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一次出遠門
臘月二十八的時候, 程敘言帶人回望澤村,易家一家團圓,程敘言照舊帶著程偃去祭拜陸氏, 給相熟人家送上一份年禮。
真要說有點什麽不同, 大概是程青錦說了一門親事, 年後成婚。女方還不錯,是縣裏一名饅頭鋪小販的女兒。
楊氏嘚瑟不已,逢人就說自家兒子找了縣裏姑娘,以後她也要跟著去縣裏享福, 好日子在後頭。
“她做夢呢,青錦在縣裏做工又不是去玩,怎麽可能接她去。”
“對啊, 縣裏的房子多貴,青錦哪買得起。”
“…楊氏還是這麽拎不清……”
村裏婦人背後看楊氏笑話, 她們聊的認真沒注意身後的程敘言,直到程偃不小心弄出一點聲響,幾名婦人才察覺。
“敘…敘言?”婦人訕笑, 剛想著怎麽打圓場,程敘言對她們微微頷首, 略過她們帶著程偃走了。
在斜前方二十幾步外, 楊氏正跟人吹牛。
程敘言遠遠的看她一眼,不過一年時間,楊氏的鬢間添了不少銀白, 肩背微駝,身上的衣裳也是半舊, 看起來過得不太好。
暖陽下的風都是熱烘烘的, 很舒服。程偃戳著兒子的臉:“你笑什麽呀?”
程敘言捉住他的手, “過年,心情好。”
大年三十的時候,程敘言蒸魚,燉雞,燒鵝,準備好幾個硬菜。沒想到易全山又給他們送來一竹籃炸小魚幹,炒花生米,還有一大碗臘肉。
鄉下人家的油精貴,拿來炸小魚幹實在奢侈,程敘言懷疑易全山家裏炸的小魚幹恐怕都給他了。
程敘言在縣城見過好東西,可仍然為那籃子小魚幹動容。他想回些東西,但易全山這次跑的很快,不給程敘言機會。
程偃見兒子在關院門,飛快的抓了一把小魚幹籠在袖子裏,一口一條,卡茲卡茲脆響。
程敘言:………
“你不要隻吃小魚幹,會膩。”程敘言無奈叮囑他。
程偃也不說話,隻衝兒子笑。
程敘言敗下陣來,他也撚了一條小魚幹,發現小魚的腹髒居然也清理的幹淨,用上好的麵粉裹一層下鍋炸,滿嘴都是脆香。
程敘言忽然想喝酒,沒有旁的原因,就是忽然生出那麽一個想法。
但他看一眼程偃,最後還是作罷。
午後程偃躺在躺椅上,在院裏午睡,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清晰的映出他額間的碎絨毛,看著很軟乎。
程敘言站在簷下,透過不高不矮的院牆看遠方,天空是蒼藍色,雲朵猶如魚鱗般片片分布,當風吹過雲層的時候,它們隨風而動似一尾鮮活的飛魚。
而在白雲之下是模糊朦朧的遠山群,仍然翠綠不受凋零,它們連接天與地,在人眼中形成天地的盡頭。
可是隻要向著那“盡頭”去,終生也覓不得。
起始本就是終點,人怎能在圓球找到盡頭。
思緒像飛舞的風箏,飛出去就不受控製,直到一聲聲急切的敲門聲如刀,鋒利的割掉線,程敘言這才向院門走去。
院門從裏麵打開,露出門外一張張可愛歡快的小臉:“敘言哥,過年好。”
他們捧著饅頭花生給程敘言送來,說著討喜的吉祥話,雖然內裏的衣服半舊,但外麵卻齊齊籠上新衣。
程敘言側身讓他們進屋,五六個孩子頓時將整個院子鬧翻天,程偃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看到一張湊近的小臉,對方還掛著兩管鼻涕,又跟著往回吸。
程偃也下意識跟著吸鼻子,興奮的跟其他孩子玩耍。
他們在院子裏踢竹球,小孩子控製不住力氣,幾個來回就踢壞一個,本以為沒得玩了,程敘言又拿出一個。
路過的村人透過大開的院門,看見院子裏笑鬧的一幕,也忍不住跟著笑。
越來越多的孩子湧來,程偃家的院子像蓋著開水的鐵鍋,隆隆做響。
易全山的小兒子也跑去,他聽大哥二哥說敘言哥怎麽怎麽厲害,人又怎麽怎麽好,他實在太好奇了。
然而易知明跟程偃他們玩到一起後,早就忘記來時的目的。
程敘言在簷下靜靜看著他們,見程偃額頭出汗,他去廚房倒熱水,又拿出之前買的點心:“過來吃點東西歇一歇。”
玩耍的小孩立刻奔去堂屋,程偃看著一下子空****的周圍,茫然四顧。
易知明握住他的手:“程偃叔,走了。”
孩子們在桌上搶的歡,程敘言也不製止,他帶程偃回屋換衣裳。
“餓了,我餓了。”程偃一直看向堂屋,隨後他嘴裏塞來一塊細膩的綠豆糕。
一刻鍾後,孩子們和程偃繼續玩。程敘言負手立在人後,程青錦透過玩鬧的孩童,跟他的目光對上。
程敘言微微頷首。
程青錦抿唇,匆匆離去。眼見要回到自己家,他腳步一轉往村外去。
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家裏人左一句銀錢右一句銀錢,沒人問他辛苦與否,所有人都覺得他在縣裏的酒樓幹活,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日子瀟灑輕快得很。
但時間的流逝誰也攔不住。
日落黃昏,大地逐漸恢複寂靜,在程偃家玩耍的孩子都帶著程敘言給的回禮各回各家,程青錦也不得不往家去。
然而有人玩鬧一天安心歇下,有人的矛盾才剛剛開始。
程家四個房的人一起準備年夜飯,然後就誰出的東西多,誰出的東西少吵起來。
程長泰一張臉黑的不能看,老陳氏給四個兒媳婦一人拍一巴掌才算了事。
飯桌上,鄭氏飛快夾住一大塊肘子肉放自己碗裏,惹來其他人不滿。
楊氏冷笑,“一隻手還這麽靈活呢。”
所有人臉色大變,鄭氏另一隻手怎麽廢的,楊氏這個罪魁禍首不記得嗎?
果然,話落的瞬間,鄭氏直接就著手裏的筷子朝楊氏的臉上丟去,差點戳了楊氏的眼。
楊氏蹭的站起來:“你發什麽瘋——”
眼看兩人要打起來,程長泰重重一拍桌子:“不吃就滾出去。”
程二拉住鄭氏,程三拽住楊氏,戰火稍歇。
吳氏撇撇嘴,趁機夾上好幾塊肉。孫氏涼涼笑道:“四弟妹慢著些,桌上還有,也就咱家沒旁人,若旁人瞧了指定以為四弟妹上輩子是餓死的。”
堂屋內倏地一靜,緊跟著爆發出尖利的吵鬧聲,程長泰和老陳氏吼了好幾次才勉強把這頓飯吃完。
孫輩們身心俱疲,連程青業也受不住,回到自己的屋子新媳婦兒趴在他懷裏直哭。嫁過來之前,新媳婦怎麽也沒想到婆家是這樣。
程青業口中發苦,這一刻他突然羨慕抱荷她們,女子外嫁後逢年過節才回娘家,不像他們男丁一輩子守在家裏。
新媳婦越哭越傷心:“我們後半輩子都要這樣嗎。”
天天看長輩吵長輩鬧,他們還不好勸,一輩子戰戰兢兢……
不,不行!
程青業原本還強著那點讀書人的自尊,此刻全化成渣渣。
年後他就外出找活,什麽活都好,隻要能離開這個家。
同程青業想法一樣的還有其他兄弟,這個破家誰愛待誰待。
家裏鬧成這個樣子,誰也沒心思守夜。程長泰和老陳氏回到正屋,老兩口舍不得點燈,幹坐在**發呆。
四周漆黑,寒冷如潮水湧來。
良久,程長泰歎道:“我是不是不該分家。”
如果不分家,他還是絕對權威的大家長。可當時大房和四房因為青業讀書的問題已經快成仇人。
如果不分家,程長泰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鬆口…”程長泰一巴掌拍在膝頭,恨聲道:“讀書害人哪。”
如果大房的青業不念書,後麵的兄弟也不會念,家裏也不會有矛盾,他們現在還是和睦的一家。
程長泰越想越後悔,這個時候他又忘記之前他看程敘言考上秀才怎麽怎麽好,讀書多麽有用。現在他隻覺得書本是妖魔鬼怪,壞人心的禍胎。
老陳氏少見的沒吭聲,她想起程敘言,那個清風明月般的孩子。
如果在敘言小時候,她這個當奶奶的再強勢一點,不顧忌這個不顧忌那個,把那個孩子護下來,今天的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
夜如涼水,但篝火驅趕寒意。
程敘言往火堆邊緣丟了幾個生花生,不多時火堆發出輕微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裏無限放大,原本昏昏欲睡的程偃立刻睜大眼睛。
“什麽東西?”他靠近火堆,結果沒收住勢差點被火舌舔舐,幸好被程敘言及時拉回來。
程敘言用木棍撥了撥,見花生外殼泛黑才挑揀出來,扔在旁邊地上。
程偃立刻湊過去,燙的嘶嘶抽氣,好一會兒剝出花生米丟嘴裏,“好吃~~”
程敘言也嚐了兩顆,花生米半生不熟,吃著有股韌勁,嚐鮮的話還湊合。
程敘言見程偃喜歡,又往火堆邊扔下一把生花生。又用木棍撥了撥柴禾,一瞬間火光跳躍,火勢極盛,將整間堂屋都烘烤暖和,照的亮堂。
橙色的火焰將程敘言一張臉映的明麗,驅散他眼中的黑,添上光彩。
少頃,程敘言將堂屋虛掩的木門大開,自他身前,夜幕漆黑星子零星分布。自他身後,熊熊火光風中烈烈作響。
這場守歲終究沒堅持住,後半夜程偃困至極點,程敘言扶他回房歇息。
年後程敘言帶著程偃登門易家,易家堂屋內,易家雙親坐在八仙桌上首很是拘謹,易全山看向對麵坐著的程敘言斟酌道:“敘言可是有什麽要事?”
程敘言頷首。他道:“去歲我將縣裏的醫館跑數個來回,我能學的學去七八,所以我打算年後帶我爹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程敘言不是愣頭青,他有自己的計劃。哪怕在易全山看來他心血**般的學醫,程敘言也是學的心腦相關。而不是一股腦兒全學。
他仍然渴望在遊行途中遇到一位名醫,另一方麵他也想去外麵看一看,看看這個朝代。
渭陽縣及周邊縣的秀才大部分前往府學就讀,剩下少部分依靠家中人脈另拜名師。如裴讓跟著家中做過官的長輩學習,在一幹秀才中也稱得上是個例。
哪怕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家中長輩忙著職務也沒空教導,官家子弟隻能往國子監塞,再不濟是族學,或者出名的書院。
程敘言不缺名師和書籍,他缺閱曆,所以於情於理,為程偃還是為他自己,他都得跑這一趟。
他有秀才文書,出行不擔心限製,現在之所以帶著程偃來易家,是因為程敘言需要一個人協助。
聽完程敘言的打算,易家堂屋安靜的落針可聞。
程敘言微微垂首,歉意道:“全山叔,我很抱歉年前沒有告訴您,我不想擾亂您們過年的心情。”
易全山恍惚著擺擺手,這種事放現在不值一提。他在考慮讓誰跟著敘言去。
官府對普通人的限製頗多,平頭百姓出行超過一定距離必須出示路引,若是沒有路引,輕則杖責打回原籍。重則流放。
誰都知道見世麵好,可也得有機會才行。出行的條件,還有銀錢。
易知明太小,不在易全山考慮範圍。易全山的目光掃過易知禮和易知仁。
“大哥去吧。”易知仁忽然出聲,吸引眾人的注意力。
麵對家裏的視線,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哥比我穩重多了。”他看向易知禮:“等大哥以後回來,好好跟我和知明講講外麵的樣子。”
易全山把次子摟在懷裏,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
意見達成一致,程敘言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推給易全山。
易全山眼皮子一跳,他試探打開,裏麵竟然是十兩碎銀,他被燙到般推回去:“敘言,這我不能要,你…”
“全山叔。”程敘言叫住他,神情平靜而從容:“兩家有來有往才是正道。知仁悟性尚可,我離村後會把院子鑰匙交給你們,平日勞你們看顧些…”
易全山忙不迭道:“這是自然…”
程敘言抬手打斷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書房裏的書留有注釋,知仁如今識文斷字,想來能看懂。”
程敘言本來還想勸易全山再去鎮上找家靠譜的學堂讓易知仁念下去,試試科舉。
但是言多必失,這是易家的家務事,他點到為止即可。程敘言暗示的足夠明顯,至於最後會怎麽做,易全山一家會拿主意。
“過去幾載你們幫我許多。”程敘言誠懇道,他看向易全山的媳婦和雙親:“將全山叔和知禮這兩個壯勞力帶走,委實辛苦嬸子和叔爺叔奶奶。”
“沒有沒有。”易全山他爹趕緊解釋:“自從全山跟你去縣裏後,我們把兩畝地租給旁人,地裏的活輕鬆許多。”
過去易全山和易知禮雖然在家中幹活,但也要吃飯。他們跟著程敘言去縣裏後,雖然家中少兩個勞力,同時也省去兩人的口糧和知禮的讀書開銷,他們家也算小賺,好夫子不好找。
更別說年節時候,程敘言還給易全山父子添置衣裳鞋襪。
他們當初得陸氏兩畝地本來就占便宜,程敘言長大後能幹又這麽厚道,現在又願意帶他們長孫出遠門見世麵,好處都給他家得了,易家雙親想想都覺得臉紅,總覺得欺負小輩似的。哪裏好意思再拿銀子。
最後雙方經過推讓,易全山勉強鬆口,答應收下二兩銀子,多的再不肯要。
程敘言看著一臉愧疚的易家人,不知道為什麽想笑,可他扯扯嘴角卻發覺嘴角僵硬的厲害。
他揉了揉眉心,順勢擋住自己的眼:“還有幾日功夫,你們準備一下。”他默了默,接著道:“此事還望叔幫忙遮掩一二。”
易家人懂了,在離村之前程敘言不想聲張此事。
“我們曉得,你放心吧。”易全山他媳婦兒捂著自己小兒子的嘴巴笑應道。
這一幕把程偃逗笑了,伸手也想捂程敘言的嘴,結果被兒子輕鬆捉住手腕,程家父子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易家院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