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裴三郎

鄉間土路上, 一名青年匆匆而過,行走間踏過的碎泥飛濺。

怎麽可能!

程敘言都沒怎麽正經念學,怎麽可能得到縣城童生的認可。

肯定是同名同姓……

程青業到後麵幾乎是小跑回家, 他進屋後第一句話就是問他娘:“程敘言念過書嗎?”

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把孫氏都弄糊塗了:“你提三房那個掃把星幹什麽。”

程青業一把將書箱扔地上,喝道:“我問你程敘言念過書嗎。”

“念…念過吧…”孫氏弱了氣勢, 又有點心疼扔地上的書箱。

她努力回憶著:“聽說之前送縣裏念了半年。”

那個時候程青業在隔壁村子的學堂念書,又加上程長泰和老陳氏不準他們靠近陸氏一家, 程青業自然沒放心上。

如今被他娘勾起回憶, 程青業隱約有些印象。他當時心裏還暗嘲陸氏錢多,程敘言目不識丁就敢往縣裏送。

如今再看, 分明是陸氏給孫子找到名師,程敘言僅僅學半年就得到童生的肯定。

若是跟著名師學習的人是他, 會不會現在他早就是童生了。

見兒子麵色不善, 孫氏小心問:“你怎麽了?”

程青業心裏憋氣,轉身回自己屋把門關的震天響。

剛喂完雞回來的楊氏撇了撇嘴, 好大的脾氣。

還是她的青錦好,青錦如今在縣城幹活, 月銀可觀又不累, 每次回家都給她這個當娘的帶東西。

楊氏回屋後又寶貝的拿木梳子梳了梳頭發, 鼻尖縈繞著淡淡香氣, 縣城的東西是真好,價格也是真貴。

這傻小子不知道攢錢, 以後怎麽娶媳婦。

楊氏考慮到兒子的大事,又想起程青業,程青業是長孫, 於公於私程青業成親後,

還好青錦比程青業小三歲, 能多等幾年。

楊氏想著想著又開始算日子,今年過年前也不知道她的青錦能不能回家。

年節賺錢更多,可楊氏也的確很想兒子,她一個人糾結極了。

與此同時,有關程敘言的過往傳回有心人耳中。

“…過繼?”

這事算不得稀奇,但真正讓人稀奇的是程敘言隻跟著裴老念了半年書,此後程敘言祖母病重,他回家侍疾半載。雖未留住祖母性命,但陸氏已然年邁,逝世合乎常理。程敘言又陪嗣父守孝三載,至誠至孝。

人品過硬,學問更紮實。隻憑著裴老短短半載的教導,程敘言便通熟四書五經,此子於念書一途,天賦實在驚人。

這樣的孩子居然被過繼出去,這跟把金山讓人有什麽區別。那作為交換的三畝水田簡直渺小的可笑。

換誰都要說一句把程敘言過繼出去的程家人短視愚蠢。又得提一句已逝的陸氏眼光毒辣。

但也有人再度把目光瞄準裴老,除卻程敘言,裴讓也學識不俗。

雖然他們厭惡裴三郎,但何不讓自家孩子效仿程敘言,到裴家不拜師隻學習,當然一應的束脩節禮會補上,甚至更豐厚。

於是臘月裏的時候,裴家罕見的賓客如雲。

裴三郎也帶著自己的妾室和兒女回來,往日清幽雅致的裴家頓時吵鬧不堪。

程敘言識趣的帶著他爹回村,祭拜過陸氏後,跟相熟的幾家送過年禮,父子倆在家裏過了一個安生年。

元宵之後,他們才重返縣城。

去歲程敘言和裴讓花一個秋冬的時間擠進縣城讀書人的圈子裏,等的就是今年二月份的縣試。

程敘言雖然得到陸氏留下的一筆“意外之財”,可隻出不進讓程敘言很沒安全感。

早日考取功名,他就能早日覓得銀錢,在渭陽縣,在望澤村,在這個時代,程敘言這個人的社會地位和話語權俱會大幅度提高,他就能讓程偃過得更開心些。

程敘言不知道未來會不會遇見一位“神醫”,也不知道程偃會不會有奇跡,但至少在那種微乎可微的機會出現的時候,他不會窘迫於錢財。

年後仍然是乍暖還寒,一陣蕭瑟的寒風中,牛車在裴家門前停下。

程敘言付完錢扶著程偃下車。裴家的門房早就熟悉他們,不用通報就領他們進去。

“…讓公子早就在念叨您們了,現在您們…”

“啪——”

男人的叫罵聲刺耳十足:“別以為認幾個字就了不起,我是你老子,就是打死你也挑不出錯。”

程敘言一行人尋聲望去,天井邊的青年碎發散落,左半邊臉紅腫不堪,可一雙眼睛裏卻是不甘和憤恨。

“還敢瞪老子!”男人大怒,他旁邊的婦人適時遞過來一根手臂長的藤條:“老爺。”

麵對即將到來的刑罰,裴讓卻像個木樁杵在那裏,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他不願意在內心瞧不起的男人麵前逃走。

程敘言默默扯下腰間荷包,飛快摸出一個核桃,可惜他爹的零嘴了。

然而程敘言身邊一陣風拂過,程偃像個炮.彈衝出去。

“啊——”裴三郎躺在地上哎喲叫喚,跟女人的驚叫聲混合。

程偃擋在裴讓麵前,指著裴三郎和婦人:“壞人,惡毒,壞人。”

婦人又氣又惱:“你是什麽人,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爺…”

“吵什麽。”裴老先生一身藍衣拄著拐杖走來,他第一眼看到孫子臉上的巴掌印,周身氣勢頓沉。

裴三郎縮了縮脖子,呐呐喚“爹”。

裴老略過小兒子看向旁邊的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卻著一身水粉色的襖裙,跟年紀完全不符看著就不舒服。

裴老扯了扯嘴角:“這妾室還留著?你倒是長情了。”

婦人臉上又紅又白,既臊得慌又怕裴三郎真的厭了她。

本朝有明文規定,不同身份的人納妾的數量不一樣,裴三雖然有一個舉人爹和當官的大哥,但他自身並無功名,是以他名義上隻能娶一位正妻,納一個妾室。

但裴三家裏一堆鶯鶯燕燕,生了一堆孩子,孩子從父還好點,那些女人很多都沒名分,外人瞧不上裴三,有時候會故意揶揄裴三郎養了一堆妾室,意指裴三不挑,是色中餓鬼。

也虧得裴家祖上有些家底,裴老又中過舉人,裴大郎君更是異地為官,否則裴家早就讓裴三郎敗沒了。

婦人平複好心緒,屈身行禮:“兒媳給公…”

“老夫的小兒媳早已去世多年。”裴老冷冷打斷她,這些年要不是裴老壓著,恐怕裴讓他娘的正妻之位早讓人頂了。

不管裴三郎和他妾室的臉色,裴老直接讓管家將人攆出去。

他這才看向孫子:“跟祖父來。”

程敘言父子被請去花廳,對於剛才程偃護裴讓的行為,讓裴老有所觸動。

程偃雖然看著渾渾噩噩,但心性單純如稚兒,比他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好多了。

裴讓跟他爹不睦在縣城也不是秘密。

去歲冬日裴讓在外社交,行蹤都傳回裴三郎的妾室耳中,可不就急了。

如今那妾室跟著裴三郎一道來家裏,除了故意激化裴讓父子之間的矛盾,還想把自己兒子也送來裴老身邊聽學。都是孫子,裴老憑什麽那麽偏心。

若是裴讓他娘的死與那妾室沒有絲毫關係,裴老還真不至於此。可有那樣一個娘,再加上裴三也是攤爛泥,裴老實在對裴三郎家裏的其他孩子生不出喜歡。

他最開始把裴讓接到身邊,也是對小兒媳愧疚更多,好好一位女子被他小兒子禍禍了。

後來裴讓聰明可愛,祖孫朝夕相對,感情才深了。

程敘言和程偃在花廳吃點心用茶,書房內,裴老顫巍巍給孫子的臉上藥。

“你平時那般機靈,今日你爹打你你就硬接著?”

裴讓低著頭不吭聲。

房內寂靜無聲,隻有窗格透出一點細碎的光,良久,裴老一聲歎息:“我知道你心裏怨,可誰叫你投生成了你爹的兒子。”

裴讓垂在身側的手倏地攥緊。

他的生母因他生父亡故,他幼時被生父苛待,他好不容易跳出泥潭,辛辛苦苦念書十幾載,他做了那麽多努力,可最後哪怕他考取功名,還是要被拽回去,被吸血,被打罵折辱……

裴讓緊緊咬著牙,他不敢抬頭,不敢泄露眼中的恨意。

裴老看著孫子緊繃的身體,心疼的拍他:“讓兒,讓兒。”

裴老慈祥的聲音喚回裴讓的理智,“你別想那麽多,安心考試。”

裴讓扯了扯嘴角,可臉上肌肉繃的厲害,是以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裴讓徑直回自己的屋,書房隻剩裴老一人,他坐在太師椅上,整個人好像老了幾歲。

直到管家來喚他,裴老才抖著手尋摸拐杖,卻摸了個空。

他心裏一沉,閉上眼甩了甩頭才重新看到拐杖。

書房的門從內裏打開,裴老板著臉:“書房太暗了,回頭多在書房備幾盞燈。”

管家應是。

主仆二人回到花廳,程敘言起身相迎,裴老溫聲道:“讓兒乏了便先回屋,失禮之處敘言莫怪。”

“無事。”程敘言略略遲疑:“裴兄他…過兩日我與裴兄再切磋文章…”

裴老頷首。

轉眼到了二月十日,程敘言和裴讓與渭陽縣的三位書生互結,他們眾籌請一位廩生作保,隨後程敘言一行人去禮房報名。

二月十四日寅時,程敘言就和裴讓去禮房外排隊。

周圍停了不少馬車,牛車,亦或是考生親人,十之八.九舉著火把,將這天明前的暗夜寒意驅散大半。

裴讓站在隊伍中,臉色透白,不知是凍的還是其他緣故。

自從上次裴讓跟裴三郎不歡而散後,裴讓就像冬日的寒冰,再難看到他臉上暢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