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遇險
冬日裏少見的暖陽天, 日輝灑在人身上很舒服,連拖行貨物的牲畜都忍不住發出愉悅叫聲。
一隻健壯的馬騾腦袋上立著一隻黑漆漆的八哥,隻飛羽末端一抹白, 它看起來有三個月大,圓圓的眼眶裏,比芝麻大一點點的眼睛,轉來轉去十分靈動。
它一爪子扯下幾根騾子毛, 撲騰翅膀飛向前室的程敘言:“餓啦, 餓啦,豆豆餓啦。”
程敘言伸手,讓八哥落在他手臂上, 單手取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放著新鮮的黃鱔肉泥。
小家夥埋頭猛吃,吃完之後還朝程敘言伸喙,等擦幹淨了它才拍拍翅膀飛走。
它也不飛遠,以騾車為中心在周圍盤旋。
正午時候,商隊停下歇息,一名圓潤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向程敘言他們走過來。
易知禮不動聲色攔住:“請問有什麽事?”
男人還沒說話,男孩先指著車頂的八哥叫喚:“爹, 我要它, 給我買!”
父子倆穿著富有光澤的綢袍,腳踩羊皮小靴, 男人手上還帶著好幾個金鑲玉戒指, 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程偃立刻爬上車, 把車頂的八哥抱懷裏, 站在車板上大聲嚷嚷:“不賣, 這是我的崽, 我不賣。”
易知禮差點繃不住臉色:程偃叔別逗他笑啊。
程敘言開口:“抱歉,這隻八哥我們不賣。”
男孩急了,扯他爹的袖子。
程敘言將這個動作收入眼中,思考對方胡來的話,他該怎麽應對。
熊孩子,熊家長麽?
“沒事沒事。”男人笑嗬嗬道,他相貌富態,笑的時候看起來十分和善:“小兄弟,相逢即是緣,敝姓關,有名的關二爺那個關,家中經營幾間酒樓,交個朋友如何。”
易知禮眉頭微蹙,悄悄瞥向程敘言。
程敘言:“敝姓程,山一程,水一程的程。”
關富商嗬嗬笑,他順勢在程敘言他們身邊坐下,上好的綢緞衣裳與地麵接觸,看不出半點猶豫和忸怩。
程敘言也順勢坐下,易知禮頓了頓,轉身進車內翻找茶葉和點心,隻有程偃抱著八哥站在車板上跟地上的小屁孩大眼對小眼。
關富商跟程敘言閑聊,“程兄弟的八哥養的真好,可有什麽經驗?”
八哥不稀罕,養的好又親人的八哥才稀罕。
程敘言朝他爹伸出手,一邊道:“左右是把鳥食弄精細些,平時護著點,跟它說說話就好。”
茶水點心擺上,程敘言招待關家父子倆食用,小男孩靠坐在他爹身邊,他不餓,他對程偃懷裏的鳥更有興趣。
程敘言撚了一塊點心吃著,眉眼平順。
關富商笑道:“原來是這樣。”他也撚了一塊點心,說著地道的山陰話:“這香糕是山陰獨有,別的地兒做不出這味。”
程敘言笑而不語,他們走過的地方多了,但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短,他不是語言天才,短短幾天學不會方言。所以他多是說官話,遇到現在這種情況,他隻保持有禮的淡笑就好。
關富商一拍腦門,又切回官話:“哎呀你看我這個鄉巴佬,說著說著就帶口音。”
“爹才不是鄉巴佬。”小男孩大聲反駁。他瞥了程敘言一眼,小聲咕噥幾句山陰話,看小男孩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話。
關富商笑著打圓場:“在下是南塘人,此行是為回鄉,不知程兄弟是何地人士。”
程敘言:“長源府。”
八哥見眾人都有吃的,就它沒有,怒了。
它飛到程敘言懷裏,憤怒的蹦跳:“豆豆要吃,給豆豆吃。”
小男孩微張著嘴,雙眼晶晶亮:好可愛,好想要!!!
程敘言將手中點心喂過去,把八哥喂了七八分飽,手一抬,八哥撲騰騰翅膀飛遠了。
小男孩蹭的站起來想追,被他爹拉住。關富商不解:“程兄弟,你不怕這八哥飛走,不回來了?”
“它若真飛走,也是我們無緣,強求不來。”程敘言端起茶杯吹了吹,不緊不慢的呷一口。
關富商被梗了一下,但心裏對程敘言更加欣賞。此人看著年紀輕輕,衣著平平,但閑看山水的淡然姿態確實少有。
程偃左右望望,重重哼了一聲。
程敘言掀了掀眼皮,斜睨他一眼,話卻是對易知禮說的:“帶我爹去找豆豆。”
程偃眼睛一亮,麻溜兒的站起來,眨眼間就跑沒了。
關富商看的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令,令尊…真是…很有少年氣啊…嗬嗬……”
程敘言不置可否。
見程敘言神情淡淡,關富商立刻轉移話題,商人比普通農戶走動更靈活,見的東西更多,提起山陰就繞不開女兒紅。
關富商不知道給多少人推薦過,以至於一開口,話就自個兒滾落來:“.52GGd.一般的酒不是太烈就是太淡,還得咱們地兒的女兒紅,柔和又不失醇厚。正好我馬車有一壇,程兄弟嚐嚐就知我所言非虛。”
他一個圓潤潤的身子,動作卻麻溜的很,不多時就提著酒和食盒回來。
小男孩見他爹回來,立刻從程敘言身邊退開。他一反剛才的霸道勁兒,特殷勤的招呼:“這個是醉雞,你聽過醉蝦醉蟹肯定不知道還有醉雞,可好吃了。不過…”小孩兒鼓著臉:“裏麵有酒,我每次隻能吃一點點。”
關富商跟著招待:“程兄弟,你嚐嚐吃不吃的慣?”
不多時程偃他們回來,他對著兒子哇哇告狀:“豆豆太壞了,它故意把鳥屎拉我衣服上。”
易知禮在他後麵默默吐槽:還不是因為程偃叔強行擼毛,把豆豆惹惱了。
程敘言讓易知禮坐下吃飯,他帶他爹去換衣服。
關富商給易知禮夾一塊魚肉:“不知小兄弟貴姓?”
“我…敝姓易。”易知禮盡量淡定,對關富商微微頷首。
關富商見好就收,他吃著魚肉,目光不時落在易知禮身上。
起初他以為易知禮是程敘言的仆人,但是程敘言和易知禮所穿的衣服料子相同,言語間隨性又親昵,不似主仆。
後來關富商又猜易知禮是程敘言的兄弟,但一個姓程,一個姓易。還有一個神智若稚兒的父輩,這一行人真有意思。
從車內出來的時候,程敘言又帶來一包肉幹,招待關家父子。關富商嚐了嚐,很給麵子的大力誇讚。
飯後,小男孩兒又湊到程敘言身邊:“我們有一起吃過飯的情分,你讓我喂一喂你的八哥好不好?”
程敘言:………
程敘言點頭應下。
八哥的喙較堅硬,雖然豆豆才三個多月大,但程敘言也怕它無意傷到孩子,是以陪著小孩兒一起喂食。
“我叫關澄。”小孩兒抬起頭,“我的小金庫有好多錢,我願意都給你,你能不能把這隻鳥給我。”
程敘言摸摸他的腦袋,在小孩兒期待的目光中,微笑著拒絕了他。
關澄:………
小孩兒眼睛差點成了荷包蛋,水汪汪的。他一步三回頭的跟著他爹離開。
程敘言以為這隻是個小插曲,沒想到晚飯時候,關澄又提著半人高的食盒跑來。他沒再說什麽買賣的話,隻是想喂鳥。
從山陰到南塘有四日腳程,一日水程。幾頓飯下來,程敘言和關富商有基本了解,當關富商從易知禮口中打聽到程敘言是秀才時,他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真是了不起,年少考取功名,又簡車遊曆,這份魄力不是誰都有。”關富商摸了摸自己小兒子的臉,對上那雙天真單純的眼睛,他輕笑道:“你可將三百千背熟了?”
關澄支支吾吾,隨後大聲道:“爹說過路上不提學業。”
關父啼笑皆非,又哄兒子:“好好,不提。”
他把兒子攬入懷中:“黃昏時候咱們登上船,最遲明天這個時候就能見到你娘和爺爺奶奶,高不高興。”
關澄哼哼唧唧。
少頃,關澄摸摸肚子:“爹,我餓了。”
父子倆從船艙出去,經過甲板時看到正在垂釣的程偃。關父看著那簡陋的釣竿,嘴角**。如果隨便找根細棍子,上麵綁條線也叫釣竿的話。
魚鉤沒有,魚餌也沒有,程敘言沒打算釣上魚,純粹是哄他爹玩。
八哥立在程敘言手邊,過一會兒主動用腦袋蹭蹭他的手。程敘言把八哥摟懷裏,笑道:“你不是討厭旁人摸你毛嗎?”
“豆豆喜歡你,喜歡你。”黑色的鳥歡快的蹦來蹦去,旁邊的程偃坐不住,默默伸手,卻被八哥啄了一下。
關澄頓時想往程敘言那邊跑,被他爹拽住,關父內心歎道:這麽聰明的八哥看看就得了。
冬日夜涼如水,所有人都待在船艙的被窩裏取暖,大多數人抵不住一天疲憊,早早陷入夢鄉。
“嘭——”
船聲劇烈搖晃,程敘言本能把他爹的腦袋護懷裏,他整個後背摔到木板上,疼的他悶哼。
易知禮飛快摩挲到火折子,艙內的黑暗被驅趕,程敘言低聲道:“你去……”
易知禮還等著他的下文,沒想到程敘言抱著程偃起身:“我們一起去找紅薯幹。”
牲畜待的貨艙,與他們待的船艙有小半個船身的距離。
船身晃的這般厲害,隻有三種可能,一,遇到狂風暴雨。二,觸礁。三,海寇。
他們三個時辰前待在甲板上還是風平浪靜,且天上也無烏雲堆疊,外麵也無雨珠敲擊木板的聲音,程敘言迅速排除第一個可能。
至於觸礁,聽關父說山陰和南塘常有船隻來往,觸礁的禍事極少。再加上子夜時分,程敘言更傾向於這艘貨船遇上海寇。
此時讓易知禮單獨行動,豈不是害了他。
程敘言腦中轉過許多,他們一出艙門就滅掉火折子,易知禮捂著八哥的嘴小心跟在程敘言身後。
黑夜中,物體落地的聲音格外明顯,是搭板。海寇通過船身撞擊,令目標暈頭轉向,再趁機搭板上船。
一旦這些賊人上了貨船……
最好的結果也是劫貨不殺人,可這貨船上有不少女子,程敘言不敢賭古代賊寇的良心,
“敘言哥?”易知禮不明白程敘言為什麽停下。
貨船上的驚叫和怒罵聲逐漸傳開,他們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
搭板在晃動,賊人要過來了。
周圍漆黑一片,水麵的風凜冽刺骨,程敘言卻出了一身汗。
要不要管,他隻有一個人,賊人卻不知有多少?他打不過。
他此行隻為找聖手給他爹治病,這才是他的目的。他們現在應該找地方躲起來。
或許賊人隻是想劫貨,他何必跟個愣頭青一樣去拚命。他爹隻有他了。
程敘言剛扶著程偃走出幾步,身後倏地傳來慘叫。
一片淩亂的火光中傳來哀嚎:“快逃,是倭寇——”
賊人猖狂的笑聲,小孩的哭聲,男人憤怒的嚎叫聲交雜,在暗橙色的畫麵中編織罪惡。
程敘言低咒一聲,把程偃塞給易知禮,“你們去貨艙躲起來。”
他摸著八哥的腦袋:“豆豆繞船飛,大叫有倭寇,上甲板抗敵。”
一隻八哥於夜色中飛舞,沙啞中帶著稚嫩的聲音傳遍貨船:“倭寇來了,倭寇來了——”
“上甲板,抗敵!”
“上甲板……”
程敘言扯布裹住頭臉,一斧頭擲出去,迅速收割一條賊人性命。旁邊的賊人還懵著,程敘言飛身而上,奪對方的刀,抹對方的脖子。
那血是熱的,濺在他的頭臉,手上,隔著一層布他都嗅到鐵鏽味,腥的逼人作嘔。
他一腳將甲板上的火把踹進海裏,對跑來甲板上的青壯厲聲大喝:“愣著幹什麽,殺敵!”
他手執斧頭,將兩船之間的搭板砍斷,迎來的倭寇齊齊摔進海裏。
隨即他轉身,同其他人一起將踏上貨船甲板上的倭寇宰了,然而眾人還來不及高興,一陣陣沉悶的扣響聲傳來。
是牆鉤,對方在強行拉近兩艘船的距離。
與此同時,無數箭矢射來。
當即有好幾人中箭,程敘言心裏發沉,他咬緊牙,剛才腦子一熱衝了出來,沒有半途丟棄的道理。
夜色中傳來一聲口哨,一隻黑色的八哥借著夜色遮擋衝進程敘言懷裏,程敘言摸摸它:“好豆豆,再幫我一個忙。”
削鐵如泥的斧刃輕鬆割斷特製的鉤繩,貨船失去掣肘,全力向遠處行駛。
船長厲聲指揮船員,他滿身大汗,他的心如擂鼓,他真是瘋了,他怎麽會相信一隻八哥。
茫茫海上,貨船瘋狂逃竄,快的猶如一尾遊魚,慢慢將賊船甩在身後。
“大哥,還追不追?”
“還追個屁,他娘的,別讓老子知道誰壞老子好事!”
夜幕退去,天光破曉。這艘傷痕累累的貨船終於迎來曙光。
所有人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得救了。
“那位壯士在何處?”有人想起程敘言。剛剛還無力的人立刻站起來尋找。
此時,程敘言已經帶著易知禮他們回到船艙,他動手時,刻意蒙麵,便是不想讓人認出來,他從未想過做英雄,不必別人感謝,也不想讓賊人記住他找他尋仇。
然而他百密一疏。
他忘了昨晚驚險逃亡中發揮巨大作用的八哥。
船主立刻免去程敘言他們所有費用,並將人安排在上等艙,還奉上二十兩謝銀,並且第n次探口風:“恩公,那八哥當真不賣嗎?我願意出五十兩。”
這小家夥太有靈性,太有用了!
八哥氣的踹翻茶幾上的杯盞,跳腳大罵:“豆豆不賣,壞人走開,豆豆不賣。”
程敘言把八哥摟懷裏,認真道:“真的不賣。”
船主這才遺憾離去。
然而船主不是第一個發現豆豆好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想買豆豆的人。
程偃把八哥抱過去,沒一會兒小八哥又飛回程敘言懷裏,美滋滋接受程敘言投喂。
“果然很有靈性。”一道含笑的聲音從艙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