方向來看待這件事,一個是拋開自己出身立場,以置身事外的心態來審視這份稅改方案,另一個則是從自身的出身立場出發,分析這份稅改方案的優缺點。”
不得不說,對於柳先生教學生的這個思路,何殊還是相當認可的。
要是對方不這般總盯著她,還當眾點名要求她寫文章,而且要寫得言之有物,有自己的思想觀點,她會還會對其更加認可。
中午放學後,沈卓先帶著三人回宿舍放書本,意外發現雙方的宿舍正相鄰,接著便去書院食堂用餐。
“書院中的食堂分兩大區域,一處是由書院提供補貼,飯菜品種較少,沒有多少選擇空間的大食堂。”
“另一處則是可以憑個人喜好單點飯菜的小食堂,三位賢兄初來乍到,今日就由小弟做東,請你們嚐嚐小食堂中的各地特色食物。”
何殊一邊打量這青山書院中的環境,一邊擺擺手道。
“好啊,不過小食堂就免了,我們更想去大食堂見識一下。”
邱顏饒有興致的點頭附和,“是啊,而且地方特色不是在當地,就吃不出那個地道的味道。”
作為一位廚藝相當不錯的大夫,邱顏對各種飲食文化比較感興趣,因為何殊曾告訴她,病從口入,飲食與健康息息相關。
來到這青山書院,她對書院中的先生們教授那些內容不感興
趣。
卻想趁機研究一下書院提供的飲食,與書院師生的健康之間,是否存在某些因果聯係。
雖然相處時間尚短,但是沈卓也能看得出來,這三人都是說話做事都很直接的性格,不是在跟他客氣。
所以他便沒有堅持,轉而介紹起書院裏的一些規則。
“去兩個食堂用餐,都不可直接使用錢幣,而是使用這種用錢幣兌換的不同麵額的餐券,我在前兩個月的月考中,取得的成績不錯,除了獎金,獎品就是這些餐券,夠我吃半年都不止。”
何殊饒有興致的點頭道,“這個獎勵設置的不錯,要是家裏不富裕,隻要好好拚一拚,取得好成績,就能實現吃飯自由,沒了吃飯花費上的壓力,便有更多的精力學習。”
沈卓笑著點頭,他自己也是這項福利的受益者,當然是深知這其中的好處。
他沒說的是,有些經濟不富裕的學子,還可選擇將自己得到的餐券兌換出去一些,緩解自己的經濟壓力。
這也是青山書院中的成績競爭頗大的原因,在這裏,他們這些家境清貧的學子,可以切身體會到什麽叫做書中自有黃金屋。
他早前因為不放心家中年邁的祖父母,一直拒絕來青山書院就讀。
今年終於答應進入青山院就讀後,在這裏見識到許多他從前不曾知道的規則製度,學到他此前不曾學過的一些知識內容,他才意識是自己之前想差了。
繼續留在三河縣裏讀書,他固然能有機會成長為一位飽讀經書,將來被人稱讚文采出眾的文士,若無意外,科舉入仕也不成問題。
可是隻有來到青山書院,學好這裏應朝廷要求開設的那些課業後,他才能有機會成長為一個朝廷需要,可以少走許多彎路的合格官員。
因為在這裏,他可以在先生的引導下,打開自己的思想與眼界,學會用大局的眼光看待民生經濟。
例如這小小的餐券背後所蘊含的種種意義,以及書院獎勵餐券的製度,所能起到激勵作用,都非常具有思考竟義。
而何殊在聽到他提起書院會給成績優秀者獎勵餐券後,就能迅速意識到此舉會促成的這些良性循環,也讓沈卓對其刮目相看。
他是因為有親身體會,才知道吃喝無憂能給一個人帶來多大的底氣與自信,給家境貧寒的學子減輕多大思想壓力,讓人變得從容。
“聽說這些都是山長被召入京中參加大安教學會議,參觀過國子監後,回來做出的改變。”
何殊當然知道四年前舉行的那場教育發展研討會,不無鬱悶的說道。
“我在京中也聽說過場聚集大批書院山長,以及各地府學、縣學官員的會議,可我聽說,那場會議還曾達成一個共識,就是要尊重並重點培養所有學子在某些課業上的特長與偏好。”
沈卓有些不解的問,“這不是一件事好事嗎?”
為何對方提起這個,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是好事啊,可我覺得青山書院在這方麵實行的有些不到位,我不會寫文章,柳先生竟然都不尊重我一下,直接給我布置寫文章的作業。”
早在看到何殊一聽說要寫文章,就露出苦大仇深之色時,沈卓就已猜到這點,此刻聽到對方毫不避諱的直接自曝其短,讓他不禁有些語塞。
眼看幾人已經來到大食堂,四人一起去選好食物,找個位置坐下後,沈卓才低聲說出自己思忖已久的建議。
“文章的事,商兄若是實在覺得為難,我可在你打好草稿後,幫你潤色一遍。”
看到一直開朗灑脫的何殊發愁,他莫名感到有些不忍,才會主動說出這麽個不那麽合規的辦法,實在有違他一直以來的言行習慣。
馮立和邱顏自身已經放棄治療,卻不想看到自家太子丟臉,聽到這個建議頓時眼睛一亮,卻聽到何殊毫不猶豫的拒絕。
“還是不了,每個人寫文章,都有各自的習慣與特點,哪怕隻是幫忙指點一下作業,也容易被人傳閑話,我可不能連累你背上幫人作弊的黑鍋,實不相瞞,我其實也不怕丟臉,就是一聽到要寫文章,就覺得頭痛而已。”
因為記性實在好,哪怕是不喜歡的內容,她也能很快背下來,但是寫文章就不一樣了,對她來而言是真難,難到無從下筆。
聽到這話,沈卓隻覺得哭笑不得,不得不說,何殊三人的言行總在挑戰他對人類的各種認知。
想到以自家太子的身份,若被傳出與作弊沾邊的閑話,所能造成的影響也會讓人不敢想像,所以馮立趕緊道。
“其實不會寫文章也不是多丟臉的事,反正還有我和邱顏墊底呢。”
何殊端起筷子,“這些都是小事,現在是吃飯的事最大,這大食堂的夥食看著還不錯嘛,有葷有素有湯,嗯,味道也還行。”
大食堂的飯菜都是大鍋飯,做飯的人廚藝再好,味道也好得有限,能做到鹹淡適中,火候合適,沒什麽異味,就算是不錯。
邱顏點點頭道,“是還行,比懷安客棧的自選快餐好,價
格卻更優惠。”
這種有拉踩之嫌的評價,讓沈卓聽得十分無語,他也念著懷安商行在緊要關頭,出麵帶著他們兄弟一起上路的情義。
哪怕知道以對方與懷安商行的關係,隻是隨口這麽一說,不可能存在什麽惡意,沈卓還是認真解釋道。
“邱兄此言差矣,懷安客棧是做生意的商家,他們的自選快餐量大實在,價格卻很便宜,這份厚道在陳陽城中可謂是有口皆碑,青山書院的大食堂,是因為有朝廷和東宮的惠學補貼,才能做到這樣。”
青山書院能將惠學補貼真的用在實處,讓學子都能受益,才是最讓人滿意的地方。
近些年來,根據接收朝廷撥資的各方遞交上去的數據,再結合她與正寧帝通過各自的私人渠道傳回的數據,得出的結論也是大安的幾大書院帳目最清楚,基本不存在什麽貪汙與違規挪用現象。
雖然被氣到想飆的時候,何殊會忍不住抱怨這個時代中的讀書人人思想落後,頑固而又不知變通。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時代中的絕大多數讀書人,在誠信、忠孝、禮義等道德層麵的水平,遠強過她的前世。
即便這裏麵有讀書人尤重聲譽的原因,也比何殊更熟悉的那種毫無道德底線,還敢在世人麵前以文人自居的人渣敗類強。
吃完飯後,四人在書院轉了一圈後,才回宿舍區,迎麵遇上班裏的其他學生,雙方打過招呼後,其中一人難掩興奮的說道。
“甲一班的學兄們為稅改方案組織了一場論辯會,地址在東園那邊,幾位賢弟若有興趣,也可以去圍觀。”
說完,那位同學就在其他人的拉拽下,匆匆跑離。
聽到這話,何殊立刻來了興致,察覺到對方看向自己的目光,不等對方開口,沈卓就帶著幾人轉身道。
“我們也去東園見識一下吧,聽到其他學兄們的觀點,商兄或許也能受些啟發,對寫文章極有幫助。”
寫文章實在是何殊提都不想提,但是在這書院中,又注定將避不開的話題。
“剛來青山書院的第一天,就能有機會見識到群英論辯的盛大場麵,實屬幸運。”
沈卓笑著解釋道,“在書院中,這種場麵並不罕見,每當朝廷或是民間有重大事件發生,不僅先生們會借機考核我們,學子們私下裏也會組織規模大小不一的論辯會。”
這次的稅改方案關係重大,是書院中所有學子都要麵對的共同議題,所以這場論辯會的參與人數空前的多,規模格外大。
而組織這場論辯會的甲一班學子,都是會在次年參加春闈,考中進士的機率頗高的舉子。
等到聽說消息較晚的何殊四人趕到東園時,諾大的一塊空地上,已經聚集有數百人,圍著一塊離地有近一米高的方台下。
台上此刻涇渭分明的坐著兩批學生,台下學生坐在一個個小馬紮上,三五成群的低聲議論著。
沈卓帶著三人在附近一間器物室中領到馬紮後,坐到隊伍的後方。
“那方台在建造時,曾做過特殊處置,可以擴音,我們坐的位置雖然靠後,也能聽得清楚上麵人的講話聲音。”
這種擴音方式現在並不罕見,何殊點點頭。
“先生們會參加,或者是旁聽這種論辯會嗎?”
沈卓往方台下的那排桌子示意了一下。
“不會,不過那邊有人會做全程記錄,據說論辯會結束後,會將參與者的發言交給先生們點評,有些學子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一些先生的重點關注。”
青山書院是一座老牌書院,書院中的這些先生,尤其是那些上了年齡的資深先生,說是桃李滿天下也不為過。
他們不僅自身知識淵博,在文壇中也擁有較高地位,手中握有許多人脈關係,若是看重哪位學生,願意重點培養,絕對能給學生提供極大幫助。
何殊暗自思忖道,想必這也是那些學生,很願意組織並參加這種論辯會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兄喜歡參加這種論辯會嗎?”
“我經常會來聽,並不喜歡親自上台參加。”
雖然對方沒有說原因,何殊也大致能夠猜得到,這位小兄弟雖然少而有才,性格卻很內斂,不缺該有的鋒芒,卻很低調。
沒讓圍觀學子等太久,論辯會就正式開始,畢竟相關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我曾翻閱過一些資料,發現在現行稅製下,豪族大戶可通過諸般手段虛報、隱匿人口逃稅,反倒是家無寸土者,衣食無著,還要承擔繁重的稅負,而這並非個例,稅改方案若能實施,這些貧困百姓必將受益良多。”
“……可減輕貧困百姓的稅負,但是朝廷應當對天下百姓都一視同仁,這般以階梯式稅率損有餘以補不足,稅改方案一旦正式實施,勢必會引起相當部分百姓的不滿與抗拒,從而更加深本就存在的貧富矛盾。”
“稅改方案中有提到,所有大安百姓都有權享受口糧田的免稅,以及惠民田的超低稅率優惠,怎麽不是一視同仁?”
……
台上論辯雙方的激烈交鋒,引得下方圍觀學生聽得十分投入,時而點頭表示讚同,時而若有所思。
何殊也聽得很認真,台上那些參入論辯的學生,基本都是甲字班舉子,年齡大多都在二十歲以上。
他們的思想相對更為成熟,意誌也更為堅定,都在努力說服對方接受己方觀點,不像台下這些學生,態度會隨著台上論辯雙方的言論搖擺。
作為一個典型的理科生,何殊因前世的應試教育,沒有少學曆史政治。
可她因為偏科嚴重,對這些文科方麵的知識,往往都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對大安的情況了解得越多,她能看到的弊端與隱患也越多。
這份稅改方案有著種種優點,但是何殊也不否認,它也存在著許多缺點,這些缺點勢必會給大安帶來新的矛盾與問題。
可是在何殊的記憶中,攤丁入畝的稅製實施後,給國家帶來的好處,絕對多過那些弊端。
階梯式的稅率,是她結合自己生活的年代,為鼓勵農耕,不僅不向農民征稅,還提供專項資金補助農業生產而來。
以大安的發展情況,基本可以確定,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將沒有能力給農民提供補助。
現在盡量能為百姓減輕一些負提,緩解一下他們生存壓力,就是何殊當下的目的。
何況階梯式稅率還寄予著她想要改變一些社會現狀的厚望,所以即便此刻聽到那些學生點出其中存在種隱患與弊端,她也不打算改。
與此同時,何殊也沒有忽視這些聲音,尤其是其中一些能夠直擊問題核心的論點。
也有記下一些學生針對那些問題,提出的一些解決方法,並記住其中一些反應迅速,掌握的知識麵廣,或是頗有急智的學生。
這場論辯一直持續到午休時間結束,在場學生意猶未盡的起身將馬紮還回器物室,匆匆趕往教室。
相比較上午的課,下午的算術課對何殊而言,實在是輕鬆至極,連馮立和邱顏也毫無壓力,給班上同學留下的印象總算不再隻是廢材。
當何殊在青山書院一邊享受著書院中的輕鬆安逸,一邊為交作業而抓耳撓腮,十分頭大時,陳陽城中不少人都活在煎熬之中。
張長平隱忍多年,如今終於能有機會將那些對手給弄倒,當然不會放過。
因為知道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他毫無保留的拿出自己在背地裏收集案卷與罪證,以及相關證人。
常將軍被現場抓住把柄,為了撇幹淨自己,也不敢再明目張膽的維護王同知等人。
更何況張長平是當著崔景懷派來的人的麵,拿出王同知與青山州的一些豪族大戶相互勾結,草菅人命、私自開礦、私自販賣鹽鐵等罪行的罪證。
得到消息的一些深受其害的百姓,也都紛紛聚集到青州府衙,狀告連陳陽城縣令在內的王同知一係的人。
因牽涉其中的人與事特別多,城衛司與府衙上下超負荷運轉,都有些忙不過來。
可以確定的是,王同知與韓氏等豪族大戶,這次都將在劫難逃,而且他們都不冤。
誰也不會想到這些長久以來,一直在青山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竟然為會因陳陽城的百姓早已習以為常的小事而敗落。
身為當事者的王同知等人更加想不到,他們得到消息趕去府衙時,想的還是先稱量一下對方份量,再作打算。
所以當他們因此而淪為階下囚時,可謂是毫無防備,他們的家中更是沒做一點準備,倉促之下,也來不及找人求救。
有崔景懷派出的人手從旁協助,城衛司與巡捕司不僅在這些人家抄出大量財物,還找出藏得特別隱秘的一些違禁品,包括一些能牽連到更多人的罪證。
這些豪族大戶能夠一直屹立不倒,自有其憑仗,隻是這次事出突然,誰都沒有反應過來而已。
但這也正是崔景懷給出三天限期的原因,隻有盡快將這些人的罪徹底釘死,那些背後的勢力縱然在事後得到消息,也沒有機會翻案。
事實也正是如此,當省府與京中一些勢力得知消息時,張知府已經在轟動全城的公開審判中,當眾給王同知等首惡做出‘斬立決’的判決。
然後將相關案卷與罪證整理好,交給崔景山派人送回京中,由其派人送回京中,交由吏部進行複審。
等到韓府的漏網之魚辛苦上京,前往康王府報信,想要求康王出麵救下韓氏一族時,他們不知道的是,相關案卷與罪證已經通過特殊渠道送到京中。
得知自己的娘家韓氏一族全被抄家下獄,除了這個趕來報信的族兄,其他韓氏族人,連在青山書院與武院中上學的族人在內,全都被控製起來,韓側妃當場暈了過去。
康王一邊擔憂與心痛自己最寵愛的側妃,一邊怒火滔天。
“什麽人這麽膽大?韓家在青山州經營已久,怎麽會毫無反抗之力,如此輕易的落敗?”
韓氏一族人丁興旺,在青山州的根基
深厚,是康王重用韓氏的關鍵。
而韓家為了能夠重返朝堂,恢複從前的榮耀,對康王也確實是盡心盡力,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為康王府提供許多幫助。
所以康王實想不明白,連他都會另眼相待的韓氏為何會這般不堪一擊。
麵對這個問題,前來報信中韓家人有些遲疑小心回道。
“草民隱約聽說,好像是因為家裏的公子衝撞了京中某位貴人的外甥,被對方狠打了一頓,族長去府衙理論,草民不知道府衙內發生了什麽,後來就是那位與族長關係很好常將軍,親自帶著城衛司抄了我們這些人家。”
康王冷著臉,難掩怒意的問道。
“你可知道到底是京中哪位貴人?”
想到不管是哪位京中貴人,都沒有他這皇室親王貴,竟敢這麽不給麵子的動他的人,壞了他在青山州的重要布局,康王就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