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念之差
稻田的穀子沉甸甸,家家戶戶都開始下田收稻了,程家共有十三畝地,其中六畝都是上好的水田,全拿來種了水稻。
天微微亮,程家的廚房上麵就飄起了炊煙,一陣陣的麥香充盈著整個屋子。
老陳氏站在灶台邊,利索的攤好一張餅又繼續下一張,灶台上的竹籃裏壘了碗那麽高的餅子了。
那餅子不是程青言在現代見過的乳白一張,而是帶著一點灰和黃,古代的麵粉沒有那麽白,黃是因為裏麵摻了雞蛋。
早飯也不是粥,而是摻雜各種豆子和高粱的幹飯,收稻穀是大事,今天所有人都要下地。
程青言分到了兩張餅,濃鬱的麥香和雞蛋融合,豬油的潤澤讓餅更加柔軟可口,他一口接一口,其他人比他還狼吞虎咽。吃完早飯眾人隻覺得肚子滾圓,人也精神了。
眾人拿著農具等著,院子裏鬧哄哄的,隨著程長泰開口,烏泱泱一群人離開家,剛剛還熱鬧的院子瞬間冷清下來。
路上他們看到其他人,彼此也隻是點點頭,然後直奔稻田。
鐮刀鋒利掃過,一隻大手把剛割下來的稻子放在身後,程青業皮膚還比較嫩,彎腰時禾葉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細小的傷口,汗水和血珠混合落下。
程抱容帶著弟弟把割下來的稻穀捆紮,他們今日不但要把稻子割了,還得抓緊時間挑去打穀場,否則耽擱久了穀子會掉,對他們來說是損失。
隨著太陽爬上高空,程家的壯丁放下鐮刀,換上挑子把地裏的稻穀挑去打穀場,來來回回的搬運累的人汗水直灑,一點也不比在田裏割稻穀輕鬆。
程青言在田裏搭手,哪需要他他往哪兒跑,一上午下來他人都暈乎了,中午時候其他人坐在樹下休息吃東西,程青言小臉慘白,什麽都吃不下。
程長泰看向三兒子,“青言怎麽不吃東西?”
“可能沒餓吧。”楊氏大口咬著饅頭,隻覺得香的不行。程三猶豫道:“這忙活半天,咋能不餓。”
楊氏翻了個白眼,“他能做什麽,割稻子了還是挑了,他什麽都沒做當然不餓了。”
老陳氏懶得跟她掰扯,叫程抱容去看了看,聽說程青言隻是熱著了喝些水就好了。
飯後,楊氏用濕帕給程青錦擦臉上的熱汗和血跡,“你下午時候眼睛尖點兒,禾葉割臉上不疼啊。”
程青錦有些別扭,抬手不要他娘弄了,結果讓楊氏看到他手心的血泡,心疼的眼睛都紅了。
可楊氏又不能說讓程青錦回家休息,好在大嫂子有經驗帶了針來,楊氏借過來給程青錦把手心的血泡挑了又包紮好,隨後又去看程抱容,離她更近的程青言被她無視了個徹底。
中午時候最熱,眾人都在樹下休息,程青言胃裏難受,悄悄離開樹下跑到草叢裏,哇的一聲吐了。
他靠著巨石緩了一會兒才好些。他閉著眼,再一次感歎農活熬人。
手心裏傳來刺刺的痛,大抵是他娘總拿他年紀說事,程青言不肯被小看,幹活十分賣力,此時他那雙手攤開,同樣是漫布的血痕和血泡。
他抿緊唇,垂下眼時豆大的淚珠砸在拇指上,留下一點痕跡。
“青言?”
忽然一聲呼喚嚇的程青言蹦起來,隨後才看清來人。
“陸奶奶,偃叔?”
陸氏拽著程偃走過來,隨後程青言腦袋一熱,果然又被程偃摸後腦勺了。
程青言疑惑:“您們怎麽在這裏?”
陸氏歎氣:“還不是你偃叔,村裏空落落他嫌冷清,就往周圍的地裏跑。”
程青言抬頭,跟程偃四目相對,程偃咧嘴笑了一下。
程青言忽然好羨慕他,永遠這麽開心。
陸氏靠著巨石坐下,捶著自己的腿:“我這把年紀哪能跟他比,累死我了。”
程偃見狀,抱起程青言要跑過去。
程青言驟然失重,嚇的抱緊程偃的脖子,沒想到程偃一下子興奮起來,摸著程青言的後腦勺柔情萬般地喚著“敘兒”。
陸氏喉嚨一堵,差點落下淚來,她按了按眼角,無意看見程青言血呼啦的手心。
陸氏把人奪過來,雖然心裏有猜測,但看到了還是麵色一頓,她摸了摸程青言的額頭:“得因你偃叔到處胡來,我每次出門才帶各種用具。”
程青言還沒反應過來陸氏的話,對方解下背後的小包袱,給程青言收拾。
手心的血泡和傷口被好生處理,還上藥好好包紮了。程青言傻愣愣看著,差點以為是夢,直到他嘴裏嚐到甜意,一塊細膩的綠豆糕已經下肚。
程青言麵色緋紅:“對不起,我…”
“不用說對不起。”陸氏溫柔的打斷他,又給他拿了一塊點心。
吃飽喝足,程青言捏著自己的衣擺問:“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陸氏伸手將他臉側的碎發別到耳後,眼神哀傷,“就當奶奶是在聊以慰藉吧。”
程青言心裏有個猜測,他開口想說出來但最後又咽回去了,跟陸氏和程偃分開,他回到程家人待的大樹下。
下午他們繼續幹活,因為程家的六塊水田有兩塊隔的很遠,他們拚盡全力也隻收了五畝,剩下一畝隻能明天再收了。
回家時天都黑透了,眾人隨便吃了點東西連洗漱都沒有就睡了。
大概是頭天累很了,所以他們是被家裏人叫起來的,眾人吃了早飯,家裏男丁去稻田,剩下的人去打穀場,後續還要晾曬,舂米,活多了去。
等到新米出來,交了稅,程長泰就會讓兒子帶著米去鎮上糧鋪問價。如果糧鋪給的價太低,程長泰則會花點錢去縣裏打聽。
家裏的一半收入幾乎都仰靠稻穀。
眼看程青業馬上就十五了,身為程家的長孫,他的未來,還有娶妻生子,家裏長輩都很重視。
程長泰和老陳氏想著再買一塊地,或者買一頭牛,而孫氏想讓大兒子去學堂裏念書,哪怕隻認幾個字,以後做夥計也好啊。
地裏刨食真的太苦了,孫氏愛孩子,自然要為兒子考慮將來。但不管是老陳氏的想法還是孫氏的想法,哪一種都很費錢。
鄉下人家最缺的也是錢。
隨著稻子入庫,孫氏也越發焦灼,前幾年她其實跟公婆提過讓程青業開蒙的事,但那時被老兩口壓下來了。
大孫子開蒙了,後麵的弟弟們要不要開蒙?就算大孫子學回來可以教弟弟們,可這筆錢就是花了。
而且半大小子最沒定性,如果大孫子去學堂不認真怎麽辦?那不是白糟蹋錢。
退一步說,大孫子入學了,學的差就作罷。學的好,他們一家咬牙供也行。但最怕大孫子開了眼界卻學個不好不壞,撈不著功名,錢花個沒數人也廢了,其他幾房更是怨氣橫生,到時候他們程家就毀了。
這種例子鄉下不是沒有,程長泰和老陳氏也是後怕不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新米賣了個好價錢,家裏人都高興時,孫氏再次去正屋找婆婆提起此事。
她給老陳氏捏著腿,小心用詞道:“今兒青業那孩子在外麵捉了泥鰍,忙不迭的拿回來說要給爺爺奶奶補身子。”
提到大孫子,老陳氏也忍不住笑了。但凡是人,心裏哪會沒有偏愛。
她掃了一眼孫氏,心裏算著剛到手的銀錢。
孫氏見婆婆在思索,心裏急的不行還得忍著,耐心給婆婆捏腿。
良久,老陳氏歎道:“翻年把青業送去學堂學一年。”
到時候程青業已經十五六,她跟老頭子再好生叮囑大孫子,應該是不會學壞了。
晚上睡覺前,程長泰問老妻:“你給大媳婦準話了。”
下午時候大媳婦笑的跟朵花兒似的,程長泰一琢磨就明白了。
老陳氏翻了身沒回話。
“這入了學,緊跟著又要說婚事,錢跟水一樣流出去。”
身後傳來老頭子的咕噥聲,老陳氏睜著眼,眼裏的愁緒都快溢出來了。
平時覺得兒孫多了好,可一旦用錢了,心跟刀割一樣。
這事其他房還不知道,所以程家風平浪靜。
一大早,楊氏和吳氏端著髒衣服去河邊洗衣服。
她們剛蹲下,旁邊傳來聲音:“程三嫂子來了啊。”
楊氏臉色一黑,沒搭理對方。
吳氏訕訕,低著頭洗衣服,不願攪合其中。
楊氏的脾氣一般,跟她要好的婦人沒有,平時看不過眼的人卻有兩個。一個是二房的鄭氏,還有一個就是跟楊氏同村,前後腳嫁來望澤村的小楊氏。
小楊氏笑嘻嘻道:“三嫂子,幾天沒見你脾氣更臭了。”
楊氏氣的砸了棒槌,叉腰罵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哪能兒呀。”小楊氏還是笑模樣,“我可不敢得罪你,你心多狠啊,連親兒子都苛待,更何況我們外人了。”
吳氏停了動作,茫然的看著小楊氏。
楊氏皺著眉:“你胡說什麽?”
小楊氏上下看她一眼:“反正我可做不出扣親兒子口糧的事,我自己不吃肉都要給孩子吃。”
程青言跟家裏人把花生扯下來放籮筐裏,忽然院門從外麵砸開,楊氏麵色猙獰,一腳踹向小馬紮上的程青言。
所有人都嚇懵了,幾個大人趕緊攔著,老陳氏一巴掌扇過去:“你又在鬧什麽!”
“你問他。”楊氏指著摔地上的程青言:“這個小雜種去外麵說他親娘壞話,我今天非得打死他。”
大房和二房媳婦把楊氏死死拉住,後麵的吳氏忙道:“我們洗衣服的時候,有人說三嫂對青言不好,心腸狠。”
吳氏看向人群後的程青言,“不是你說的,對吧。”
其他人也看過去,程青言後背被楊氏踹那一腳鈍鈍的疼,可都比不上這一刻的難堪,他強忍著道:“我沒說過那種話。”他看向楊氏:“我沒說過你一句不好。”
楊氏冷笑。
最後老陳氏把楊氏帶回正屋,事情慢慢熄下去。
但楊氏對程青言的成見更深了,程長泰把三兒子叫去提點,然而效果甚微。程長泰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恨不得一杆子抽三兒子頭上,就沒見過這麽木的。
老陳氏隻好出麵,跟村裏人聊天時暗示楊氏是程青言親娘,不會苛待兒子,但村裏關於楊氏苛待小兒子的流言還是斷斷續續。
那些流言半真半假,不是程家自己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老陳氏雖然不滿三媳婦,但心裏也犯嘀咕,懷疑是不是程青言說出去的。
楊氏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出門時低著頭跑的飛快,這天楊氏從地裏摘菜回來,她隻覺得撞到什麽,陸氏已經哎喲哎喲躺地上了。
楊氏嚇了一跳,趕緊把人扶起來:“嬸子你沒事吧,對…對不住。”
陸氏擺擺手,又扶著腰一臉痛苦,楊氏猶豫一會兒後提出給她揉揉。
“程三家的,怎麽走路急匆匆。”
楊氏嘴裏苦澀,“還不是養了個不孝子,累的他老娘。”
陸氏眸光閃了閃,詢問楊氏緣由,楊氏本來就憋悶,這下子有了宣泄口。
她破口大罵程青言,仿佛那是她的仇人,不是她的兒子。
等楊氏罵完了,陸氏拍拍她的手:“你們是親母子,哪有隔夜仇。”
楊氏撇過臉去。
少頃,楊氏聽到隱約的哭聲,扭回頭發現是陸氏在哭。
楊氏有些無措:“陸嬸子,你……”
“不是因為你的緣故。”陸氏按了按眼角:“我隻是想起我早逝的可憐的孫子。”
“他是個沒福的,早早就病逝了。”陸氏麵色哀戚,一低頭又落下淚來。
楊氏握住陸氏的手,心想程青言小時候也病死了該多好,也沒如今的事了。
陸氏哭了一會兒才止住淚,她勸楊氏:“你家青言是個聽話的,你別跟他置氣。小孩兒脆弱的很,有時候一場溺水,一場風寒,又或是吃顆花生米卡著,人就沒了。”
她對楊氏笑笑:“村裏的流言我不信,你這孩子看著就嘴硬心軟,平時受不少委屈了吧。”
這話把楊氏的淚激出來,她低著頭哽咽:“嬸子,像您這樣明事理的太少了,我…我…”
她趴在陸氏的懷裏泣不成聲,她委屈啊,明明日子以前過得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
自從生下程青言,她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
陸氏拍著她的背:“你別鑽牛角尖,去歲村裏就差點溺死一個小子,幸好救回來了,這要真沒了那家人怎麽活。”
“還好入冬後小子們不往河邊跑了,也就婦人們在河邊洗衣服。不過也正因為天冷,婦人們洗了衣服就回家,沒大人守著,若是哪個調皮小子往河裏玩可就危險了。”
說完,陸氏起身,“我歇會兒好多了,你也回家吧。”她慈祥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媳婦,那些流言肯定有誤會。等之後青言長大了,你這當娘的出錢給他討個媳婦兒生一堆孫子來好好孝順你,幾十年天天守著你,你啊,你的福氣在後頭。”
楊氏聞言踉蹌了一下,臉色蒼白,菜都沒拿就跑了。
陸氏掃了一眼地上的兒菜,圓鼓鼓胖乎乎,翠綠新鮮得很。她小心撿起來,帶回了家。
當天晚上楊氏做了個夢,夢見她出錢給程青言討媳婦,花了她好幾兩銀子,然後七八個程青言圍著她叫奶奶,找她要錢買糖吃。
“不要,不要——”她猛的睜開眼,周圍漆黑一片,隻有丈夫的鼾聲在耳邊。
楊氏下床摸索著倒了杯水,【去歲村裏就差點溺死一個小子】,她手一抖,裂紋的杯子落在桌上,響動聲引來男人的嘟囔。
楊氏趕緊捂著杯子,寒夜裏卻覺得滾燙如火。
她重新回到**,兩刻鍾後恢複了平靜,才驚覺身上出了一層冷汗,把裏衣都打濕了。
她窸窸窣窣換了衣裳,做賊般的躺下去。
三房的髒衣服壘了一盆,午飯後,楊氏挑了幾件在小盆裏,對程青言道:“你把旁邊的小盆端上跟來。”
“娘。”程抱容跑過來:“我來吧。”
“你一個女孩子沒勁。”楊氏斜了程青言一眼:“快點。”
母子倆出了門,吳氏嘀咕:“上午三嫂沒動靜,我還以為三嫂不洗了。”
其他人沒接話。反正不是她們洗就行了。
因是午後,河邊都沒什麽人,楊氏在河邊蹲下,一下一下敲著髒衣服,如同她劇烈跳動的心。
“青言。”她啞聲喚道。
程青言乖乖走過來,楊氏扔給他一件裏衣:“你洗這個。”
程青言小聲道:“娘,我沒有棒槌。”
“你用手搓。”楊氏拉著臉:“你怎麽這麽懶。”
程青言隻好蹲在河邊搓衣服,小小的一個人縮成一團。
楊氏偏頭看看著他,心蹦到了嗓子眼…
——或許,或許不至於。
她低頭捶著髒衣服,水麵一晃忽然出現了小楊氏的臉,對方陰陽怪氣的笑問她:“你是親娘還是後娘啊?”
楊氏握著棒槌的手瞬間一緊。
“娘,我搓好了。”
程青言突然出聲把她嚇了一跳,楊氏惱羞成怒,又扔給他幾件衣服,程青言沉默著,最後還是接過去。
眼看衣服洗完了,楊氏知道他們要回去了,以後她還要麵對小楊氏的嘲笑,麵對婆家人的不解,等程青言長大了,她還要花錢給程青言娶媳婦,她的後半生都要活在程青言帶來的災難裏。
她本來不是過這種日子。她明明是個好媳婦,好母親,她是嘴硬心軟,才不是流言裏那般刻薄。
一切的源頭都是程青言。
翻湧奔騰的情緒一下子沉了下來,楊氏偏頭看了一眼平緩流淌的河水,四下無人。
程青言隻聽見他娘“啊呀”一聲,隨後他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撞飛了出去,密密麻麻的寒意瞬間包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