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滿懷的恨

重陽節,京師內外各大道路車馬如織。

重陽登高,舉家出行,有往內城的獅子山,清涼山的,也有往城外的鍾山,觀音山,聚寶山,棲霞山的。

而不出行的官宦人家,則齊齊趕往新城侯府。

新城侯嫡長子周歲宴,早早就給各家下了帖子。做為靖難功勳之家,沒人會不給麵子。今日的新城侯府,披紅掛彩,府門前車馬不絕。

管家帶著小廝下人在府門前兩邊列隊,恭迎客人入府。而每有重要人物親臨,新城侯張輔則會親至門口迎接。

“新城侯,好久不見,恭喜恭喜。”

“徐候爺,同喜同喜。還勞您親自來。”

“新城侯莫要客氣,有酒有肉吃,必是要來沾一沾喜氣的。”

“多謝。您裏麵請。”“請。”

張輔腳才往門檻裏邁,又聽管家唱道:“常候爺到!”“陸伯爺到!”

張輔笑盈盈轉身。

與常侯、陸伯爺才在門口寒暄,又見管家朝一馬車迎了過去:“穆小侯爺。”張輔與眾人忙看過去。

帶著西平侯穆家徽記的馬車徐徐停了下來,穆儼搭著護衛的手從馬車上下來,聽對方喊他穆小侯爺,神色清冷。

“這少年是誰?”見張輔已經迎了過去,眾賓客交頭接耳,好奇打聽。

“穆家?”哪一家?木家?沐家?

“難道是西平侯家的?”

“可不就是他家的。滿京師哪有第二個穆侯府。”眾人恍然,看向冷峻著一張臉的少年。

有不了解內情的便悄悄打聽,而了解情況的也樂於普及。

第一代西平侯穆英,八歲被太祖收做義子,養在孝慈高皇後膝下。十二歲起跟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衛朝立朝後,被封西平侯,世襲。建朝初期,西南不穩,穆英被太祖信重,鎮守雲南。

穆英去後,侯位傳到長子穆春手裏。穆春無子,過繼弟弟穆晟長子穆儼。

哪知穆春早逝,侯位沒落到穆儼手裏,先帝讓他親爹穆晟襲了爵。

這事給整的。

哪怕親爹願意百年後讓穆儼襲爵,也要問問穆儼的兄弟們答不答應呐。

嘖嘖。這身份尷尬的。

穆儼板著臉,無視周遭朝他投過來的,或打量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麵色淡淡跟張輔打招呼。

張輔微笑著朝他點頭:“小侯爺府裏請!”

穆儼朝他作了個揖:“侯爺叫小子穆儼就行。”

張輔頓了頓,微笑著:“穆公子,裏麵請。”

“請。”

正當一眾賓客要往門裏進時,張府二管事帶著一眾小廝抬了十數筐沉甸甸的銅板出來。大夥便停下腳步打算在門口瞧熱鬧。

侯府門前早早被得了訊的百姓,小童,乞丐遠遠地占據了位置。這會見終於抬出了銅錢,嘩啦啦齊齊往府門前擠去。

楊福和霍惜也被人群裹挾著往前擠。

楊福緊緊拉著她的手,護著她。霍惜卻是從張輔方才一出來就看呆了,目光凝滯。這會被人推擠著,完全無意識地跟著往前。

侯府門口奶娘也把今日的壽星公抱了出來,被張輔接了過去。

那孩子見門前熱鬧,手舞足蹈,引得張輔眉開眼笑,逗弄了起來。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霍惜的眼睛。

一陣銅錢雨撒了下來,“接喜錢咯,見喜咯!與小公子同喜!”

霍惜沒有伸手,隻愣愣地盯著,張輔笑得多開心,她的心就有多痛。

“哇,好多!惜兒,快撿!”楊福蹲在地上撿得歡快,頭也不抬。

霍惜卻像被人抽空了靈魂的木偶般,未動分毫。

幾枚銅錢朝她擲來,撒在她身上,一枚銅錢直直地拍在她的額頭上,生疼生疼。卻遠不及內心的疼。

她看向張輔的眼睛裏,是滿滿的恨意。

張輔似有所感,朝她望來。

霍惜忙蹲身下去,掩在人群裏,裝做撿拾地上的銅板。

一堆窮小子在哄搶銅板,樂得張輔懷裏的小子嗬嗬笑,張輔便把目光移回,看向兒子,邊逗弄邊帶著眾賓客往府裏走。

穆儼卻盯著霍惜的方向,隱晦地朝身後的穆離看了一眼,穆離衝他點了點頭。

穆儼跟著眾賓客進了侯府。

十幾筐的銅錢雨撒完,喧鬧了好一陣,又歸於平靜。

楊福用衣裳下擺兜了好大一兜銅錢,高興不已:“惜兒,你快看,舅舅撿了這麽多,得有幾十文呢!”

乖乖,大戶人家真是不把錢當錢,十幾籮筐,得是多少!今天撿的這些,比他們辛苦在碼頭上搬貨,十天都不定能掙這麽多錢!

楊福喜滋滋地撥弄著衣襟裏的銅板,隻覺得銅板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悅耳。

霍惜恨恨地盯著侯府大門,直到張輔的身影再也看不見。轉過身見楊福在擺弄衣襟裏兜著的銅板,隻覺得諷刺,揚手恨恨地一拍。

銅錢嘩啦啦掉了一地。

“惜兒!”楊福愣住了。

銅板掉了一地,立刻引來一堆小童和乞丐撲過來撿。

“我的,不許撿!”

楊福一邊喝道,一邊蹲身去撿。才撿了十來枚,就被霍惜大力拉起。

被霍惜拖著踉蹌走了幾步,楊福抬眼看向她,滿臉不解。

見楊福手裏還緊緊攥著十來枚銅板,霍惜又氣又恨,拿手去拍,帶著哭腔:“扔掉!”

楊福舍不得。不是惜兒自己說要來湊熱鬧的嗎?

“扔掉!不然以後我不認你這個舅舅!”霍惜朝楊福怒吼,眼睛通紅,小身子都發起顫來。

楊福嚇得一下子就扔掉手裏的銅板,看向霍惜氣怒交加的小臉,有些嚇到。

“我,我扔掉了。”還拿著空空的手掌朝霍惜示意。別不認我這個舅舅。

見惜兒直喘氣,麵色漲得通紅,嚇得不輕。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問:“惜兒,你怎麽了?”

“記住,那家人從此就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我們不稀罕他的東西!”

“哦哦,好。以後我們不賣給他們東西,見著他家的人都繞著走。”楊福急忙表態。

霍惜仍是恨意難解。

她最後的希望被張輔一臉喜意,逗弄張解的樣子給狠狠擊碎。她不該對他懷有希翼的。

母親屍骨未寒,他怎麽能笑得出來!弟弟死了,她也死了,他怎麽還笑得出來!

那幾年,他抱著她,哄著她,手把手的教她讀書,叫她囡囡,給她喂食,哄她乖囡囡……他都忘了嗎?

霍惜大步走在前麵,眼睛裏淚水飛濺,又恨恨地拿手抹去。

臉上被她抹得黑一道白一道。

楊福跟在她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落淚,又嚇又怕,想開口又不敢。隻一路護著她出了城。

另一邊,穆儼坐在人堆裏,不時被人打量一番,那小侯爺聽在他耳朵裏,隻覺無比刺耳。

飯一口未吃,轉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