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苗頭

“不可能。”

楊氏緊緊拽著手中的簸箕, 因為太過用力,簸箕裏的豆子也跟著輕微抖動。

吳氏哼笑:“衙門報喜的人都來過了,那還能有錯。”她瞄了一眼臉色猙獰的楊氏, 忍不住可惜但又有種隱秘的快意:“十四歲的童生,咱們村裏多少年沒出童生了。”

“行了。”老陳氏開口打斷她們,指使吳氏洗衣服。

吳氏不服:“娘, 都分家了憑啥要我洗。”

老陳氏板著臉,吳氏對峙片刻就敗下陣來。

這個家裏如果說還有誰跟楊氏一樣不痛快,那就是程青業。

年歲相差不大的人, 一個被抓到作弊終生不得科考, 一個年少成名為府案首。

大房那邊鬧得凶,很快傳來嗬斥聲和哭鬧聲,這一天晚上程長泰一家都沒睡好。

吳氏雖然譏諷楊氏, 可冷靜下來後又想若是敘言沒過繼出去, 以對方那個性子肯定會幫扶兄弟。

當初誰知道一幹兄弟中居然是病殃殃的小孩兒最出息。

十四歲的童生,還是府案首,就算他們是泥腿子沒見識,也知道保持這個趨勢,程敘言考上秀才是遲早的事, 或許十六七歲,又或許二十來歲的時候,那麽年輕。

不但能免賦稅徭役, 還可以辦學堂,肯定很多孩子來念書, 一年的束脩和節禮就夠滋潤過日子了。

原諒他們的想象貧乏, 他們認知的讀書人中最大的就是秀才公, 再往上不敢想, 那太遙遠了。

而縣城的縣令大人,對於他們鄉下人家來說就是“天”,某種意義的“土皇帝”。

這也是為什麽每個縣令不能在原籍為官,就是怕對方大肆發展家族勢力,且三年一任後調離,非特殊情況縣令不得連任。

家裏如果有一位秀才公,遇到心黑的縣令時至少還能周轉一二,否則當真如螞蟻被捏死。

次日一家人的眼底都泛著烏青,眾人默契不提。

但程長泰一家人不提,村裏還有其他人。

楊氏如往常到河邊洗衣服,正好碰到跟自己不對付的媳婦子。對方笑嘻嘻說著程敘言考上童生的事。

楊氏本來就窩火,聞言摔了棒槌,“不就是個童生,有本事考個秀才啊,廢物玩意兒。”

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是因為她們覺得童生不好,而是驚駭楊氏的愚蠢。

童生也分層次,十四歲的童生和四十歲的童生肯定不一樣。

眾人撇撇嘴,當做沒聽過這話。

下午時候,兩名婦人帶著家裏做的饅頭和炊餅敲響程偃家的院門。沒想到開門的竟然是易全山他媳婦。

兩名婦人飛快對視一眼,“全山家的也在啊。”

易全山他媳婦笑笑:“當家的過來給敘言送點吃的,我順路也來了。”她把人領到堂屋,正跟易全山閑話的程敘言起身相迎。

這些日子有不少人登門,除了恭喜程敘言,也想問問程敘言學習之事。

他中童生一事無疑給村裏大人們重燃希望。敘言十四考上童生,他們家的小子笨一點,就算二十歲考上童生也好啊。

一番寒暄後,兩名婦人切入正題。程敘言溫和道:“兩位嬸嬸,在你們之前也有其他人問我。”

兩名婦人暗恨自己手腳慢了,又聽得程敘言接著道:“這些年村裏照拂我們父子頗多,我對任何人都是一樣尊敬,斷不能厚此薄彼……”

兩名婦人聽的心裏舒坦,隻覺得不愧是念過書的人,就是知禮。

程敘言又道:“所以我把我啟蒙書籍交給村長,由他分配。”不等兩名婦人開口,他繼續道:“非是敘言推卸,而是院試三年兩考,敘言有意明年的院試。”

這下兩名婦人真的驚了,磕磕巴巴問:“院…院試,通過了就…就是秀才那個考試?”

程敘言謙虛道:“敘言不敢篤定,但會盡力而為。”

兩名婦人:………

我的天爺啊。

楊氏那嘴開過光嗎。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望澤村,有人覺得程敘言太冒進了,應該再等等。也有人覺得程敘言有真本事,所以敢往前衝。

程敘言帶著程偃又回到縣城,隻不過這一次他對外稱全力考試,懇請易全山和其長子相助。

程氏一族又酸又氣,他們族裏的青壯又不少,程敘言需要幫忙他們難道會不應。哪輪到外姓人。

但程敘言動作快,程氏族老想找他說和時,程偃家已經人去屋空。

一名程氏族老聽聞後輩帶回來的消息冷笑:“小子就是年輕,受回挫就好了。”

真以為秀才那麽好考,多的是三四十歲的讀書人還考不上一個秀才功名。

一個人沒有家族根本走不遠。

程敘言到達縣城後沒有前往裴家,而是迅速在裴家附近租了一個小院子。

若此行仍然隻有他和程偃,他當然可以去裴家,裴老雖不收他銀子,但程敘言可以通過節禮補回去。

但這次多了易全山和長子易知禮,再住在裴家就不太好了。

易全山比程偃小兩歲,但易全山成婚早,所以他的長子易知禮與程敘言年歲相當。

易全山還好點,畢竟有年齡優勢,但與程敘言談事也是商量為主。易知禮則是完全聽他爹和程敘言的話。

程敘言租院子時,易全山被院子的租金驚的差點失態,還好最後穩住,等外人走了,易全山才委婉勸程敘言節省些,要為以後考慮。

易知禮默默打水收拾,程偃在院子裏玩耍。

程敘言看著他爹的背影,隨後目光落在易全山臉上,笑道:“全山叔,您該對我有信心。”

“叔不是那個意思。”易全山著急忙慌解釋:“你那麽聰明,肯定能考上秀才,叔就是…就是…”

他找不到詞表達,隻能窘迫的看著程敘言。

程敘言眼裏的笑意加深:“我明白的全山叔,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好吧。”易全山妥協了。

他們安頓後的第三天,程敘言提著禮盒帶著程偃登上裴家門。

說巧不巧……

“啪——”

老人家用盡全力甩的一巴掌,直把好酒色的小兒子扇倒在地:“你這個混賬,你是要毀了讓兒嗎。”

裴老猶不解氣,操起拐杖就打,可惜裴三不是裴讓,他直接跑了。

前院的程敘言剛好跟裴三打個照麵,程偃指著裴三紅腫的臉哈哈笑。

裴三大怒:“你這個……”

程敘言把他爹擋在身後,牢牢攥住裴三的手腕,用力一扣。

“啊啊啊啊——”

“混蛋,我可是裴舉人的兒子!!”

程敘言麵色平靜:“對子打父大無禮。裴三郎君不知曉嗎。”他盯著那張蒼白透青的臉,被酒色掏空了軀體。

程敘言加重力道。

裴三的慘叫再度飆升,夾雜著一道蒼老的聲音:“敘言來了啊。”

程敘言鬆開手,微微頷首:“小子年少意氣,還望裴三郎君海涵。”

裴三敢怒不敢言,瞪了他一眼就跑了。

裴老看著小兒子倉皇逃竄的背影,心裏更加失望。裴三但凡有敘言的十分之一也好啊。

裴老心裏鬱悶,轉身朝園子走去,程敘言把禮盒交給管家後帶著他爹跟上去。

程偃突然包裹住兒子的手,像看什麽寶貝一樣琢磨。

程敘言嘴角一抽,低聲道:“這會兒別鬧。”

程偃又歪腦袋看他。

程敘言:………

裴老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天,“讓兒去廟裏了。”

程敘言直覺這事跟裴三有關。

果然。

隻聽裴老道:“那不孝子到處跟人吹噓他有一個童生兒子,還以讓兒的名義借了不少錢。”

這些年裴老不是沒斷過裴三的銀錢,可那混賬扭頭去借。最後債主找上門要打殺裴三,難道他這個當爹的幹看著。

程敘言懂了,裴三就是耍無賴,偏偏裴老吃這一套。一般人都不接受,更別說裴讓,難怪裴讓會直接跑去廟裏長住。

裴讓是裴三兒子,禮法孝道就能壓死裴讓。而能管這一切的裴老又舍不得小兒子。

眼前的老者麵容愁苦,身形都佝僂了幾分,程敘言恍惚間從裴老身上看到了程長泰和老陳氏的影子。

他幼時被楊氏苛待,程長泰和老陳氏不知道嗎?他們知道。

可是為了一家人的和睦,哪怕隻是程長泰一家表麵上的和睦,他們選擇容忍、警告、再容忍,而犧牲品就是程敘言。

因為那時的程敘言弱小,沒有價值。這種價值不隻是物質方麵,也是情緒方麵。

一個沉悶的,病懨懨的孫子,自然沒有一個壯年兒媳有用。雖然是男尊女卑,可在鄉下人家,媳婦並非輕易討得。

而現在,裴老,裴三,裴讓祖孫三人間,裴三下對裴讓有天然優勢,上對裴老撒潑,犧牲品便成了裴讓。

不過……

裴讓不是幼時的他,看似灑脫慵懶的

程敘言陪著裴老用過一頓午飯後就提出告辭,裴老不免詫異:“你不在裴家住?”

程敘言順勢將易家父子道出,裴老再不好挽留,隻能看著程敘言和程偃遠去。

往日還覺得有些狹小的院子,忽然變得空曠寂寥,裴老忍不住問管家:“讓兒是不是怨我了。”

“老爺莫多思,讓公子隻是一時氣憤,畢竟三老爺這次做的事……”管家斟酌用詞,遲疑道:“……有失身份。”

裴老苦笑,知道管家在安慰他。裴三何止這一次做的事有失體統,以前做的混賬事一大堆。

管家見老太爺臉色灰敗,他心裏也跟著著急,立刻搜腸刮肚才想起一事:“昨兒個又有人給裴家遞拜貼,畢竟經您指點後,程公子位居府案首,讓公子緊跟其後,實在羨煞旁人。外麵都在誇您教導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