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什麽命

裴老最後答應了, 他派家中車夫親自把程敘言送回村。

他們一早出發,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下午到達目的地。時隔兩月再回到熟悉的地方,程敘言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安寧。他之前所有的焦躁都被撫平了。

望澤村是個小地方,突然來了輛馬車, 很快就引起村民圍觀。直到馬車在程偃家停下, 一個熟悉的小身影下車。

“那不是敘言嗎, 兩月不見都坐馬車了。”

“他去哪了?”

眾人好奇得緊,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

院門外,程敘言忍著激動敲響院門,“奶奶,您在家嗎?”

不多時, 院門從裏麵打開,見到熟悉的容顏程敘言驚喜非常, “奶奶。”

相比孫子的激動和熱情,陸氏平靜的把他們帶進屋。

程敘言四下張望,家裏跟之前沒有區別,隻是程偃跟在陸氏身後, 仿佛不認識程敘言一般。這種生疏讓程敘言有些難過,但想到他爹的情況,程敘言又理解了。

陸氏給孫子和車夫倒水, 盡了禮數。

程敘言走到程偃身邊, 剛要開口, 就見陸氏冷下臉斥責:“誰讓你回來的?”

不僅程敘言傻眼, 裴家的車夫也懵了。

陸氏喝道:“現在就離開。”

程敘言扯扯嘴角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他小聲道:“奶奶, 您怎麽了, 我是敘言啊。”

陸氏仿佛耐心耗盡, 直接往外推搡著程敘言:“我交了大筆錢讓你念書,你就這麽給我浪費,立刻回縣城去。”

“不,不是的奶奶。”程敘言抓著她的手飛快解釋:“我不是偷跑回來,我得到裴老先生的默許。”

車夫也趕緊附和。

然而陸氏壓根不聽,直把人往院門推,最後程敘言和車夫一通被攆出家門。

車夫尷尬的撓撓頭:“要不,先回縣城?”

這都什麽事啊,孫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說給做點好吃的,哪有把人往外趕。這比讓公子的爹還離譜。

程敘言不想走,他還沒跟他爹說話,至少,至少讓他在家裏留一晚。

他不死心的繼續敲門,院門開了。程敘言又驚又喜:“奶奶,我…”

破空聲傳來,程敘言胳膊驟痛,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陸氏手中的戒尺。

“你走不走,走不走!”陸氏下手毫不留情,戒尺如雨點落下,那沉悶聲聽的車夫頭皮發麻。

程敘言也犯了倔,咬著牙死撐。最後還是車夫看不過去強行把少年帶走。

旁觀這一幕的村民也懵了,這什麽情況啊。

敘言難道在外麵學壞了?

村裏議論紛紛,但陸氏都不理會。

另一邊被趕回縣城裴家後,裴老對程敘言管的更嚴格,再不肯鬆口讓少年獨自回家。

裴家後院,裴讓給程敘言的身上上藥,他也沒想到居然是這般發展。

“你別想太多了,至少陸奶奶還是為你好。”裴讓努力去套陸氏的邏輯,“你知道長輩都希望小輩成才。你爹明顯靠不住,家裏隻能靠你了,陸奶奶對你有期望,雖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肯定是為你好。”

讀書的花費不低,真金白銀砸出去總不能是折騰人。

程敘言的眸子動了動,緩緩的看向裴讓:“真的嗎?”

裴讓用力點頭:“你奶奶帶你去縣衙看過,她肯定特別希望你考取功名,如果你能早早奪取童生功名,十裏八鄉誰不羨慕你奶奶。你可是你奶奶和偃叔的希望。”

裴讓越說越覺得是這麽個理,陸奶奶一看就是外冷內熱的人。雖然這次確實冷的過分了……

但望孫子有出息,也能理解。

有了裴讓一通安慰,程敘言心裏好受多了。他小聲跟裴讓道謝,隨後又道歉。

裴讓樂了,一邊收拾藥盒一邊道:“你擱這埋汰我呢,我是心眼小的人嗎。”

他就是一時沒想通,後來獨處了一會兒,就理解為什麽祖父會判定敘言勝了。

他性子有些偏他一直都知道,虧他平時還覺得自己掩飾的好。等到跟真正中正平和的人一對比,立刻就露餡了。

經曆這一出後,程敘言念書更加刻苦,裴老有意探索他的潛力,不動聲色加快教學進度。

饒是裴讓對五經有個淺淺的基礎,現在也不敢輕心,兩個少年人每天有背不完的書,練不完的字,聽不完的教學。

程敘言和裴讓天天食肉食蛋的補著,也常見疲憊之色。反而是裴老先生整個人容光煥發,每天做課案精神十足。

如此高強度學習下,程敘言壓下一切雜念。直到入冬時候,他再次提出回家的請求,被裴老先生拒絕了。

裴讓寬慰他,讓他再忍忍,他聽了。

某天,程敘言來給裴老先生交答卷時,無意聽見管家詢問著過年添置什麽年禮,他才驚覺一晃眼便是年關了。

手裏的答卷飄飄搖搖落了地,沒有任何重量。

裴家書房。

裴老先生看著答卷,矜持的摸了摸胡須:“尚可,還需再努力。”他壓住心裏的喜悅告訴自己,小輩不能誇,一誇就懈怠了。

程敘言抿了抿唇,開口道:“先生,馬上就到年關,小子可否能回家看望一眼。”

裴老先生起身,目光死死盯著書櫃:“敘言,不是老夫為難你。你奶奶有言在先,除非她來接你,否則不讓你回家。”

“你想想上次你回家的情形…”裴老先生提醒他。

程敘言低頭看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難道他隻有考取功名後才能回家嗎。

這對他是否有些許苛刻?

程敘言失落的走了,裴老先生歎口氣,心想陸氏也真是讓他為難,壞人可不好當。

他跟裴讓的想法差不多,認為陸氏發現程敘言的念書天賦,既然兒子靠不住,隻能靠孫子,自然要全力鞭策。

臘月裏的晴天很少,事實上整個冬日的晴日都很少,就算上午出了太陽,很快也會被雲層掩住,於是整片大地就變得灰蒙蒙,令人壓抑。

程敘言心裏悶得慌,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到了花園。百花枯萎,連綠植的葉子都枯的枯,黃的黃,一片蕭條之景。

程敘言梗了一下,深覺自己來錯了地。

他轉身往回走,沒想到被人叫住。

來人一身藍底金線福紋的長袍,頭束金冠腰係玉帶,腰間墜著四五個香囊穗子,他把著一把折扇,上下掃了一眼程敘言:“你是何人?”

程敘言的目光在對方麵上微做停留,隨後拱手行禮:“小子見過裴三郎君。”

他這一回話頓時拉偏了男子的注意力,裴三郎君刷的打開折扇,自得道:“本郎君這麽有名望嗎?”

他身後的隨從立刻附和,“三郎君的父親是舉人,這縣城誰不知您威名。”

“……郎君風流瀟灑……”

等到裴三郎君回過神來,周圍哪還有程敘言的影子。

雖然裴老先生不待見小兒子,但年節時候還是捏著鼻子讓人進來,程敘言明顯感受到裴讓出門的時候變多了。

整個院子隻剩他一人,程敘言靠坐著石桌,雙手托腮狀望天。

“係統,我最近心裏好慌啊。”

書也看不進去,他想他爹的時候變多了。

程敘言隱隱覺得不對,就算奶奶希望他早日考取功名,總不能過年都不讓他回家。

太反常了。

程敘言在院子裏來回踱步,間或蹲在牆角揪野草。一陣寒風吹過,凍得他哆嗦。

他灰溜溜的回了屋,屋內雖然昏暗,但確實暖和許多。

他翻出裴讓放在他屋裏的棋盒,脫掉鞋坐在羅漢**,故意把黑白棋子混合,又重新挑揀開。

忽然他手頓住,目光落在指尖的棋子:如果最後一顆是黑子,我就偷溜回家。

程敘言屏氣凝神,隨著挑揀的棋子,他忍不住默念:回家,不回家,回家……

不知不覺就將棋子撿完了,程敘言看著手中的白子。他不死心的在周圍尋找,或許還有其他棋子落地上了。但他就差沒把羅漢床拆了,也沒找到其他棋子,他隻能承認最後一顆棋子就是白子。

程敘言遷怒的把白子丟回棋盒裏,“封建迷信要不得。”

他穿上鞋,把奶奶之前給他的零用清點一番,足足二兩三錢,他不但能回家,還能給奶奶和爹買份年禮。

程敘言壓住心中的激動,等到第二日天一亮,他留下書信就從裴家後門跑了。

太陽從東方升起,整個東方都一片火紅,看著就讓人心裏亮堂。

程敘言提著年禮坐在牛車上,滿臉都是笑。

趕車的老伯笑道:“你家裏人怎麽讓你一人串親戚。”

“老伯,我不是串親戚,我是回家。”程敘言回答的超大聲,眼睛明亮又有神。

老伯跟著笑起來,“你這娃娃有意思。”

一老一少聊了一路,本來到鎮上時程敘言要重新轉車,但趕車的老伯喜歡他,願意多送他一程。

程敘言喜的不行,付錢的時候還多給了三文,說了一通吉祥話。

他歡歡喜喜的回家了,這大半年他又長高了一丟丟,但是麵容幾乎沒變化。不知道奶奶和爹看到他會怎樣。

程敘言理了理衣領,上前敲門。但是這一次許久都無人來開門。

“奶奶,奶奶?”

程敘言到家的興奮慢慢退去,眼皮子忽然跳的厲害,他加重了力道,一邊敲一邊喊:“奶奶,爹,我是敘言。”

“奶奶……”

“是敘言小子嗎?”身後傳來遲疑的詢問聲。

程敘言回頭,發現是村裏的嬸嬸,他壓住焦急溫聲問:“何嬸嬸,請問您知道我奶奶去哪裏了嗎?”

何嬸子臉色怪異。

程敘言:“何嬸嬸?”

趕牛車的老伯還沒走遠,就見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小子狼狽的跑過來。他嚇了一跳:“後生,你這是怎麽了?”

“老伯,麻煩您再送我回鎮上。”他把荷包裏的錢拿出來,數了兩下就全塞到老伯手裏:“錢都給您,您送我去鎮上,求求您求求您…”

老伯不敢耽擱,鞭子一甩加快了速度。

程敘言蹲坐在後麵的板車上,無意識的咬著手指。

“……你奶奶入冬時候染了風寒,後麵用了藥也是反反複複,你爹又不頂事,多虧全山跑前跑後,前兒晚上你奶奶又發熱的厲害……”

牛車在鎮上的醫館前停下,程敘言腳蹲麻了,下車時差點摔地上。

老伯隻好扶著程敘言一起進醫館。

易全山胡子拉碴的守著程偃,看到程敘言來了,簡單跟他說明情況:“別擔心,陸嬸子的高熱散了,人應該救回來了。”

程敘言脫力的坐在地上,活下來就好活下來就好,他差點以為奶奶沒了。

易全山看到他衣襟的血跡,有些疑惑,後麵才發現程敘言的手傷了。他無聲歎了口氣,去請求大夫給程敘言包紮。

敘言要寫字念書,傷了手可怎麽成。

晚上時候陸氏才醒來,她看到程敘言時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你也叛逆了一回。”

程敘言哭的說不出話,半年未見,陸氏清減了許多。

陸氏淺笑道:“別哭,奶奶不會死…”

她怎麽敢現在死,她若是現在真的死了,豈不是給敘言留下汙點。

是她高估了自己,原本以為還有兩年時間,沒想到身體敗的這麽快。

陸氏被抬回了村裏,這個時候眾人才知道程敘言之前被送去縣裏念書了。

陸氏逢人就道:“那先生是個厲害的,又嚴厲,我好不容易才給敘言求來機會,哪敢耽誤他。”

“偏偏這孩子純孝,一心念著我…”

村裏一下子熱鬧起來,都在討論陸氏一家,少不得有人羨慕嫉妒,覺得程敘言真是好命,雖然嗣父是傻的,但陸氏卻真真疼著他。

楊氏知道後心裏酸的冒泡了,卻又沒辦法。

能起身之後,陸氏托人給裴老修書一封道明緣由,這封信早該寫的,但誰知道風寒說來就來。

陸氏看著床前盡孝的孫子,忽然覺得自己的晚年也不是那麽失敗。

這個孩子心裏有她,明明她跟裴老多番壓著,可敘言還是主動跑回來。

陸氏目光柔軟:你的初次叛逆也幫了你自己,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年後,陸氏強撐著身體帶著兒孫一起串親戚,陸氏出手大方,人有有禮,祖孫三人走哪兒都受相迎。

村裏人也道,孫子回來了陸氏就好轉了,還問程敘言什麽時候再回縣城上學。

程敘言隻道待奶奶身體養好。

程偃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隻是不知道是不是程敘言的錯覺,他感覺他爹好像也瘦了。

某天晚上程敘言被哭聲驚醒,他尋著聲音去,發現正屋的門縫透著光。

程偃跪在床邊痛哭流涕,他想要挽留親娘的生命,可一切不因他的意願改變。

程敘言背靠門欄坐下蜷縮成一團,心裏揪的厲害。

他至今活著的歲月裏,擁有的東西很少,他一直都很滿足。可他從沒想過失去的會這麽快。

春風再一次拂綠大地,村子裏到處是孩童的歡笑聲,隻是這歡笑聲破不開程家愈發濃鬱的藥味。

期間程家家裏又請了兩次大夫,老大夫看見陸氏的情況,心有不忍的勸她:“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

到了陸氏這種樣子,多活一天都是受罪。

陸氏輕輕搖頭。老大夫也無可奈何,給她換了藥方就走了。

盛夏最熱的時候,一場暴雨說來就來,家家戶戶都忙著收衣裳,埋怨這雨忒急了些。

幾雙腳踩過泥濘的土路,敲響特定的大門。

兩個時辰後,程偃家的堂屋裏站滿了人,連程長泰一家也被叫了來,因為人太多,有些人打著傘站在院子裏。

陸氏虛弱的靠在躺椅上,身上蓋著一方毯子,她對易全山眨了眨眼。

程偃懵懂,程敘言年紀太小,其他人跟程偃家關係又不夠,這種時候隻有易全山合適。

外麵雨聲嘩啦,易全山環視眾人高聲道:“嬸子之前交代過我,她說這些年多虧族裏照拂,特將名下六塊地捐給程氏一族。”

此言一出,幾位程氏族老驚的起身,他們張著嘴想說點什麽但最後又沒說出口。

人群竊竊私語,堂屋裏的村長斂目不語。

然而易全山接下來的話卻將他嚇了一跳,陸氏要將程偃名下的四塊地捐給村裏,由村長支配,一應產出幫扶村中弱小。

這就不是程氏一族的事了,而是關乎整個村子的利益,雖然分到每家每戶可能隻是蚊子腿,但也是肉。

整個程家鬧鬧哄哄,完全把雨聲壓了下去。村長出麵喝止眾人才安靜。

不過陸氏接連捐出去十畝地,那……

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看向程偃身邊的程敘言。

村長啞聲道:“陸妹子,你可想清楚了?”

陸氏眨眨眼。

易全山也跟著看向程敘言,他幫忙在陸氏身前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後讓程敘言跪下。

所有人好奇的望過來,隻見陸氏扶著易全山的手顫巍巍站起來,緩慢而有力的孫子道:“我要你對天對程氏列祖列宗發誓,今生隻做程偃親子。”

眾人心頭一震,這…這是個什麽意思。

少年哽咽的聲音傳來:“我程敘言今日當著程氏一族,望澤村鄉眾的麵,對上蒼對程氏列祖列宗起誓,今生隻做程偃親子。”

陸氏死死把著易全山的胳膊,雙目如炬,她幾乎是歇斯底裏:“若違此誓,我程敘言不得好死,程氏一族盡受我反噬。”

這下程氏族老坐不住了,紛紛勸阻,然而陸氏不知哪來的力氣吼程敘言:“說!”

在陸氏瘋魔般想要毀滅一切的氣勢下,少年背影單薄,抖的像風中的柳絮,他閉上眼顫聲道:“我程敘言若違今日誓言,不得好死,程氏一族也將盡受我反噬。”

“轟隆——”外間陡然炸響一聲驚雷,仿若見證。

程長泰一家臉都黑透了,陸氏不信孫子就算了,竟也不信他們。他們當初把孩子給出去沒想過要回來。

陸氏無力的倒回去,還好易全山及時扶住她。陸氏氣若遊絲:“把地契和公證書給村長和程氏族老。”

地契不是白拿的,要在公證書上簽字蓋手印。

至於公證的是什麽,自然是程敘言今生今世隻能記在程偃一脈。

圍觀的村民心情複雜極了。看平時陸氏對孫子不錯,沒想到臨了了來這一遭,寧願把地給外人都不願給孫子。

不過他們也算受益方,當然不會多言。

夜幕襲來,眾人頂著大雨陸陸續續回家,誰都知道陸氏撐不下去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日。

易全山想留下來幫忙,卻被陸氏拒絕了。

正屋裏點了三盞燈,明亮極了。陸氏靠著軟枕,眉眼溫和的模樣跟之前的瘋狂截然相反,她費力笑了笑:“全山,你走的時候把右邊櫃子上的木盒帶走。”

易全山不疑有他,等回家的時候才發現盒子裏竟然是地契,他們原本租種程偃家的兩畝地,現在陸氏送給他們了。

“不行,我不能要。”易全山說著就要給人送回去,卻被家裏人攔住。

“全山你怎麽不明白,陸嬸子是怕孫子年幼護不住財,她知道你仁厚才這樣做。”易全山的媳婦兒拉住他,安撫道:“以後我們多幫扶一下偃兄弟和敘言就是了。”

她承認她有私心,可全山為程偃家跑上跑下,接受陸嬸子給的兩畝地也…合乎情理…吧…

整個望澤村都被雨幕籠住了,程敘言做了一鍋糖水雞蛋,隻有程偃吃了兩口,他趴在床邊依戀的蹭著母親幹枯的手。

程敘言還在勸:“奶奶,你不想吃東西就喝點糖水吧,至少這樣暖和些。”

陸氏直勾勾盯著他,那雙年邁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瘮人得慌。

程敘言試探喊:“奶奶?”

“你想不想知道,楊氏當初為什麽把你推下河。”陸氏撫摸著兒子的臉,聲音輕忽幽寒,她並沒有給程敘言選擇的機會,自顧自道:“是我,是我暗示她。”

“我告訴她小孩子脆弱,經不起折騰,我還告訴她前幾年就有小子掉水裏淹死了。”

話音落地,明明是盛夏程敘言卻覺得遍體生寒。他不想聽了,他要離開這裏,他哆嗦的厲害,手裏的碗都拿不住,湯匙跟碗沿相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然而他的腳卻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走的沉重而艱難,他喘著粗氣,快了,馬上就到門邊了…

“我拿吃的哄著程青良,從那個小子嘴裏套出程長泰一家的事,把楊氏對你的苛待宣揚的人盡皆知,讓楊氏對你愈厭愈深。程長泰他們也懷疑是你出去亂說。”她有些得意的說著,忍不住咳嗽兩聲又緊跟著道:“然後我再出麵暗示楊氏做了你,隻是我沒想到你落水時,偃兒竟然恢複了清醒,不然救你的就是易全山。”

“我還故意區別對待你和程青良,給程青良點心,卻讓他給你帶雞腿,我就是想離間你們……”

程敘言低著頭,眼淚似屋外的雨珠般砸落在碗中,泛起一圈圈漣漪。

他閉上眼:……奶奶隻是想過繼他而已。

燈芯發出一聲輕微的爆破聲,映出陸氏眼中的狠意:“…你身體太弱了,如果當時真淹死了,或者受寒後病死了…”

程敘言那一瞬間抖若篩糠,心都高高懸起。

陸氏哼笑道:“死了就死了,我重新再找。”

“嘩啦——”

圓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亦如程敘言落下來的心。

“…咳咳……事情要…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絕…”

蒼老的聲音猶如催命符,程敘言慌亂的推開門衝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頭鑽進被子裏。他,他有點冷。

雨夜壓住了正屋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她緊緊抓著兒子的手,眼中的留戀幾乎要將程偃吞噬。

“哇——”

程偃跪在床邊,烏黑的血珠順著他的臉龐滑落,仿若流下的淚。

陸氏去了,程敘言在村裏人的幫襯下安葬了陸氏。

期間程偃都沒鬧騰,他時時跟在兒子身邊,茫然的像條喪家犬。

老陳氏恨陸氏臨死前那一出,不準家裏人去陸氏的墓前。他們越發跟程偃父子拉開距離,家裏提也不許提程偃父子的名字。

裴讓匆匆趕來,他看著眼前形銷骨立的少年幾乎不敢認。

他猶豫著伸出手,喚道:“敘言。”

程敘言眼珠子動了動,機械性的招待他。

陸氏沒了,程偃和程敘言都要為其守孝,自然不會去縣城。

裴讓暈暈乎乎把消息帶回去,裴老先生也是一聲歎息:“這都是命。”

什麽命?

程敘言站在幽深冷清的正屋,青色的長衫空****,他直視床榻的位置像個木頭人一樣站著。

許久,他歪了歪腦袋,咧嘴笑道:“我不會死。”

都想我死,我不會死。

相反,我會活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