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卷 第11章
王福全一走,蕭墨存才後悔沒有留下那盞燈籠,他不知道這古代牢獄的暗夜,原來可以暗到什麽程度。
暗到伸手不見五指;暗到,周圍的空氣中,似乎都湧動著推不去掙不開的黑;暗到,這具心髒沒有問題的身體,竟然開始感到莫名的壓迫;暗到,當他的眼睛逐漸適應這濃厚稠密的黑之後,驟然抬頭,竟然發現鬥大的天窗外,清朗的星空如何的璀璨奪目,伸手出去,幾可掬滿一握星光。
他佇立凝望,光芒仿佛自頭頂傾斜而落,瑩亮滿身,心裏模模糊糊的,想起遠在其他時空的親人朋友。那些以前素無來往,無關緊要的相熟之人,忽然在此時此刻,湧進了腦海中。孤身置入這樣的一個陌生的世界,頂替晉陽公子這麽一個身份,獨自麵對隸屬於晉陽公子亂七八糟的人生,蕭墨存不是沒有恐懼過,不是沒有猶豫過性格上的改變,會不會令周圍的人起疑,會不會給自己帶來未知的禍事。
但是,難道因為這樣,就要扭曲自己的是非觀念,去認同晉陽公子看起來驕橫跋扈,殘忍激越,實質卑微屈辱,可憐可歎的生活方式嗎?不,他捫心自問,自己絕對不可能這麽做。前世的林凜堅持了一輩子,不傷害別人,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樣的原則,哪怕到另一個時空,換了另一具軀體,也不能改變。如果改變了,那樣的人生,與這千百年前恪守等級製度,恪守君臣父子秩序的古代人,又有何分別?
可人還是會擔憂啊,不是恐懼和猶疑,而是不自覺地擔憂。喜怒不定的皇帝,撲朔迷離的權力格局,未知的明日,實在沒有一樣,他有把握拿計謀去毫不費力地換取。人前的淡定自如,其實仍然不能掩飾心底的憂患,而且現在,自己一個人出事不要緊,公子府那些女孩兒們可怎麽辦?蕭墨存幽幽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前世讀過的一首杜甫的詩,忽然之間出現在腦海裏:
細草微風岸,危牆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他不僅想,而且不自覺間,喃喃地念了出來,念到“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時,禁不住淺笑開來,還沙鷗,現在,能變成沙蟲,他就謝天謝地了。正轉著念頭,忽聽到隔壁牢房一聲鐵鏈響動,在寂靜漆黑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蕭墨存循聲望去,黑暗中,似乎能隱約看見柵欄那頭,一個人影挪動了幾下,隨即,一個聲音響起:
“有酒嗎?”
那聲音低沉嘶啞,仿佛嗓子在烈日下風幹了,龜裂了一般。蕭墨存詫異地看看四周,不太確定這一排牢房,到底關了幾個人,沒有作聲。
“我問你,有酒嗎?”
蕭墨存這下肯定了,這人在跟自己說話。盡管看不到對方麵目,但不知怎的,總能感覺黑暗中一雙晶亮若獵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自己。蕭墨存心下一凜,沒對視他的眼睛,轉身反問道:“酒?你說我有沒有呢?”
那人略動了動,傳來一陣叮鐺的鐵鏈聲響,答道:“叫衙役給。”
他口氣生硬傲慢,儼然吩咐下屬一般理所當然。蕭墨存不禁有些生氣,道:“這位兄台,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你不覺得你想喝酒,無需通過我,會更直接點麽?”
不知怎的,這話說完,蕭墨存硬是感覺對方瞪了他一眼,黑暗中,那團朦朧的人影似乎有些懊喪,啞聲說:“我叫,不會給。”
“那為什麽我叫就會給?”蕭墨存不禁好笑,負手踱近兩步問:“又為什麽,我要幫你這個忙?”
那人沉默著,黑暗中隻看著此人幽深閃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盯在他臉上,半響後,他才緩緩道:“因為,良辰美景,對酒當歌,人生若此,幸哉快哉。”
蕭墨存慢慢地笑開了,點頭道:“萬事一杯酒,長歎複長歌,兄台於牢獄之地,困窘之所,刑枷及身,能這麽想,也有些意思。”他扶扶額角,說:“也罷,我姑且試試好了。隻是這牢門已關
??”
“來人啊,來人啊,死人啦,快來人啊————”蕭墨存話音未落,卻聽見這江洋大盜,扯著破銅羅嗓子,開始大聲疾呼,聲音入耳,真是難聽得很。
不一會,牢門外果然傳來響聲和罵聲:“日你娘,吵什麽吵!”
“來人啊,死人啦,快來人啊——”那男人尤自不理。
“哐當——”門口傳來開鎖聲和人低低的說話聲,不一會,一個衙役提著燈籠快步走來,當先跑到蕭墨存的牢房前,焦急地喚:“公子,公子,您沒事吧,公子。”
蕭墨存聽聲音,知道是小全兒,再借著燈籠一瞧,果不其然,那娃娃臉上盡是不加掩飾的擔憂。他心忖這孩子倒心眼實誠,隻是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他這麽殷勤,倒不知所為何來。蕭墨存一麵想,一麵走過去,笑說:“小全兒,我在這,沒事。”
小全兒鬆了口氣,看看隔壁牢房,又問:“那剛剛是哪個遭瘟的,不,哪個人在大聲嚷嚷?”
“沒,是我喊的。”蕭墨存微微一笑,問:“小全兒,你能不能幫個忙?”
“公,公子,您不用跟小人這麽見外的,”小全兒臉又紅了,低頭說:“小人但憑公子吩咐。”
“幫我弄瓶酒進來,麻煩嗎?”
“公子想要喝酒嗎?”小全兒高興得臉都紅了,“小人即可給您買去,啊,不,守備大哥那裏有,我去賒一瓶沒問題。隻是,”他忽然想到一點,低頭小聲說:“沒有什麽好酒,想來又要委屈公子爺
??”
“不礙事,有酒就好。”蕭墨存打斷了他,笑笑說:“謝謝你,小全兒。”
小全兒興奮地點了點頭,高高興興跑了出去。
“有酒即可,什麽酒的,兄台不會嫌棄,對吧?”蕭墨存待小全兒鎖了門,才回頭對隔壁牢房的江洋大盜說。
那人卻沒有回答,隔了半天,才回答說:“你的仆人,倒是聽話得很,這會隻怕你叫他殺人劫獄,這小衙役眉頭也不帶皺一下。”
“不是我的仆人。”蕭墨存糾正說:“這孩子,我今兒個也是頭一回見。”
“是麽,”那人話鋒一轉,說道:“才剛聽你吟詩,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一句,大妙,想不到,你才學這麽好。”
“哪裏,那不是我寫的。”蕭墨存趕緊擺手撇清說:“我隻是值此星夜,心略有感,隨口吟出罷了。”
那人嗬嗬一笑,嘶啞的聲調放緩,道:“你適才多念了一遍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怎麽,難道年紀輕輕的,已經有了退居山野的歸隱之心了?”
“不敢,你說到歸隱,我便想到進取。”蕭墨存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世人個個尋思進取,擠破腦袋要做這人上之人,但是,何為進取呢?高居廟堂,手握權柄,位極人臣,一呼百應,得到這的榮譽,是一種進取。良田百頃,錦衣玉食,仆役成群,嬌妻美妾,得到這樣的生活,也是一種進取。但是,人們似乎都忘了,這個世界的結構,就如高塔聳立,一層一層往上收,最後到達塔尖的,隻有那麽寥寥數人,大部分人都注定要充當塔層、塔基,或者根本連塔基都算不上,隻能是那高塔下的一點小沙土。”
那人一聽,點頭道:“正因為這樣,人人才要力爭我奪,搶那權位上寥寥可數的幾把椅子。”
“是啊,”蕭墨存歎了口氣,說:“我隻是在想,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能換一種進取的呢?不涉廟堂,不落江湖,隻身遨遊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心無掛礙,無有恐怖,來去之間,隻做我自己。如沙鷗一樣無拘無束,豈不妙哉。”
那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道:“別忘了,沙鷗飛翔是自由,可天上水底,多少雙眼睛盯住,隻等這隻笨鳥樂嗬過頭,一個不著意,立即會有飛禽猛獸伺機而動,分而食之。”
蕭墨存一呆,隨即一笑,道:“也是,沒有天敵,沙鷗繁殖過多,也會成禍害。”
“呃?”那人沒有聽懂,問道:“何為繁殖?”
“沒什麽,你說得對,我不羨慕沙鷗了。”蕭墨存話音未落,隻能牢門又一聲“哐當”,小全兒拎著燈籠漸行漸近,跑到蕭墨存牢門邊,悄悄道:“公子爺,等久了吧。換班的時辰快到,小的久候不得。這是您要的酒。”他將藏在懷裏的一個小長嘴瓷瓶遞過來,赫顏道:“小的沒用,隻弄到這麽點,公子嚐了要覺著好,小的明兒個再想法
??”
“沒事,謝謝你,辛苦你了。”蕭墨存接過瓶子,微笑道:“快回去吧,今兒個晚上的事,讓你當風險了。”
“公子爺,這是小的本份。”小全兒答道,忽然嘿嘿一笑,說:“公子爺,說句不怕您惱的話,這酒不是什麽好物件,夜深露重的,您莫要貪杯啊。”
“知道了,謝謝。”蕭墨存點點頭,說:“那個,還是把燈籠留下吧。”
“誒,小的知道了。”小全兒墊起腳尖,把燈籠掛在牢門頂上,又躬身行禮,這才匆匆離去。
“你的酒。”蕭墨存待小全兒走後,轉頭對那人說。
耳邊聽得一陣鎖鏈叮鐺亂響,夾雜著挪動身軀的摩擦聲,那人的聲音,從兩間監牢相隔的柵欄邊響起:“給我。”
蕭墨存走了過去,借著黯淡的燈籠,隻見那人披頭散發,胡子拉紮,根本瞧不清長相。隻一雙眼睛,隱藏於毛發叢中,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目光犀利如劍。蕭墨存被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下一頓,遞上酒瓶的手停在半空。
“拔開蓋子,遞給我。”那人仍舊看著他,口氣放緩。
蕭墨存拔了蓋子,一股酒香湧了出來,手握瓷瓶,小心遞過柵欄,那人並不接過,說了聲:“喂我。”
“啊?”
“喂我,我拿不了。”那人動了動桎梏在木枷上的手指頭,聲線轉低,語調中帶著難耐和渴望。蕭墨存遲疑了一下,湊近木柵欄,將瓶子對準了那人龜裂的唇。
他拿瓶子的手一頓,即被那人牢牢抓住。蕭墨存剛剛經曆過皇帝的事,對他人的觸碰格外敏感,手一僵,頃刻就想甩開,哪知手上竟如套了個精鋼圈,哪裏掙得了。他低頭,見那人如飲瓊漿,大口大口地就著他的手喝酒,臉上縱橫的也不知是鞭痕還是拳棒傷痕,心下一軟,不再用力,反倒將瓶子托高,方便他飲酒。
那人片刻就將一瓶酒喝得幹幹淨淨,放開蕭墨存的手,長長籲出一口氣說:“胭脂紅,你那仆人,竟然給你找這種娘們喝的酒。”
蕭墨存奪回瓶子,說:“知足吧你。”
那人輕笑了一聲,說:“不過也是,讓我給你找酒,我也找這一類型的。”
蕭墨存說:“你不會有這種機會,因為我不會喝酒。”
“你不會喝?”那人搖搖蓬鬆的頭,說:“對酒當歌,快意恩仇,這種樂趣要沒有了,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蕭墨存淡淡一笑,將瓶子仔細靠著牆腳放好,按了按太陽穴說:“放浪形骸,縱情聲色,是一種享受;但,聽鬆濤過耳,攬兩袖清風,也沒有什麽不愜意的地方。”
“你倒是隨遇而安得緊哪。”那人道:“怪不得在這牢獄之中,你也能這麽怡然自得。”
蕭墨存輕歎了口氣,說:“我是沒有辦法,隻能當成來這度假了,難不成,還要在這裏擔驚受怕,尋死覓活不成?”
那人聞言,嗬嗬笑了起來,叮嚀當啷地晃動鐵鎖鏈,說:“照你這麽一說,我這身上套著的撈什子,也該視為強身健體,鍛煉意誌之功用了?”
“正是。”蕭墨存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恭喜兄台,來日出獄之時,便是你脫胎換骨之日。”
“說得好!等我出去之日,定是脫胎換骨之時。”那人喝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勁,原先連挪動都萬分艱難的身軀,此時竟然靠著木柵欄,慢慢站了起來。蕭墨存詫異得退了兩步,那人不滿意地說:“怕什麽,我是老虎,看吃了你。”
蕭墨存啞然失笑,走前了兩步。
那人吩咐道:“再過來點。”
蕭墨存遲疑了一下,見對方宛若無害的動物園動物,便又向前走了兩步。哪知道剛剛靠近木柵欄,那人原本搭在木枷上的手忽然抓過他的手,一把扣住他腕上的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