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最是人間不能留
直到最後一幕,那光罩中男人這次並未背離家鄉,像當年一樣隻留下個進京背影。而是緊握少女手,傘下紅衣女子低眉,似乎想起些前塵往事,有些開心,皺了皺好看的秀鼻,抬眼凝望西湖——
那是他們初次相見的地方。
與君初相識,恰似故人歸。
最後一幕光景徹底消散,地上隻留下一襲紅衣,與已經熄滅的還魂燈。
李誠儒伸手一揮,那燈被收回袖中。一旁左三知眼神有些異樣,皺了皺眉,卻並未多說。
一眾人等皆圍了過來,劉柳緊緊盯著徐清沐,想上前確認是否有恙,可看到林雪已經主動拉起少年的手,最終還是停下了向前的腳步,低頭不語。
沒人知道,在那個恍如隔世的幻界內,讓她久久不願醒來的,是這少年的臉龐。
隨著最後一絲陰氣散盡,盤踞此地二十年之久的陰府,徹底消散於青天下,感受久違的陽光,那年逾古稀的老嫗頹然坐在地上,口中呢喃:“鈺婷、吳川,都是苦命的人呐......”
青虎張寧等人也圍了過來,看著滿地狼藉,心中大驚。徐洛眼圈通紅,急忙跑向胖子處,看向徐清沐的眼神有些愧疚。胖子心中了然,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笑的很開心。在那個幻境中,徐洛為他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大胖小子。
得一人心,攜手一生,再添新人,人間樂,不過如此。
原本被女鬼占據的屋內也漸漸顯露出來,這時候眾人才得以見了真麵目,原來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寺廟。案桌上滿滿當當擺放了靈位,正首,便是前朝將軍柳誌之墓。張寧滿臉震驚,明明在京城戰死的柳誌,為何會被囚禁再此?隻是當下紅衣已死,再也無從查證了。
可誰知,那耄耋老嫗掙紮著站起身來,步履蹣跚走向柳誌靈位,緩緩抱在懷中,垂淚哭泣:
“誌兒,走,娘帶你回家......”
可還未行走兩步,便踉蹌摔倒在地。葉傾仙眼疾手快,迅速向前,扶起老嫗,將她安置於坐墊上。
一行人心中更加疑惑,這老太太居然是柳誌的娘?
可柳誌的娘為何會受紅衣驅使?又怎會禁錮於此地數十年之久?
老嫗似乎看出眾人心中疑惑,伸手擦掉眼淚,重重歎口氣,再次重複道:“鈺婷姑娘,是個苦命人呐。”老嫗重重咳嗽一聲,顫顫巍巍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冊,上麵密密麻麻記滿了人名。
“這些,便是鈺婷姑娘這些人殺害之人,每一個,或是拋棄棄子、或是流匪山寇、或是背負人命凶惡狂徒。這些年,鈺婷姑娘從未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倒是救治了許許多多善良之輩、窮困之人。”
徐清沐反問:“那柳誌是怎麽回事?”
徐清沐想起紅衣將柳誌當工具一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甚至最後不惜犧牲柳誌,用來抵擋李誠儒的一劍。可為何這老嫗,還要如此替他說話?
老嫗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已看不出多少黑瞳:
“那是鈺婷姑娘在救他的靈魂。”
老人看著京城方向,眼神無限悲傷。下意識摟了摟懷中靈位,目光有些憤恨。
“二十年前,一位口含草根的窮酸書生,將我兒等一眾將士的靈魂封印,日日夜夜受火煉之苦,妄圖豢養出最強的靈魂。那一眾五千人的亡靈中,恰巧包括了前去尋夫,慘死於戰爭的鈺婷姑娘,最終,生前擁有強大執念的鈺婷姑娘在那一方養魂蠱中,成為了王級鬼物。可鈺婷姑娘並沒有強行吞噬其他弱小靈魂,而是趁著疏忽之時,率一眾將士鬼魂,逃跑之至此處。”
老嫗西湖不太願意回想,下了決心一般,才繼續說道:
“那人在每一位將士亡魂上下了禁製,除非有外力強行毀壞魂魄,否則將永遠留在這方天地,不得超生。鈺婷姑娘正是因此,才想著借公子你的劍,解放我兒靈魂。畢竟,被困在這陰府內,永世不得超生,實在是......太痛苦了......”
想起柳誌這些年受的苦難,老嫗淚流不止。
怪不得,每次徐清沐攻擊時,紅衣總要將那柳誌擋在最前麵。
李誠儒心中也清楚了許多。最開始,根本就沒有圍困泗陽城,困殺趙順王之舉,正是因為這群五千人的養魂失敗,才有了那十萬人城池,一夜間入酆都樊陽的殘忍舉動!畢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想要煉出王級鬼物,隻能靠人數和怨氣!
所以才有了讓城內民眾自相殘殺,生吃人肉之舉,讓一城人在絕望中滋生戾氣,整整用了十五年,方才養成王級鬼物。後來又將那魂魄放置於趙順王生前的親兒子,那個從小便被放養在普通家庭的趙鈺體內,最終大成,可比十三境的後手!
李誠儒心底升起涼氣,好大的手筆。
當下李誠儒心思流轉,難道這件事真是徐衍王所為?可隨後李誠儒便否定了這個猜想,如果徐衍王真是背後執子者,那司月湖的圍殺之局,就不可能存在!
難道......李誠儒突然看向徐洛,心中大為震驚。
長陵王!
這樣一來,一切便說的通了。也隻有長陵王會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草灰蛇線。加之李誠儒了解到,那個含著草根的中年男子,一直在長陵王管轄的金陵城常駐。當下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藩王有所圖,便隻有這江山了。
想來也是,自古藩王多梟雄,有幾人願意去凡間紅樓鬥酒?
不過李成儒很快便掩藏好自己情緒,並未多言語。
徐清沐心思卻不在那蘆三寸身上,看向原來是桃花開遍的桃花路,如今隻剩下孤墳數百,隆起的小土包,向世人留下最後一點存在的證明。
人間最難逃,不過“情”字。
坎中最難越,依舊是這一字。
徐清沐將愁離重新別回腰間,對著紅衣消散之地,拱手一拜,神情虔誠,一揖到底。
左秋涼剔著牙,看向這年僅十六歲,不惜讓一代劍皇宋梓涵堵上性命,甚至連死後魂魄屍身都不得安寧的少年,陽光下是有那麽幾分謫仙人之姿。
玉袍長劍堪風流。
隨後拍拍少年肩膀,有些話還是噎在了喉嚨,最終說了句:
“最是人間不能留啊......”
一行人重新收拾好,整理後繼續上路,老嫗也一同上了馬車,說是剛好順路,去往下一個站口,在那邊下了馬車,要將柳誌的排位,落在祖籍之地。
葉落要歸根。
一眾人走後,廟後的破山頭,早就矗立起來的一座大墓上,裂開一條細縫。兩株細小植物藤蔓冒出,彼此交纏。一隻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節的藍色蝴蝶,飄然落在嫩芽上。
隻盼來世,此生不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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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有些傷好的徐培便賊眉鼠眼溜進榮寧宮,拖著依舊斷裂的胳膊,像是做賊般沿著窗沿下弓腰前行。
“太子?娘娘正在到處找......”
“噓——”
小宮女滿臉疑惑,這一向在宮女太監麵前不苟言笑的太子,今兒個為何如此行事?這榮寧宮,本就是你太子自個家啊,何事需要偷偷摸摸?
雖是有疑惑,小宮女也隻得壓在心頭,偷偷看著徐培悄悄探出頭,伸手在嘴裏沾了沾,點破紙窗。
隨後徐培有些激動的想搓搓手,直到右胳膊傳來疼痛感,才記起這胳膊已經斷了,一陣齜牙咧嘴,又不敢發出聲,好一會才平息,這才重新抬起頭,順著破洞向窗內看去。
也就在這時,小宮女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像是邀功一般,極為響亮:
“葉妃娘娘,桃枝姑娘,太子在這兒呢!”
聲音之大,引得院內所有下人,皆側目。
於是數十號人,眼睛齊刷刷轉過來,看著目瞪口呆的太子,隨後眾人同樣目瞪口呆。
隻見太子撅著屁股,抱著已然斷掉的手臂,滿臉期待的看著窗內。此刻回過頭來,嘴角似乎有口水。
這還是那個佩無邪劍的七境巔峰?
這還是那個被陛下賜“勇”字,中書閣提名的太子徐培?
此刻更像是市井無賴,活脫脫的偷窺狂!
更令徐培抓狂的是,身後前來之人,正是自己想偷窺的梨蘭宮女修,百年內天道第一人,也是昨兒個自己親手挑掉麵紗的蔣桃枝。
“這......”
葉妃臉上也有些尷尬之色,看向身邊蔣桃枝:“桃枝姑娘,你別見怪,培兒......培兒可能......”
想了半天,葉妃也沒有想起個合適的借口,有些愁眉苦臉,這可咋整?對於這個梨蘭宮前來的女修,葉妃打心眼裏是想將她變成自己兒媳婦的。可今兒個這一出,當真是打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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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響的那種。
也就在這時,徐培索性站了起來,一點不害臊:
“別說了娘,我就是想偷窺她洗澡,隻可惜情報不準。”狠狠咬咬牙,那該死的小太監果然不可靠。
一語出,眾人皆驚,連那葉妃也麵露驚恐。
隻有太子徐培滿不在乎,怕什麽?大不了再斷一臂。
看著蔣桃枝慢慢揚起的嘴角,徐培死豬不怕開水燙。
隻是第二日,太子早起給葉妃請安時,兩袖長袍空****,滿臉倔強的看了眼坐在側位的蔣桃枝。因為雙臂皆斷,隻得以頭叩地,大聲喊道:
“兒臣,給母後請安了!”
坐一旁的女修白紗下,有清風拂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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