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若憐慢吞吞“哦”了一聲, 挪到門邊把門扇輕輕闔上,關門的時候她還特地朝外看了一眼,見李福安已經帶著秋容去了隔壁院子。
“怎麽?”
晏溫瞧著她的小動作, 將鎮尺放下, 拿了本書在手中翻著,“怕孤?”
沈若憐忙搖了搖頭, 故作輕鬆的走到旁邊,勾著脖子,視線在書架上來回掃視,“咱們還是快些找課本吧, 我今晚還約了詞安和小薇薇呢。”
晏溫聞言, 翻書的動作一頓, 視線從書頁挪到了她的臉上, 眸色沉了沉,“又去哪兒野?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大燕的公主?”
他的語氣有些嚴厲, 沈若憐心裏不由跟著緊了一下, 雙手背在身後絞手指,低著頭不說話了。
反正她現在也是說多錯多,還不如不說。
她本就是個心思淺的, 性子也軟糯,那夜裏她也是和晏溫氣急了, 話趕話才讓她說出了那些, 她事後想起來既匪夷所思又有些後怕的話。
有時候魚死網破的勇氣就隻有那麽一次。
說到底,是晏溫從小教育她、撫養她長大, 她對他多多少少有些懼意。
尤其是從前一貫溫和的他, 最近已經連著兩次因為她而動怒,而此刻又是在他書房, 讓她不由想起從前許多次他在這裏罰她抄書、訓誡她的經曆。
她心裏覺得委屈,本以為喜歡上他已經讓她的生活一團糟了,可不知為何,自打她決定與裴詞安成親之後,這一切好似往更糟的方向發展了。
這般一想,她又覺得好難過,鼻尖一酸,眼眶就跟著紅了。
“又打算哭?”
晏溫這次沒慣著她,也沒過來哄她,隻是站在原處沒動,沉聲問。
沈若憐吸了吸鼻尖,把湧出來的眼淚壓了回去,委屈巴巴地搖了搖頭,喉嚨緊到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察覺到晏溫的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眼,隨即聽他有些嫌棄地說:
“將你身上的披風脫了。”
沈若憐怔了一下,沒料到他竟然說的是這個,猶豫道:“可……這是裴詞安——”
“你自己瞧瞧那披風的料子,怕是連你的婢女都不願穿,你好歹也是孤悉心嬌養長大的公主,什麽好東西沒給你供著?如今穿著這件披風滿宮裏跑,盡讓宮人看了笑話!你不嫌丟人孤還嫌!”
晏溫平素給人都是溫文爾雅的感覺,此刻關起門來,難得語氣嚴厲地對她說了這麽多,就比旁人生氣時愈發顯得嚇人些。
沈若憐縮了縮脖子,小小的腦袋瓜終於派上了用場。
——她是聽明白了,說到底,他如今還是因為裴詞安讓她接連受傷的事而看不上裴詞安了,所以才會在他給她的東西上挑刺兒。
沈若憐攥緊披風,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向他,小聲卻堅決地拒絕:
“之前不是在公主府門口的時候,已經同皇兄說得很清楚了麽?”
“清楚什麽?”
沈若憐猶豫了一下,掀起眼簾悄悄覷了他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看,她又慌忙低下頭去,腳尖在地上蹭了蹭,聲音更小了,語氣卻還是很堅定:
“說清楚最近一段時日皇兄不要再同我有瓜葛了。”
感覺到身前男人的身形動了一下,沈若憐後退一步攥緊披風,防備地盯著他的動作,慌忙補充道:
“皇兄當時也是答應了的!還說……還說會如我所願。”
小姑娘站在那裏,緊緊裹著身上的披風,縮著腦袋跟個鵪鶉一樣。
明明膽小得要死,嗓音也軟軟的,整個人看起來嬌氣怯弱又帶著點兒可憐勁兒,晏溫覺得隻要他想,一隻手就能掐死她,偏偏那張嘴裏說出的話叫人忍不住火大。
她但凡此前對孫婧初有這般堅決的態度,也不至讓人欺負了去,最後還得他去替她擺平皇後的猜忌。
怎的,合著是平素他太慣著她了,以至於讓她隻敢對他一人這樣?
晏溫被她氣笑了,“啪”的一聲合上書,壓著火氣不緊不慢朝沈若憐走來。
男人的氣息和壓迫感一瞬間就罩在了沈若憐頭上,她還想要後退,卻突然被他一把鉗住了手臂。
男人幹燥的掌心裏,火熱的溫度讓她心底一燙,而那冰涼的白玉扳指,又硌得她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沈若憐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夜她看完話本後做的那個夢。
夢裏他的手也是這樣從床帳裏伸出來,緊緊箍住了她,後來她醒了過來,再度睡去的時候,夢裏還是這隻手,猛地將她拖進了床帳裏,之後她便被他緊緊壓在了身下。
沈若憐的臉忽然開始隱隱發燙,抿著唇再不敢亂動了,隻有濃黑的眼睫毛不停輕顫,反映出她內心的慌張。
這般沉默了半晌,沈若憐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覺得她可能永遠也做不到,遇事像孫婧初那般鎮定大方吧。
這麽一想,她心裏忽然覺得酸酸的,他去管好他的孫小姐就好啊!總是管她穿什麽幹嘛!
沈若憐索性破罐子破摔,鼓起僅剩不多的勇氣與他那沉冷的眸子對上,生疏地發了次脾氣,“皇兄到底想幹什麽?!若是沒事就放我出宮!我要去找裴詞安!”
她眼尾泛著紅,眼底水濛濛的浮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卷翹的眼睫上沾著細碎晶亮的淚珠,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一照,讓晏溫想起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幹淨瑩潤。
這一眼瞪過來,晏溫沒感受到半點氣勢,反倒被她那嬌媚的一眼瞪得像是被貓爪輕輕撓了一下一般。
他呼吸一沉,喉嚨裏劃過片刻癢意,淡淡瞥她一眼,笑道:
“急著去找裴詞安?”
沈若憐鼓起勇氣回瞪過去,理直氣壯道:
“我和詞安約好今晚要出去玩,我都快要成親了,你不能這般管著我。”
“沈若憐。”
晏溫眯了眯眼,氣笑了,“你還記不記得誰是你兄長了?你即使成親,孤還是你的兄長,孤不管你誰管你?”
前段時日他就是太縱著她了,總以為她自己能獨立生活,哪知短短幾日她頻頻受傷,甚至招搖到他的心腹都來他麵前隱晦的提醒過。
他也早就提點過她,誰知她如今不知收斂,還一心要和裴詞安往外跑。
“孤倒不知,讓你搬出皇宮,將你縱成了這個樣子!”
他沉了臉,眸色晦暗,攥著她手臂的大掌猛地收緊。
沈若憐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他攥得越來越疼,但她不敢掙紮。
她知道晏溫正在極力克製著情緒,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冷白色的手背皮膚下,因為隱忍而現出的幾條青筋。
她那點兒為數不多的勇氣又沒了,她覺得自己麵對晏溫時的勇氣,總是像牆上那些立不住的稀泥,才糊上去就軟趴趴地癱了下來。
沈若憐低垂著頭,心情沮喪。
好沒出息啊,怎麽又想哭了,就像她小時候每次跟別人吵架,心裏想得好好的,結果一張口自己就先蹲地下開始泣不成聲。
氣氛出奇得安靜,安靜到連窗外樹枝上麻雀煽動翅膀的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
晏溫的視線從她白皙細嫩的後脖頸上掃過,接著落在她嫣紅的眼尾上。
鼻腔裏忽然縈繞起一陣甜橙的味道,他恍惚間記起了在寒山寺的窗外,那一瞬間他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隱秘而陰暗的欲念。
晏溫用舌尖抵住上顎,攥著她手腕的拇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腹輕輕觸到她手腕內側細嫩的肌膚。
比他夜裏穿的最好的寢衣還要滑軟。
沈若憐絲毫沒察覺出自己方才的樣子有多嬌媚誘人,隻是覺得晏溫看向她的眼神忽然變了,變得同那日寒山寺時候的眼神一樣。
她心裏莫名緊張起來,胸膛開始微微起伏,呼吸也跟著急促了不少。
“皇……皇兄——”
“自己脫,還是孤給你脫?”
沈若憐感受到腕上有癢癢的觸感,男人手指上的溫度,幾乎要穿透她薄而敏感的皮膚。
又聽他突然說了這麽一句曖昧不清的話,沈若憐心髒瞬間一緊,渾身血液激流湧動,眼底裹著的淚終是忍不住,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小姑娘帶著哭腔,被他握住的手腕都有些微微發抖,磕磕絆絆問:“脫什、什麽?”
晏溫定定看了眼她眼角的淚,神色有些隱隱的鬆動。
他鬆開她,轉身不緊不慢地坐回書案旁,喝了口茶,“孤是問你,披風是自己脫還是孤給你脫?”
沒了男人的壓迫感,沈若憐瞬間覺得呼吸都順暢了好多,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方才說的是披風。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麵頰卻悄悄泛起了紅暈,為自己方才那些不齒而**//穢的念頭感到羞愧。
她低下頭悄悄地長舒了一口氣,自己給自己緩解了尷尬,然後乖乖解了披風掛在一旁的木施上。
“脫就脫。”
反正也沒人在房間裏穿披風,她本來就要脫的。
想到這,她忍不住背對著他悄悄撇了撇嘴,見他看過來,她又急忙收斂神色轉過身去,心跳得咚咚直響。
待到掛好了披風,沈若憐剛一轉回身,就見晏溫將一本書遞到她麵前,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抄三遍,不抄完不許出宮。”
沈若憐轉過來的腳步一頓,下意識看向他手中捏著的那本書。
那是一本藍色封皮的書,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女戒”兩個黑色的大字,那隻骨廓雲亭的手在藍色的封皮映襯下愈發白得像美玉。
可沈若憐此刻半點兒欣賞那隻手的心情都沒有,她睜大眼睛,滿眼裝著不可置信,指了指他手上的書,“女、女戒?!”
晏溫見她不接,隨手將書擱在書案旁的一個小桌子上,掀起眼簾瞥了她一眼:
“孤從前就是對你太過縱容,才讓你如今沒有半點兒女子該有的矜持,今日午宴上,你可知你的一舉一動都被那些大臣看在眼裏?你出宮這麽久,孤不說不代表孤不知道你那些鬥雞遛狗的事。”
想到今日午宴,她一會兒流竄過去找裴詞安,一會兒又和晏泠交頭接耳,還有此前搬去公主府的種種,沈若憐忽然無話可說了。
她確實有些忘形了,她覺得那楚家姑娘都比她更有公主的樣子。
從小到大,晏溫從沒要求她學過女戒一類的書,他對她說的最多的就是,他不希望她像旁的女子一樣被束縛,一生在內宅活得謹小慎微。
他曾說她的嬌嬌,就該擯棄這些教條的東西,活得肆意快活。
所以可以說這麽多年,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真正見到《女戒》這本書。
她看著那厚厚一本書,用手背將眼淚抹幹淨了,試圖再垂死掙紮一番,小小聲道:
“之前公主府門口,皇兄答應過不管我——”
“不管你?!”
晏溫又被她氣笑了,他發現他近來脾氣有些差,“孤不管你,結果呢?結果你差點兒死在失控的馬車上!差點兒被京城的流言蜚語淹沒!”
一想到她出宮後的種種,晏溫就覺得自己的氣出不來,看著她就來氣。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咬了咬後槽牙,捏著茶杯恨恨看她,“沈若憐,孤是養了個白眼狼麽?!”
晏溫自己都沒察覺,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意味著他對她莫名的占有欲。
——他覺得旁的男人將她照顧不好,他覺得自己親手養大的姑娘如今是為著個“外人”在與他爭辯。
沈若憐對這幾日的事情確實感到心虛,若非晏溫,她可能真不知該如何解決那些事情。
她的氣勢忽然弱了下來,嘟著嘴慢吞吞挪了過去,拿起桌子上的《女戒》,翻了翻,不情不願地小聲嘟囔:
“抄就抄……”
反正也就抄這一次,等她納了采定了親,他就管不上她了。
“就在這抄。”
見她拿起來就要去遠處窗戶邊的榻上,晏溫用眼神示意她就坐在他書案旁那個小桌子前抄。
沈若憐:“……”
她看了眼那小桌子。
那桌子可能之前是用來放晏溫的折子之類的,就緊挨著書案旁邊放著,比書案矮了一小截兒,旁邊也沒放個椅子,上麵筆墨紙硯什麽都沒有。
“可、可這什麽都——”
她話還沒說完,晏溫突地站起身朝她走來。
沈若憐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將手護在身前,做出防備的姿勢。
結果她就見他正眼都沒給自己一個,淡淡從她身旁繞了過去,然後從後麵搬了把圈椅放在桌子前。
又將他自己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分給她,身子往書案上一靠,拿起案上的鎮尺點點了那張小桌子。
“寫。”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寫。
鎮尺敲在桌子上發出“咣咣”的聲音。
沈若憐瞥了眼他手中的鎮尺,氣勢一下蔫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外麵的日頭,她認命地覺得自己今日大概趕不及去百花摟聽戲了。
她苦兮兮地撇了撇嘴,磨磨蹭蹭走到桌子前,拉開圈椅坐進去,乖乖地鋪好宣紙。
做完這一切,她又不死心地看了晏溫一眼,見他好似十分隨意地舉起鎮尺,她眉心一跳,猛地低下頭,飛快開始悶頭抄了起來。
晏溫倚在書案旁,說不清是威脅還是無意,在沈若憐眼皮子底下把玩著鎮尺。
站著看她乖乖抄了一會兒,他才坐回書案旁,重新開始翻起了折子。
沈若憐不敢說話,那鎮尺就放在他手邊靠近這張小桌子的地方,她一掀眼簾就能看到。
她憋著嘴,一邊抄一邊在心裏念叨,晚上出了宮就再不回來了,晏溫大魔鬼,以後她再也不要見他了,這麽厚一本書抄三遍,手肯定要抄斷了,今晚能抄完麽?
沈若憐手底下抄書的動作一頓,突然坐直了身子,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今晚要是抄不完,他該不會讓自己通宵留在書房抄吧?
沈若憐坐的位置正對著書案,她悄悄抬了抬眼皮,覷了晏溫一眼,見他沒反應,幹脆光明正大地又看了他幾眼,
春日午後的陽光柔和而溫暖,仿佛透過絹絲紗窗透進來的暖陽,都帶上了玉蘭花的香味。
那些陽光就細碎地落在晏溫身上,他十分專注,側顏沐浴在暖光中,俊美之下平添了幾分柔和。
晏溫的手白皙修長,寫字的時候,習慣卸下拇指上的扳指,左手微微蜷起壓著折子,右手捏握著黑色的筆杆,手底下筆走龍蛇,寫出一手俊秀大氣的好字。
偶爾他也會停下手中的筆,蹙眉略微思考一瞬,繼而好看的俊眉舒展開來,手底下再次動筆,他那雙好看的手隨意勾勒幾筆,就能輕而易舉定奪一個人的生死和命運。
這是站在整個王朝最巔峰的男人,在晏溫的身上,身為上位者泰然的鬆弛和尖銳的犀利毫無違和地並存,使這個二十多歲的成熟男人,看起來格外有魅力。
這是沈若憐對他動心以後,第一次如此認真且近距離的觀察批折子時候的晏溫。
她的視線停在他身上。
晏溫批完一封折子,手底下停了下來,視線掃過她,就見小姑娘臉頰泛紅,眼神發怔,盯著自己看,他不由蹙了蹙眉,淡聲問她:
“抄完了?”
沈若憐被他這一聲嚇得一個激靈,手裏的筆“吧嗒”一聲掉在了桌麵上,恰好在她剛抄好的那一頁紙上染了一片墨跡。
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抄完的一頁紙被毀了,她憋著嘴手忙腳亂地試圖擦掉那一大片墨跡。
“行了,別擦了,重新抄吧。”
晏溫有些無奈,輕歎了一聲,轉而回過頭,打算繼續批折子。
然而他都回過頭看了幾行字了,察覺到沈若憐仍然坐在那裏不動,一副沮喪地模樣看著眼前那張廢了的紙。
他眉稍一挑,將筆放下,向後靠在椅背上,拿過帕子擦了擦手,“不抄了?”
沈若憐白皙的貝齒咬著下唇,委屈巴巴瞥了他一眼,惱道:
“可這本書這麽厚,今天怎麽可能抄得完三遍。”
晏溫把帕子放下,給她倒了杯水,朝她慢慢俯過身去。
沈若憐下意識向後躲,就見他將水杯放在她左手邊的位置上,笑得雲淡風輕,好整以暇道:
“喝口水慢慢抄,孤就在這陪著你。夜裏餓了,孤這裏還有點心,今夜東宮的小廚房也隨時為你候著。”
他說得不緊不慢,湊近她的時候,溫潤低沉的嗓音鑽進沈若憐耳中,讓她的身體忽然竄起一陣酥麻。
沈若憐還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抹一閃而過的深意,像是獵人看著獵物的那種眼神。
“今夜幾時寫完,書房的門幾時開。”
沈若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