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裴詞安沒想到孫婧初的出現讓沈若憐反應這麽大, 他從前一直徘徊在心底的疑雲更加深重,但他不敢去深想。
既然她都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裴詞安看了眼太子, 見他聽了沈若憐的話便停了步子, 再未往這邊走,也並沒有再要阻止他們離開的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 同晏溫道了句:
“那……殿下,臣先送公主回去了。”
空氣中有一瞬的靜默,接著,太子淡淡“嗯”了一聲, “去吧。”
裴詞安回了聲“是”, 抱著沈若憐轉身快步離開。
晏溫立在走廊下的第一級台階上, 雙手負於身後, 紫檀木佛珠手串還掛在右手的手指上。
微風吹拂而過,鼓動著他的衣擺, 掛在指間的手串也跟著微微搖晃, 可他整個人站在那裏,看著沈若憐和裴詞安離開的方向,紋絲未動。
霜白色月光灑在他鴉青色錦繡長袍上, 反射出點點亮光,他身後幽沉的黑色影子在台階上打了個彎, 平鋪上長廊的地麵, 最終落在房間的紅色外牆上。
一人一影,獨立於被夜色籠罩的空曠院落中。
孫婧初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將自己鬢邊的發梢別到耳後, 雙手攏於身前,靜靜在原地等著。
良久, 晏溫緩緩轉身,一雙沉冷的視線定定凝在孫婧初身上,無聲的壓迫感驟然讓孫婧初心尖一顫。
她不可抑製地小小後退了半步,隨即淡淡笑著同晏溫道:
“殿下,兄長方才見殿下遲遲不歸,恐殿下醉酒出了岔子,便打發臣女出來尋找。”
晏溫冷睨她一眼,逼近兩步,沉默著看了她半晌,忽然溫聲笑道:
“你兄妹二人有心了。”
言罷,他未再看她一眼,徑直繞過孫婧初朝另一邊的雅間走去。
“殿下!”
晏溫剛走出兩步,孫婧初在身後叫住了他,晏溫腳步頓住,回頭麵容溫和地看著她,淡笑著問:
“何事?”
孫婧初抿了抿唇,抽出帕子走過去遞到他麵前,“殿下還是擦一下吧。”
晏溫一怔,笑容隨即淡了下來。
他冷睨了一眼麵前繡著蘭花的帕子,視線上移,看向孫婧初,眼中警醒意味十足,“孤方才自己不小心弄的,孫小姐倒是心細如發。”
說罷,並未接過她遞來的帕子,隻用拇指擦掉唇上沁出的血珠,意味深長地看了孫婧初一眼,調轉了原本要回雅間的步子,直接朝酒樓門口走去。
到了宮門口,馬車停在一處偏僻的角落,晏溫讓薛念喚了衛一前來。
宮燈明滅,馬車的鑾鈴在風中搖曳,清淩淩的聲音回響在空闃的長街上,馬車裏沒有燃燈,隻有月光透了進去。
“殿下。”
衛一候在馬車旁,等了許久也不見馬車中的人說話,不由低低開口喚了一聲。
過了半晌,馬車裏重新傳來動靜,隻聽得太子慢悠悠開口,“前兩日讓你所查之事,可有線索了?”
衛一急忙道:
“已查出端倪,隻是尚缺少證據。”
“唔。”
馬車中人淡淡應了一聲,“加快進度,孤將衛四衛五調給你,還有錦衣衛的賈柯。”
衛一有些意外,他們屬於太子暗衛,查的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太子很少將朝廷裏的官員與他們放在一處查案。
但有些明麵上的事情也確實隻有這些官員做起來更順手一些,卻也更容易暴露。
是以讓他們同朝廷官員一道辦案,實則是一把雙刃劍,若非事態重大或是緊急,殿下不會這樣安排。
衛一手心出了一層薄汗,恭敬回答,“是,屬下們定會竭盡全力。”
晏溫“嗯”了一聲,淡淡道:“你去吧。”
李福安一直站在遠處吹冷風,待看到衛一走了,感覺到四周的暗衛似乎也都撤走了,他才長舒一口氣提了提精神,朝馬車走過去。
剛到馬車旁,他就聽裏麵的男人問他,“謝家那個三小姐的資料,明日你重新呈上來給孤。”
李福安愣了一下,“那資料殿下不是說不需要了麽?”
他說完,默默在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急忙改口,“是,老奴明日一早就給殿下找來。”
前段時間殿下突然問起他,關於謝尚書家是否有一個因身體不好久居寺廟的三小姐。
李福安自然聽過這件事,忙說確有其人,隻是聽說那姑娘命薄,在今年還未翻過年的時候,便香消玉殞了,隻是當時謝家正在給嫡長子準備親事,此事便壓了下來。
也是李福安作為太子身邊第一內侍,自是有些手眼通天的本事,這朝野之事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第一時間知道此事。
當時晏溫就問他那謝家三小姐是不是同公主一個年歲,得到他肯定的答複後,便讓他去將人的資料找來。
隻是他剛將資料造冊打算呈給太子的時候,絲織節當日,殿下出去喝了一場酒,在雨夜中回來後,便告訴他,那資料不用準備了。
李福安沒敢多問,忙將那冊子收了起來。
如今,他再一回想這一樁樁一件件,再加之今日在酒樓殿下獨自離席那麽久,又遇到公主在酒樓,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心底自然是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但他作為太子內侍,自然麵上什麽都不能表現出來,也知道該守口如瓶。
可公主明日便要進宮,準備納采了,殿下……
李福安微微抬眼,朝馬車裏看了一眼,沒敢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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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憐在被裴詞安抱出酒樓,坐上馬車後,到底沒忍住,悄悄掉了兩滴淚。
待到裴詞安同酒樓老板和下屬交代完,上了馬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眼眶泛紅的樣子。
裴詞安動作一頓,沉默了下來,無聲地坐在了她對麵的位置上。
沈若憐身體裏的酒意還未完全散去,情緒還有些不受自己理智的控製,她見裴詞安這樣,忍不住又想哭了。
她覺得心裏好亂啊,又隱隱有些難過,不知道怎麽就弄成這樣了呀。
她越想越難過,忍不住低著頭,小小地啜泣起來。
半晌,她聽見對麵男人輕歎了一聲,坐到她身旁來,小心翼翼扶著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抬起來,細細擦去她眼角的淚痕。
沈若憐透過淚眼朦朧的眼眸,看到他眼底複雜的神色,她忽然覺得,他是不是知道了一切。
她張了張嘴,認命地想,要不就同他坦白了吧,趁著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她覺得他那麽好,自己不該耽擱他。
然而她才剛張口準備說話,裴詞安似有所感一般,輕聲道:
“臣知道,公主是因為不喜歡孫小姐,而太子殿下又執意要娶她,才同殿下鬧矛盾的。”
他看著她,眼裏滿是疼惜和不忍,“公主此刻難過,定也是因為自己的兄長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的緣故吧。”
沈若憐眼底的情緒晃動,有些怔怔地看著他,就聽他繼續說:
“公主喝了酒,情緒不能自已,所以激動了些,沒關係,回去好好睡一覺,待到明日,公主先回宮,等過兩日,臣就與父母進宮去求親了。”
沈若憐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
她覺得裴詞安好好啊,他真的好好啊,她的那些話忽然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了。
她看著他,嘴唇輕輕抿起,噙著眼淚點了點頭,輕聲道:“好。”
馬車在公主府門口停住,沈若憐身上已恢複了些力氣,她扶著裴詞安下了馬車,“我自己走吧。”
“好。”
兩人在馬車邊麵對麵站定,裴詞安看著她,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去吧,秋容出來接你我就放心了,披風你先披著,回去了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沈若憐看著裴詞安,他的溫柔就和今夜的月光一樣。
她想了想,“要不……你送我進去吧。”
裴詞安笑看著她,沒問為什麽。
“好。”
兩人一道朝公主府內走去,裴詞安接過秋容手裏的燈,將沈若憐護在避風的一側。
月色柔和,府裏花草樹木都變得靜謐而溫柔。
沈若憐看了看身側的男人,還是決定同他開口,“詞安,我……”
裴詞安看了她一眼,“怎麽了?”
沈若憐抿了抿唇,低頭看著腳底下的路,小聲同他說:
“過兩日我們就要走六禮了,可……可你知道吧,我其實……我其實隻把你當做朋友,就和小薇薇一樣,我不想瞞你,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她越說腳步越慢,直到最後,沈若憐幹脆停了下來,轉身麵對著他,“我想說的是,你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其實你值得更好的姑娘,至少——”
頓了頓,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至少也該是個愛你的姑娘,她會在你的內宅給你相夫教子,跟你舉案齊眉,你也不用因為尚了公主而影響仕途。”
沈若憐越說心裏越難過,越說聲音越小,直到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徹底將頭埋在胸前,腳尖蹭著地麵,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她料定裴詞安此刻臉色定然不好,不然她怎麽說完以後他就不吭聲了。
沈若憐的心隨著他的沉默而越來越難過。
她覺得他聽進去了她的話,定然決定不去宮裏納采了吧,不過她轉念一想,覺得這樣也好,何必因為自己白白耽擱了人家的好姻緣。
她心裏長舒一口氣,正打算再度開口的時候,忽聽得裴詞安問她,“那公主討厭我麽?”
沈若憐一愣,呆呆地仰頭看著他,“什麽?”
裴詞安見她這幅模樣,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腦袋,“我覺得公主並不討厭我,對麽?”
沈若憐點點頭,肯定不討厭他呀。
裴詞安見她篤定的模樣有些可愛,忽然就笑了,拉著她繼續朝前走,語重心長道:
“如今這世道,男女成婚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因如此,許多夫婦一不小心便成了怨偶,我們如今能在婚前便相熟,況且公主也並不厭惡我,已是比旁人幸運許多之事。”
他看了她一眼,“況且,臣是真心仰慕公主,也甘願為了公主一輩子仕途受限,即便公主此刻對臣並無男女之情,但來日方長,婚後之事誰又說得準呢,也許某一天,公主突然覺得臣也不錯呢?”
裴詞安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輕鬆,就好像是玩笑話一般,可沈若憐卻在那份玩笑當中聽出了認真。
她忽然覺得,自己應當好好去看看這個男人,認真去了解了解他。
畢竟他說得對,往後一輩子那麽長,兩人終日相對,說不定哪一日她就會在心裏徹底放下晏溫,而接納裴詞安,她都沒有去試過,怎麽就能先放棄呢。
想明白了這一切,沈若憐忽然覺得自己輕鬆了不少。
她笑了笑,對著裴詞安露出兩個可愛的小梨渦,“你說得對,我往後會試著了解你的。”
裴詞安的眼神變得溫柔,笑看著她,“好,臣很期待。”
沈若憐眼睛亮晶晶的,歡快地對他招了招手,“那我先進去啦,過兩天見。”
“過兩天見,公主。”
一直看著沈若憐進了房間,裴詞安才轉身往公主府外走去。
出了公主府沒多久,他忽見路邊站了個帶著帷帽的女人,那女人隱在黑暗的角落,隻露出一點兒身影在光線下,顯然是在這裏等他很久了。
裴詞安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下意識朝方才公主府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又四下裏看了看,見周圍沒人注意,這才快步走過去,一把將那女人拉進一旁的一個漆黑的巷子裏,冷聲同那女人道:
“你怎麽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