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前奏
己未年、戊辰月、甲寅日。
今日周五,本來沒有費景庭的課程,他不用過來上班。隻是昨日柳女士便發話了,說周五全體教師都要來,商議一下中旬春遊的事宜。
嚴氏女塾沒有中學部時便有春遊的習俗,或踏足野外,或泛舟河上,有時還會組織學生們去碼頭、紡織廠等地參觀。說起來,這也是嚴氏女塾不成文的慣例了。
彭!
費景庭一進門便聽得範學究重重地砸了下桌麵,怒道:“無恥至極!簡直無恥至極!”
嚴老師在一旁問道:“範老師,什麽事讓您這麽生氣?”
範學究道:“還能如何?昨日巴黎和會,英人通知我方,欲將膠澳之權利,轉交日方!真是豈有此理!我國亦是協約國,何以同為戰勝國,卻將我方權利轉交日人?”
嚴老師大驚失色,追問道:“範老師,你從哪裏看來的消息?”
範學究將報紙拍在桌麵,道:“晚報轉載了京城晨報,且看這裏,林宗孟所書《外交警報敬告國人》,字字泣血啊!”
嚴老師慌忙展開報紙觀望,費景庭走向自己的座位,匆匆瞥了一眼,但見那一行字跡分外顯眼:“膠州亡矣!齊魯亡矣!國將不國矣!”
嚴老師還年輕,很是感性,看著看著眼淚便下來啦。痛聲喊道:“列強怎麽如此待我國?”
痛苦的發喊聲,在辦公室裏回響。占據絕大多數的日籍女教師紛紛沉默以對,她們的身份決定的自身的立場,眼見華夏同事的痛苦,也隻能沉默著不言語,便是佐野玲子也垂著頭不說話。
腳步聲漸近,柳女士走了進來,說道:“人齊了,那咱們就商議一下春遊的事宜。”
“柳校長,我看春遊還是放一放吧。”費景庭出聲道:“事情恐怕有變數。”
“嗯?”
嚴老師紅著眼圈,將報紙遞給柳女士:“嫂子,膠澳沒了!”
柳女士頓時皺起眉頭,接過報紙掃了幾眼。她年紀稍長,還算沉穩,身形略微搖晃,到底還是穩住了,沒有失態。
沉思片刻,她說道:“那春遊事宜就延後再說……諸位老師,我怕學生們有些躁動,還請諸位齊心協力,看顧好這群孩子們。”
“放心吧,校長!”
“自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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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大學。
錢教授丟下粉筆頭,徑直走下講台,他停在第三排的過道裏,衝著一名男學生伸出手:“拿來!”
“教授?”
“拿來!”錢教授怒其不爭道:“我很早就說過,我的課堂,不許看與課程無關的讀物。我記得你,上次看晚報連載小說的就是你。”
“教授,我……”
“站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錢教授捏著報紙走向講台,邊走邊說道:“我泱泱大國何以任人宰割?無外乎兩個字,工業!西方列強何以為列強?還是兩個字,工業!沒有工業,國便不能強;沒有工業,民便不能富。
諸位學子都是國家未來的希望,怎能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打發時間的話本讀物上?”
那男生終於忍不住,喊道:“教授,我沒看小說!請您看一看頭版!”
錢教授有些意外,他是出了名的脾氣倔,別說是學生,便是教育部的頭頭腦腦見了他也退避三舍。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哪來這麽大的底氣?
錢教授展開報紙,略略看了一眼,隨即驚愕地抬頭看向男生。
那男生哭聲道:“教授……膠澳……沒啦!”
課堂裏頓時嗡嗡聲一片,學生們交頭接耳,討論著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錢教授也不理會,徑直將頭版細細讀了一番。
讀罷,放下報紙,錢教授摘下眼鏡擦拭了一番。重新戴上,他走上講台,抄起黑板擦敲擊幾下,課堂裏逐漸安靜下來。
“同學們,以前我總說,要你們多學學知識,少參與一些醃臢的政治,因為我們的國家不缺搞政治的投機者。
現在,我必須向你們道歉。我錯了!要是任由這群無恥之徒把持國務,這華夏早晚要四分五裂!
一直以來,我們,包括我本人,都對西方列強抱有幻想,認為一旦戰事結束,他們就會仗義出手,主持公道。
可是現在,我們被那些在凡爾賽宮高談闊論的政客們出賣了。
被那些,在全世界瓜分戰利品的歐洲列強出賣了。
而我們的政府,卻要在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上簽字!
同學們,現在我們再不站出來,將來便再也沒有華夏啦!”
那罰站的男生紅著眼圈高呼道:“誓死抗爭,還我膠澳!”
“誓死抗爭,還我膠澳!”
“誓死抗爭,還我膠澳!”
一聲聲呼喊,化作滔天巨浪,從教室裏擴散開來,轉眼席卷整個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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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
一身日式校服的俊秀青年站在凳子上,舉起手中卷著的報紙高呼:“同胞們,這便是威爾遜之流公平和正義!”
他方才從日本歸國,已經確定錄取到北辰大學。哪想到不過短短時日,巴黎和會天翻地覆,英法勾結在一起,將華夏賣給了日人!
他心中悲憤,望著麵前一臉義憤的同學,以及更多臉上麻木的國人,高聲疾呼道:“同胞們,列強在巴黎出賣了我們!他們出賣了華夏,出賣了四萬萬華夏人!出賣了公理、正義!
如此明白的事實,這北洋政府居然看不明白!如此直白的羞辱,這北洋政府居然可以忍受!他們若敢主張簽字,那他們就不是我們的政府!”
“學長說得對!”
“拒絕簽字,保我膠澳!”
“拒絕簽字,保我膠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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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塾中學部。
課間鍾聲響起,女學生們嘰嘰喳喳從教室裏走出來。
眾星捧月一般的卞文頡,一眼便瞧見了立在操場上的費景庭。
“費老師!”她高高舉起手臂招呼一聲,小跑著便奔了過來。
她到了近前,沒了往日的笑臉,嚴肅道:“費老師,你已經知道了嗎?”
費景庭點點頭。
她便說道:“我跟同學們商量好啦,如果北洋真敢簽字,我們就去遊行示威!”頓了頓,她抬眼瞧了費景庭一眼:“費老師,你不會攔著我們吧?”
費景庭笑了笑:“不會,我支持你們。”
“啊?”稍稍有些小意外,但卞文頡很快笑著道:“我就知道費老師會支持我們。”
有關這場運動的具體細節費景庭早就忘光了,也不知道此番究竟有多少人遭了毒手。但在津門一地,費景庭自信能通過楊景林來護佑住這群稚嫩,卻對這個國滿腔熱血的學生們。
費景庭自信道:“嗬,你們隻要別闖進日租界,就肯定沒問題。”
傍晚,費景庭先行回到自家,符芸昭已經提前買好了飯菜。
這小機靈鬼最近新學會了這招,先墊付買了飯菜,回頭報賬的時候偷偷賺些差價。
費景庭剛開始有心逗弄,後來想到小姑娘可憐的身世,便聽之任之,不再理會。
今天的晚飯有些簡單,隻是塞滿了肉餡的驢肉火燒。
符芸昭大口地吃著,含糊不清道:“景庭哥哥,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好多人集會,他們要幹什麽呀?”
“遊行、抗議、示威。”
“哈?”
“簡單的說,就是不滿北洋的一些舉措,所以大家走上街頭,充分表達自己的聲音。”
符芸昭對此不甚了了,問道:“那朝廷會聽嗎?”
“嗬……大概會吧。”費景庭依稀記得,最後北洋內部分裂,於是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還開除了幾個家夥。
至於此後,批判的武器終究抵擋不過武器的批判,不提也罷。
晚飯吃完,費景庭起身道:“今天你收拾吧,我晚上還有些事。”
“哦,知道啦。”
費景庭騎著車去了法租界,楊景林的寓所。
夜晚,楊景林皺著眉頭進了洋房裏。
四姨太急忙迎過來,為楊景林脫了外套,察言觀色道:“老爺,今日有煩心事?”
“上麵的事兒,說了你也不懂。”楊景林氣惱道:“彈壓,彈壓。踏馬的,幹出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事兒,還踏馬讓老子彈壓,老子拿什麽彈壓?津門巡警,不老少都嚷嚷著喪權辱國。沒了巡警,老子拿什麽彈壓?”
“老爺,您別生氣,事情……”
“你別跟著瞎摻和!這幾天告訴家裏人,沒事兒別上街,我看這最近要鬧出亂子。”
“哎。”
楊景林解開皮帶隨手丟在地上,邁步就上了樓梯。
“老爺,您不用飯了?”
“你們吃吧,老子煩得沒心情吃。”
楊景林上到二層,徑直走到最裏麵的書房前,擰開門把手推門而入,卻見座椅上背對著自己坐著一個人。
楊景林本能的摸向腰間,卻想起方才將槍械交給四姨太保管了。
此時,便見座椅轉動,一張讓他死都不會忘記的麵孔笑著說:“楊廳長,好久不見。”
“費先生?您怎麽來了?”
費景庭微笑著道:“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次……是有事來求楊廳長啊。”
“誒呀,您是得道高人,我巴結還來不及呢,說求我就有些過了,有事兒您盡管吩咐。”
說話間,楊景林緊忙過去為費景庭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