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已經進入二月,頭天夜裏倒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雪。
梅香一掀錦簾,一股格外銳利的寒氣立即撲麵而至,她頓了頓,緊了緊頸上的扣子,將雪青棉襖外的皮毛領口係好,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冷到料峭的空氣吸入肺裏,再徐徐呼出,一股白煙緩緩從鼻腔下噴出。
院裏的青石地板上早已結上一層薄冰,晶瑩剔透中孕育著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樹紅色梅花,卻在這漫天陰沉的寒氣中,綻放得尤為多姿。
“梅香,你還杵在那做什麽,緊著將滾水送進主上屋裏去。”身後屋內響起一個少女的聲音,連聲催促。
這麽著急,你自己又為何不去送?
梅香歎了口氣,明白同為丫鬟的她們為何不想攬這樣的差事。按理說爺屋裏倒茶送水這樣的巧宗兒是每個丫鬟爭搶的對象,然而她們伺候的這位主上,又豈是戲文裏唱的那些風流溫存的公子王孫?隻要見著這位爺的手段和性子,別說丫鬟們心裏存的那點攀高枝的念頭早早拋開,就連在他眼皮底下不得不伺候辦差事,都一個個不由得心驚膽顫,生怕出一丁點錯,更生怕做得太好被爺留了心。出了錯,打罰規矩都在那,嚴厲是嚴厲,大不了丟了性命;但讓爺留了心,收了房侍寢,則不是丟性命那麽簡單的,那簡直是煉獄一樣的折磨。梅香想到這,不由想起剛進府那會,一批的丫鬟中一個叫柳亭的女孩,模樣性情都是拔尖的,給這位爺端了一次茶,被爺看上,當天晚上就留了下來。她們一群小丫頭初時還心懷羨慕,嘰嘰喳喳地私下議論柳亭這下可是走了大運,一下從丫鬟變成體麵的半個主子了。她們還沒議論完,卻聽到旁邊有人冷冷哼了一聲,說:“半個主子?我看是半條命進了棺材還差不多。”
她抬頭,是爺房裏的大丫鬟紅芳,便問:“紅芳姐姐,怎麽給公子看上了,不是柳亭的福氣麽?”
紅芳沒有回答,半晌才說了句:“日子久了,你們就知道了。”
不用日子久了,三天後梅香被委派去伺候柳亭時,就知道了。她永遠也不能忘記,一踏進柳亭的屋子,就看到昨天還鮮花嫩柳一樣美麗的女孩,這時卻成了炕上一具隻會出氣的拆線木偶。隻過了三天,這個女孩就徹底完了,她還沒有死,但躺在那裏,話也不會說了,隻是直直的,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梅香看著她,不知怎麽,腦海總是浮現童年時,村子裏池潭溺水的屍體,那浮腫的質地,那一樣無所指的,沒有內容的眼睛。她上前,想要給她擦洗身子,剛剛碰到她,那具浮屍一樣的軀體忽然爆跳了起來,緊緊地縮到床角,嘴裏發出一陣毫無意義的,但又無比淒厲的尖叫。
名字叫柳亭的女孩,在那鋪天蓋地的尖叫聲中,耗盡了自己全部的氣力。
是什麽樣的遭遇,讓這個原本對生活充滿渴望、有點小小的野心、自私又不失可愛的女孩,揮發掉全部生命力,隻餘下那無邊無際,噩夢一樣厚重的恐懼。
梅香不敢深究,她怕接觸到那個真相,她怕那個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會從此深深地,如毒草一樣侵入她的內心。旁人都以為柳亭至此瘋了,瘋到隻剩下尖叫,但隻有她知道,在柳亭的尖叫之餘,她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方絲帕。
那是一方葛色絲帕,樸實無華,隻在邊角用紅色絲線勾勒了一個非常飄逸的雲紋圖。
這個特殊的雲紋圖,每個進府的人都認得,那是王賜予他們主上世襲妄替的無上榮耀,那個雲紋,代表著晉陽公子的封號。
晉陽公子,就是他們口裏心裏的主上,一手掌握他們生死權利的主人。
沒有人想知道這個主人對柳亭做了什麽,正如沒有人想知道,那個瘋女人柳亭,憑空消失後,到底去了哪裏。
人們很快就忘掉了柳亭,仿佛那個侍寢三天就發了瘋的美麗女孩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人們照常忙忙碌碌,小廝、侍衛、管事奶奶、丫鬟,整個公子府,一如既往,圍繞那個叫晉陽公子的男人轉。
一想到這,梅香嘴角就浮現一絲譏諷的笑容,明明一個大活人,卻隻是公子一件玩過後就隨手拋開的破玩具。她確立了一件事,那個叫晉陽公子的男人,盡管長得豔若驕陽,但骨子裏麵,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畜生。
一個連畜生都不是的魔鬼。
而她,卻是那個每天早上,都要為魔鬼送上開水,在一旁伺候他洗漱的丫鬟。
昨天晚上,女人的慘叫聲劃破了夜晚的天空。
另一個送到公子房裏的女人,不是丫鬟,也不是那群侍妾中的任何一個,而是一個被強行帶入府裏的女人。
梅香在他們將她拖入公子房內時撞見了一麵,當時,她正負責將公子房內的鮮花換好,公子要求,房內每天都必須有鮮花供給,屋子中央的獸足熏籠內,每天都必須薰一種味道甜到糜爛的百合香。
當她將瓶子裏的花換下,隔上一支臘梅,捧上一捧百合香進熏籠內後,忽聽見門簾被人喀嚓一下掀開,幾個侍衛將一個少女扔在房內地板中央厚厚的攢金牡丹氈子上。
梅香偷眼看去,看了第一眼,禁不住抽了一口氣,再也舍不得將眼睛從少女的臉上挪開。那是一個不過十五六年紀的女孩,有著一張她從未見過的精致的臉龐,身上的羅衫早已撕裂,白玉一樣柔美的肌膚若隱若現,黑墨一樣柔順的頭發散在臉龐兩側,一雙秋水一樣純淨無塵的眼睛此刻正驚恐萬分四處張望,愈發顯得臉凝霜雪,嬌美不可方物。
美成這樣又如何?還不是難逃那畜生的□□摧殘?梅香暗地裏歎了一口氣。
那少女一見梅香,忽然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撲了過去,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張嘴就喊:“妹妹,妹妹,你行行好,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救救我。”
梅香嚇了一跳,當即想甩開少女的手,可眼睛一撞上她如小鹿一樣哀求的眼神,卻不知怎的,心裏一軟,這手無論如何也甩不開。
“妹妹,妹妹,求求你幫幫我,幫我逃出去,我,我給你這個,這個,”她慌亂地四下尋找,從手腕那用力褪下一個青玉手鐲,塞到梅香手中:“這個,是不值錢,可是我娘留下唯一的首飾,妹妹,妹妹,求求你收下,幫我,幫幫我啊。”
梅香楞了,她看那個青玉手鐲,玉質不算通透,確實不是什麽上等貨色,此刻在屋內的紅燭映照下,卻散發著瑩潤的光澤,仿佛感染了少女身體潔淨的光輝。但是這個忙卻遠遠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別說幫她,就是此刻這樣與她說話,叫主上得知,也是嚴懲不貸的越矩之罪。她看著少女滿臉哀求的神色,狠下心來,說:“姑娘,這個小的如何敢收,小的隻是一個倒茶送水的奴婢,姑娘所求,小的根本無法做到,姑娘,姑娘你先起來,姑娘。”
她伸手去拉那個少女,哪知少女執意不起,跪在地上一個勁地搖頭,口中尤自苦苦哀求:“妹妹,求你可憐可憐我罷,求你大發慈悲罷,妹妹,妹妹,小楠無以為報,來世再做牛做馬報答您啊。”
梅香隻覺無比為難,有心相助,卻無能為力,可要眼睜睜看這美麗的女孩步柳亭的後塵,心裏又萬分不忍,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間,忽然聽到門簾外一個男子冷笑道:“求她,不如求我吧。”
梅香嚇了一跳,知道是主上來了,那少女還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她閉上眼,將少女的手大力扯開,嘴裏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姑娘,伺候我們公子是您的福分,請自重吧。”
一句話出口,她心裏便萬分後悔。什麽福分,伺候這種畜生分明是將這個女孩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是自己又能做什麽,又能怎麽做?她睜開眼,看著驚嚇到目瞪口呆的少女,握緊了她的手,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不管怎樣,一定要活下來。”
少女神色迷茫,仿佛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望著梅香,眼裏心裏全是對屋外那個男人的恐懼和憎恨。梅香歎了口氣,摸了摸她柔順的烏發,狠下心站了起來,掀簾子走了出來。
屋外,一個男人負手而立,白衣如雪,星眼朦朧,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一個蓄勢待發的獵人,以無上的風姿,慢慢地走向他的獵物。
梅香垂首而立,嘴角緊抿,心裏的憤怒和悲哀無以言具。
經過她身邊時,晉陽公子忽然冷冷“哼”了一下,說:“你跟她說了什麽?”
梅香一驚,趕緊跪下回答:“沒什麽,奴婢勸那位姑娘,安心服侍公子。”
“安心服侍,”晉陽公子低低笑了一下,說:“你可知,本公子最恨的就是女人安心服侍。越是反抗得厲害的女人,越有趣味。”
他的聲音極其柔和,猶如三月暗夜裏驟然綻開的桃花,充滿迷霧一樣的魅惑。但這樣的話落到梅香心裏,卻仿佛有一條又濕又滑,極其醜陋的蛇沿著脊梁,慢慢爬上。
晉陽公子頭也不回,慢慢走遠,遠遠的,一句話如雨絲一樣,輕柔地飄了過來:“如果今兒晚上玩得不痛快,明天晚上就你來侍寢。”
“啊,”梅香一聲驚呼,身子一軟,跌到了地上。
梅花綻放,在清冷的空氣中愈發芳香。
梅香忐忑不安地拎著冒熱氣銅壺,從廚房慢慢挨到公子的寢室。
屋外照例站著三個丫鬟,分別捧著公子替換的衣物和洗漱用具,個個臉頰通紅,嗬氣成霜,想是在屋外站了許久。
見她來了,大丫鬟淑芳壓低嗓門,開口便罵:“怎麽磨蹭到現在才來?”
梅香沒精打采地垂了頭,她知道這位大丫鬟在府內地位甚高,從原來的裕王府跟過來的老人,也是唯一在晉陽公子跟前能說得上話的丫鬟。
“問你話呢,大清早垂著個□□臉給誰看呢?”淑芳見她半晌不回話,心裏越氣,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淑芳姐姐,小聲點,公子尚未起呢。”一旁的紅芳聽了,連忙喝止,轉頭對梅香說:“梅香你也是,淑芳姐姐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做什麽不開聲,沒的討罵不是?”
梅香心想,自己因為公子昨晚上的一句話提心吊膽了一晚上,早起就晚了。但這卻如何跟人說得,她想了想,說:“才來的時候滾水灑了,又回去裝了一壺,這才晚的。”
“灑了?你可真夠笨的,燙著沒有?”紅芳不緊不慢地問。
梅香垂頭答道:“那倒沒有,謝姐姐關心。”
“嗯。”紅芳點了點頭,轉身對淑芳說:“公子今日可是遲了,再睡下去,怕是連正事都要耽誤,姐姐你看?”
淑芳說:“我何嚐不知道要耽誤了正事,隻是昨晚那丫頭,委實一張狐媚子臉,我聽那動靜好像一直鬧到三更,公子怕是三更以後才歇下,這會去叫他,不是找死麽?”
梅香心裏一顫,那個玲瓏精致的女孩,怕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吧。
那三人倒見怪不怪,彼此又扯了幾句閑話,紅芳又道:“怎麽還不起來?別到時候誤了事,拿我們幾個問罪。”
另一個叫錦芳的丫鬟接口道:“可不是這個理,況且日上三竿不起,公子是從來沒有過的,別是出什麽事了吧?”
此言一出,四人俱是一驚,梅香的驚恐中還包括對那個女孩的擔憂。那個女孩外貌雖然柔弱,可骨子裏沒準是個剛烈的人。昨天晚上這麽一折騰,保不定鋌而走險,拚個魚死網破也是有可能的。
梅香顫聲說:“淑芳姐姐,要不,要不你進去看看?”
“死丫頭,這時候你倒是會說話,萬一怪罪下來,我還活不活了?”淑芳瞪眼罵道。
“何至於啊,淑芳姐姐,誰不知道這些丫鬟裏頭,也就您在公子麵前還有幾分體麵。別的不看,單是這從小服侍的情份,公子也不能不顧不是?”錦芳輕輕一笑,三分譏諷七分羨慕地說。
淑芳卻聽不出那口氣中的譏諷之意,她麵有得色,偏偏要淡淡地笑著說:“哪裏,大家姐妹在公子眼裏,怕都是一樣的丫鬟,淑芳隻是服侍的年頭最長罷了。”
“還是有勞淑芳姐姐辛苦點,進去瞧瞧吧,大冷天的,就當可憐我們幾個,賞我們一個暖和的去處可好?”紅芳也是輕輕地笑,在旁邊推波助瀾。
梅香此刻倒沒有心思去分辨那幾個丫鬟之間不見硝煙的明爭暗鬥,她急切地想知道那個女孩現在怎麽樣了,還活著嗎?如果活著,會怨恨自己昨天晚上見死不救嗎?她接了紅芳的話頭,連忙對淑芳說:“淑芳姐姐,求求你了,進去看看吧。”
淑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眼見眾人都將期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哎,真是的,莫不是前生欠你們幾個不成。也罷,我就悄悄地進去瞧瞧吧,反正這事也不是頭一遭。”
她抿嘴一笑,輕手輕腳推開房門,掀開錦簾,探身走了進去。紅芳和錦芳相互不為人知地交換了一下好笑的視線,等著聽公子咆哮的罵人聲。哪知道公子的聲音沒聽到,卻聽到裏麵傳來淑芳的一聲慘叫。緊接著,一陣腳步聲劈裏啪啦地奔了出來,她們驚詫一看,淑芳臉色蒼白,披頭散發地大喊一聲:“來人哪,快來人哪,公子出事啦!”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潛水啊
偶要評論啊
不要少於五個字啊
最好長評啊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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