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對誰都好對誰都不好
易全山雙親準備好晚飯讓孫子送至程偃家, 大碗裝的芋頭燒雞,豆角炒肉,炒雞蛋, 鯽魚湯, 雞蛋餅子, 空中飄來的肉香讓人口水泛濫。
其他人忍住饞意,識趣離開。
程偃家隻剩他們父子,程氏兩位族老,村長。程敘言本想留下易全山,但對方堅持離開,程敘言隻好作罷。
到底是活了幾十年的人, 程氏兩族老聽說程敘言考上秀才後,糾結半日就轉換心態。
現在不是程敘言需要他們,而是程氏一族更需要程敘言, 雖然對一個後輩低頭有些抹不開臉, 但對方是秀才公,年少英才,這麽一想又想通了。
誰家有個天才小子,不哄著捧著。
程四叔公夾上一塊雞肉, 目光不經意掃過程偃。
程偃的父親也是位能人,不過那時程偃家富貴,並未居住在村中, 是以望澤村的程氏一族跟程偃一家來往淡淡。
後來程偃的父親給族內寄銀錢, 提出辦族學,可惜他們本地無甚名師, 族內又無有天賦的小子, 這事就不了了之。
再後來程偃一家敗落, 族內曾經得益程偃父親免稅的田地也再度交稅。
而程偃渾噩後被革除功名,自然也無相關好處。陸氏將兒子的過往瞞得緊,隻有幾位老人隱約猜到一點。
村裏的程姓族人很少出鎮,去渭陽縣的人更少,更別說了解程偃一家。
時間能抹去很多東西,但終究會留下一點痕跡。
“十五歲的院案首啊。”程四叔公咽下雞肉,心中既自豪又複雜。
比起程偃這一脈,程四叔公跟程長泰一家的關係更近,血緣也更濃。如果當初程長泰一家沒有把敘言過繼出去,而是換成其他孫子……
村長沒有程四叔公那麽多彎彎繞繞,他就是高興,村裏出了一位年輕秀才,他實在是高興。
村長端起酒碗,“敘言,這碗酒我敬你。”那歲月磋磨的一張臉都重新煥發生機,眼睛明亮。
堂屋內燈火通明,這頓晚飯一群人吃了大半個時辰,最後三位老者被各家小輩帶走。
易知禮等人走後才提著一桶熱水過來。程敘言哭笑不得:“叔想的太周到了。”他飲酒後頭腦暈暈乎乎,確實不想動彈。
易知禮照顧他和程偃歇下,才輕手輕腳離開。
這一晚,村裏大部分人家都沒睡好。他們盼啊盼,盼著天明快些來。
天微微亮老陳氏就起身,人老了覺少,更別說她心裏揣著事。她一閉眼就是過年那會兒,程敘言在院門外給她送年禮的情景。
那孩子長的真好,斯文俊秀,身姿筆挺,說話也有禮。哪哪兒都挑不出錯。
十五歲的秀才,真想再看那孩子一眼。
昨兒個他們聽到消息,村裏其他人都跑去程偃家,隻他們一家人沒去。
老陳氏坐在床沿發呆,忽然聽到外麵動靜,不知是哪房的人起來了。
天色大亮,程長泰一家的氣氛格外寂靜。相反,程偃家再次迎來好些人。
昨兒個鋪墊的感情差不多了,今天就該談正事。
村長像座石雕坐在邊緣處,不發一言,靜靜看著程氏幾個族老跟程敘言說和。
程敘言等人說完才開口:“曾叔公的意思,敘言明白。”程四叔公是對大人而言的稱呼,村裏人叫習慣了,但程敘言的輩分還要矮一輩。
他頓了頓,慢吞吞道:“這些年除卻程氏一族,還有村人皆對敘言及父頗有照拂。”
這話一出,程氏幾位族老眼皮子一跳。村長垂首吧嗒一口旱煙,吐出的煙霧掩住他眼底的笑意。
別看敘言小時候軟的像麵團,可壓下本地一幹童生位居院案首,怎麽也不會是個懦弱廢物。
村長無意深究程敘言性子大變的原因,但程氏一族什麽都未付出就想摘桃,也沒那種好事。
果然,程敘言接下來的話應驗村長的想法。
程敘言道:“我名下可免稅三十五畝地,願效仿故去的奶奶,其中免稅的二十五畝數和免徭役的一個名額皆交給幾位族老分配。敘言終究年少,定不及曾叔公等人考慮周到。”
不給幾位族老反駁,程敘言加快語速:“剩下免稅的十畝數交由村長分配,敘言仍記得幾載前我父在村中胡跑,若非村人相助,我父危矣。”
程氏族老:………
村長抿了抿唇,壓住嘴邊的笑意,一臉慈祥道:“敘言說的哪裏話,你奶奶臨去前也為村人著想,我們勉強回報一二,你和你奶奶都是一樣心地仁善的人。”
“您太謙虛了,是您……”程敘言和村長互相誇讚,仿佛對方是絕世大善人。
家族對個人非常重要,既是根本也是約束,但這其中並非無半點空子。
程氏一族不像其他世族,大多數程氏族人是鄉下人家。程敘言與他們生活在村中,跟其他姓的村人來往,程氏一族的界限感就會模糊。
他被時代規則要求回報族內,但他也選擇回報村裏幫過他的人,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再度分一小半資源出去,無異割“族內”的肉。
但偏偏誰也挑不出程敘言的錯,他照顧過族人,對同村人知恩圖報有什麽錯。
哪一個人說他錯了,豈非不是反向指那人是白眼狼。
對誰都好,對誰都不好。
程四叔公氣的瞪眼,卻又沒法子。按理族內小輩趕考,族內都要眾籌一筆銀子相助,銀錢不多,一般在五—九兩區間,但這是族內的心意。功利性來說,也可以看做是拉攏人心。
但他們之前不相信程敘言剛考上童生,次年能考上秀才。再加上程敘言跟外姓人來往過密引起他們不瞞。這才故意落下這步。
若當時給人送去趕考的銀錢,也不像現在這般氣短。
本以為事情到這就足夠讓他們鬱悶,但很快幾位程氏族老就知道還有新的打擊。
“你要把易全山的次子帶去縣城?!”驟然一聲暴喝差點把屋頂掀了。
村長也放下旱煙,目光緊盯著程敘言。
堂屋內安靜的嚇人,程偃躲在兒子身後,隨後又生氣的瞪向幾位族老。
程敘言拍拍他爹的手以作安撫,他不卑不亢道:“在郡城時我高熱病重,若非有全山叔我便折在那地,救命之恩不得不報。”
程四叔公並不接受這個理由:“是你非要帶易全山,如果你當時帶程家的後輩,他們也會盡全力照顧你。”
程四叔公現在快悔死了,早知今日,去歲就該好好跟程敘言聯絡感情。
若此次郡城跟去的是程氏青年,有這番情分在,何愁程敘言不向著族裏。
“不一樣。”程敘言淡淡道。他抓住程偃的手,眼裏染了愁緒,“奶奶在世時,不時跟全山叔往來,我爹自然也跟全山叔熟悉。郡城本就是陌生地,我又去考試,隻有全山叔和知禮能安撫我爹。”
程氏族老啞口無言。
村長默默歎氣,該是易全山得的,誰也搶不走。
雖然他們心裏也怨念程敘言去趕考還帶渾噩的程偃幹嘛,這不自己找事。但另一方麵,他們不得不承認,程敘言對程偃這個嗣父真的沒得挑。
對嗣父都如此好,若是生父……罷了罷了,多想無益。
幾人在程偃家食不知味的吃過一頓午飯散去,消息很快傳出去,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易全山一家高興壞了,易全山他媳婦揉著次子的腦袋連番叮囑:“你跟去縣城後,一定要好好學知道嗎。”
易知仁連連點頭,他已經在學堂念一年書,知道讀書的好處,也體會到讀書的艱難。
他原本還想敘言哥已經指點過大哥,肯定不會再指點他,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轉機。
他爹能幫到敘言哥真的太好了。易知仁心裏偷偷想著。
易爺爺也是歡喜的不行,但很快冷靜下來,低聲道:“咱們這也算搶了程氏後輩的好處,平時你們見到程姓族人,能讓就讓著點。”
其他人鄭重應聲。
但沒繃多久,易家雙親又樂起來:“我屋裏還藏著半壺酒,今兒拿出來喝了。”
美啊,心裏美得很。
跟易全山一家喜悅的還有其他村人,沒想到程敘言名下的免稅田畝數還能惠及村裏其他姓。陸嬸子真是教了個好孫子。
程長泰一家十分不是滋味,可又沒立場。
楊氏回屋後大罵:“我就知道那小子沒良心。”
“怎麽讓這種人考上了…”
“小時候看著要死了,怎麽還活著。”楊氏越想越來氣:“哪天降個雷劈死他,掃把……”
“夠了!”一向沉悶的程三突然爆發。然而楊氏並不好相與,兩人都憋著火,頓時在屋裏幹了一架。最後被聽到動靜的程抱容拉開,小姑娘還被誤踹一腳。
她想縣城的哥哥,如果程青錦回家就好了。
吳氏也忍不住埋怨程敘言心狠,不管怎麽樣,程長泰一家也養程敘言七年,小時候他們青良對程敘言也不錯呢。
次日,程敘言提著鎮上買的紅棗點心等物,挨個給相關的程氏族人送去。
“敘言這是去誰家啊。”村裏人見他提著禮盒,忍不住詢問。
程敘言笑道:“等會兒去五伯爺家。”
程長泰在他們那一輩排行老五,程敘言是要稱呼一聲五伯爺。
等程敘言和程偃父子走遠了,其他人才歎一聲:“好好的親爺爺變成五伯爺。這差遠了去了。”
隨後有人猶豫道:“敘言跟長泰叔家來往,會不會以後認回去?”
“做夢呢。”旁邊的麻衣婦人冷笑:“陸嬸子臨終前防著是對的。”
一隻蚱蜢從草叢間蹦過,留下飄搖的野草,很快又恢複平靜。
幾人互相告別回家,心裏也各有思量。
程敘言認回去不可能,但將程長泰一家當普通親戚走動卻可以,村人一致認為程敘言做法合乎情理,也顯仁義。
程長泰家院門響的時候,吳氏給開的門,她看見來人愣在原地:“敘…敘言…”
程敘言莞爾,喚了一聲嬸嬸好。
程敘言把手邊禮盒遞過去後準備離開,不過這次被吳氏手快的攔住。
“既然來了,進屋坐坐吧。”吳氏殷勤的把人拽進來。
程長泰沒吭聲,老陳氏扭身去小廚房。其他幾房的人也陸陸續續出來,程家四個兄弟進堂屋。
這座農家院子跟過去幾乎沒區別,程敘言閉著眼都能走,反而是程偃好奇的東張西望。
程敘言和程偃進入堂屋,程長泰繃著臉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程敘言主動問好,那句“五伯爺”一出,其他人的心都跟著梗了。
程偃和程敘言在程長泰的右方落座。孫氏她們端來粗茶零嘴後就退到屋外。
單看程敘言,隻覺得這少年長得好,像玉石一樣溫潤卻無羸弱之態。此刻程敘言和程偃一同跟程長泰一家人坐在一處,對比慘烈,猶如雲泥之別。
程三漲紅了臉,低著頭不吭聲,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去瞧程敘言。
他印象裏的小兒子很內向,很懂事,很…聽話。其他的他實在想不到了,他隻記得楊氏對這個孩子的厭惡。他不明白緣由,隻是時不時勸楊氏兩句。
他太忙了,忙著種地,忙著找活計。
程三其實都不太記得程敘言小時候的具體樣子,這個孩子總生病,又一直病懨懨,他壓力很大。
此時的程三似乎忘記他們並未給幼時的程敘言請過幾次大夫,大多時候都是尋些草藥湊合。
程三目光閃動,現在程敘言健康的長大,還長的那麽好,正坐在他的麵前。
程長泰啞聲問程敘言:“你近來可好?”
“勞五伯爺惦記,敘言一切都好。”程敘言臉上帶著淡淡笑意,有禮而疏離。
程偃笑嘻嘻附和:“五伯爺好,五伯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