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辰(四)

因為徐千嶼直挺挺地躺回了**,拒絕起床,觀娘等了半晌,進屋來了。她溫言軟語在床邊勸告半天,方才讓千嶼接受了房裏丫鬟從即日起全換成了少年的事實。

“這是老爺的意思。”觀娘道,“您不喜歡嗎?”

徐千嶼沒有什麽男女大防的觀念,於世俗規矩也不太懂得。但也因為不太懂,而不敢妄加評判,隻是不大高興道:“一定要如此嗎?”

觀娘思及水如山蒼老的背影,狠狠心道:“日子久了,習慣便好。”

徐千嶼撫摸著手上的帷帽不語。自上次觀娘用帳子把郎中擋住以來,她已經從丫鬟那裏知道,等月底過了十四歲生辰以後,若是外出見人要戴帷帽。

那麽想必此次閨房內的大動作,也是因為要年滿了十四歲。

成長的代價看來是沉重的。

勸說有效,觀娘拉開簾子:“你瞧他們,有沒有生得順眼的,叫兩個來貼身服侍,其他人外間伺候,陪你玩耍亦可。若是沒有看上眼的,奴婢再去尋更好的來。”

徐千嶼的目光從各色少年麵龐上不大情願地掃過一遍。

這些少年身高、胖瘦、年紀都相仿,姿容各有千秋,有英挺如劍鋒出鞘,也有柔和羊脂美玉,但都是百裏挑一的端正。

他們下頜微收,目光膠著於地。叫人打量挑選的時候,大約是害羞緊張,又暗中相較,表情都不夠自在。中間唯有一個,長睫懶散垂著,看似混在其中,卻像走神。

徐千嶼便抬袖指:“他。”

那少年略有訝異地抬頭,不敢確定地指了指自己,又左右顧盼,見真的是自己,不免欣喜萬分,紅潤的唇角勾起來。他生得英俊可愛,這麽一笑,表情便生動起來。

觀娘卻道:“再選一個。”

徐千嶼痛苦地搖頭。

真是一個也選不出了。

觀娘卻堅決隨手指了一個人給她,隨後退了出去。

這二人蹲下來,一左一右地服侍她穿鞋子。右邊那位低頭垂目,眉眼顯得困倦散漫。他抬起頭來看她的時候,卻又仿佛專注多情,徐千嶼忽而發覺,她方才一眼相中的這個少年,眉眼像謝妄真。

一想到謝妄真,她便又覺得晦氣了。

“你下去罷,換個別人來。”她冷不丁抬起雪白的腳,在那少年肩膀上不著力氣地蹬了一下,表示驅趕。但到底是遷怒無辜,她便從床頭懸著的錦囊裏隨便抓出一把賞賜一丟,打發了他。

那少年原本正專注地給徐千嶼穿鞋,他看起來不太會係那上麵的一雙如意玉扣,目光稍稍飄到了另一個少年手上,正拿著兩端研究,忽而挨了一腳,他一怔,卻也沒露出驚訝的神情。

下一刻什麽東西順著小姐的裙擺一滾而下,鐺啷啷滾至於他眼下,停住了,是一枚金燦燦,冷冰冰的元寶。

“……”

大概要感謝水府內嚴格的的訓練,他鬆開那隻繡鞋,頓了頓,撿起金錠,在手上握了又握。低垂眉眼,非常規矩地倒退著離開了她的視線,“我去浣了手,給小姐端水來。”

徐千嶼懶懶應一聲,自己踏上了鞋子,眼梢一掃,瞥見觀娘指給她的另一個少年,此時正如劫後餘生一般感激地抬頭看著她笑。

徐千嶼又瞅了他一眼,這相貌實在不對她胃口,還不如換了小冬來。

可是今日要陪外祖父吃飯,她再這麽挑三揀四,便要遲到了。

徐千嶼欲言又止半晌,想到了觀娘的教導,便在室內戴上了帷帽,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不再說話。

不一會兒,先前趕走的那少年就回來了:“小姐,請漱口。”

徐千嶼垂眼,白紗下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隻琉璃杯。

她方接過去,掀起帷帽,正要喝進嘴裏,忽而,那琉璃杯在她手裏晃了晃,口吐人言:“角色【徐千嶼】,恭喜你進入文本修補世界【小師妹的逆襲】,我是本次任務的係……”

“嘩啦——”徐千嶼連杯子帶水一並丟了出去。

琉璃杯盞一碎,所有人都驚了一跳,隻當是意外,紛紛圍攏到了床帳周圍,早有一雙手奉來一隻新的杯子:“小姐受驚了,先不要下地,當心碎片。這邊有新的,這是半溫的,加了蜂蜜。”

徐千嶼瞪大雙眼,盯著琉璃杯好半天,才試探著接過杯盞。

“我是本次任務的係統,我會助你一臂之力,希望你配……”

“嘩啦——”

“你們,聽到什麽聲音了嗎?”徐千嶼在男丫鬟們驚恐的一片死寂中問。

無故連砸兩個杯盞,已經將這群少年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一時僵立原地,竟無人敢應答。

隨後,徐千嶼便聽到背後的圓枕上,清晰地傳來了那個聲音。與前兩次的平板無波不同,這聲音此次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能聽我把話說完嗎?啊?【徐千嶼】,你……”

還未說完,徐千嶼已經將**圓枕狠跺了幾腳,然後將它用力砸進了臉盆,盆中水潑翻了,她人也竄到了床角,抱緊帷帽,背貼牆,瑟瑟然道:“快稟觀娘,有鬼。”

係統:“……”

*

“咳、咳咳……”晚些時候,觀娘在床邊抱著徐千嶼,心疼地拍她的背。另有一丫鬟侍跪床邊,手舉銅盆,千嶼長發散亂,對這銅盆幹咳了半晌,臉頰上都咳出了紅暈,什麽也沒吐出來。

“罷了,此番是奴婢操之過急,恐令小姐受驚了。”觀娘急切道,“奴婢已把他們都遣出去了,暫時還是先由奴婢們伺候,小姐不要害怕。”

她將千嶼的發絲別到了背後,憂心忡忡,“隻是最近外麵不太平,不然定然請跳大神的來做法。屋裏的茶盞,枕被,但凡能換的,我都叫人去燒了換了新的。”

徐千嶼搖了搖頭,奄奄一息道:“不必了。”

“此鬼已經進了我的身體。”她堅持不懈抓著銅盆邊緣,企圖把它吐出來。

這自然是“係統”的把戲。

它本是想借物與“宿主”溝通,她都連砸帶扔,鬧得雞飛狗跳,後麵的聲音,索性出現在徐千嶼腦子裏。

徐千嶼至少,總不可能把腦子給丟出去。

徐千嶼咳累了,觀娘擦了擦她頭上細汗,安撫她睡下,自己守在外間。

等觀娘退下,徐千嶼忽然睜開眼睛,敲了三下床頭。

異香飄過,狐狸已經出現在床邊,用前爪掀開簾子,悄悄道:“小姐不必害怕,區區野鬼而已。”

“野鬼?你有辦法驅走嗎?”徐千嶼聞言,略微放下心來。

狐狸眼珠子一轉:“小的術法不精,可是我那姊妹三娘卻神通廣大,能捉妖驅鬼。你若是答應了她,五日之後代她做一夜的廟娘娘,她便欠下你一個人情。我狐族最是講究報恩,她一定會幫你驅鬼的。”

腦子裏那聲音忍無可忍地響起來:“徐千嶼,你別聽它胡扯,聽我講,我是神明。”

徐千嶼:“它說它是神明。”

狐狸:”它放屁!“

係統:“……”

係統:“你瞧它那狡猾的模樣,就知道它不可信!”

徐千嶼:“它說你模樣狡猾不可信。”

狐狸彎彎眼一眯,眼神如刀:“我狡猾,起碼還有個模樣,總比連模樣都沒有的不知什麽東西好。”

徐千嶼噗嗤一聲笑了,隻扇著團扇,眼神裏有一股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隻盼望它們打起來,好看熱鬧。

係統大怒。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在一隻連姓名都沒有的動物麵前自證,大為屈辱,語速飛快道:“徐千嶼,我真的不是壞人,我知曉你許多秘密!比如你西廂房關著的那位母親……”

“……”徐千嶼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臉色也沉下來。

這句她沒向狐狸翻譯,而是躺回**,把玩著團扇,不緊不慢地同它道,“你去吧,你說的事,我再考慮考慮。”

狐狸滿麵討好地應了一聲,衝著虛空不知道飄在何處的“鬼”狠狠啐了一口,便“嗖”地化煙消失了。

這下終於等到了隻有徐千嶼一人在的時候。

係統抓緊時間將要跟徐千嶼交代的話如竹筒倒豆一般講了一遍。

據它所說,徐千嶼所在的世界,乃是一本名為《誅魔》的書。

此書的女主角便是夢裏那位橫空出世的小師妹陸呦,她性情憊懶,卻身懷錦鯉命格,幸運如天道嫡女,無論什麽事情,總能逆衰轉盛,不單如此,誰若是對她好,便會一並幸運;誰若是跟她過不去,那便會終身倒黴。

就這樣無意中結下了善緣,消滅了惡人,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廢柴,莫名其妙成為了九州大陸的名動天下的白裳仙子。

至於徐千嶼的師尊、師兄、師弟、愛而不得的那一位,都是陸呦的攻略對象,在書中會被她一個一個順利收入囊中。

因此,徐千嶼的倒黴並非毫無緣由,而僅僅是因為,她是那本書中的女配——是錦鯉的對照組,是用來襯托幸運的不幸,和用來襯托被偏愛的被厭棄。

“你不懂。”係統見她眼神質疑,硬著頭皮道,“這叫做‘爽點’,若你是陸呦,你不會覺得看這話本子很爽、很幸福嗎?”

係統還告訴她,自她睜眼開始,乃是時光回溯,故事第二次從頭開啟。也就是說,她夢中所見,曾經真實發生,而非隻是南柯一夢。隻是既然回溯,故事裏所有人也會回到自己的出場位,回到相逢之前,回到命運的起點。

而她純屬撞了個大運,比旁人都得了個機會窺見先機,能夠扭轉上一世的命運。

說完了,徐千嶼半晌沒有做聲。

她的扇子停滯,麵容平靜,呼吸緩和,仿佛快睡著了一般。

係統忙叫醒她道:“秋天便是仙門弟子遴選,咱們已經遲了這好幾年,開場太不利了。從此刻準備起來,倒還不遲。”

“準備什麽?”徐千嶼忽而出聲,秀氣的眉蹙起。原來她並沒有睡著,隻是在閉目沉思。

“啊?回蓬萊啊。”係統覺得匪夷所思,重活一世,多麽熱血沸騰的開端,“逆襲,把失去的奪回來,把你喜歡的人追回來,將女主踩在腳下,走上人生巔峰?”

然後,它聽見少女幹脆地潑來一盆冷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