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晏溫對她伸出一隻手, 白皙修長的手指間,扳指上的寶石閃著藍色的光。
他身上還帶著外麵的潮冷氣息,沈若憐覺得晏溫拇指上的那枚溫潤的白玉扳指, 都要比他身上的溫度要暖一些。
他的手伸向她, 一股涼意襲來,她下意識向後側了側, 微微閉上眼,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然而下一瞬,那隻手卻在快觸及到她眉心的時候,驟然停了下來。
沈若憐微眯的眸子睜開, 瞧見晏溫喉結一滾, 聽他自胸膛裏發出一聲悶笑, 接著, 他淡淡將手收回,重新負在身後。
窗外月影稀疏, 有暗香浮動, 屋中的燈影輕輕晃了晃。
他對她重新開口時,克製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循循善誘的意味:
“孤的意思是,孤不認為裴詞安是你的良配, 你可以隨孤回東宮。”
沈若憐的心猛地一緊,忽然攥住了身側的衣擺, 耳中隻剩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須臾, 她聽見他用沉穩的語調繼續說道,“同從前一樣, 做回孤的妹妹。”
男人的語氣雲淡風輕, 像是拂過耳畔的一陣微風。
沈若憐攥著的手忽然就鬆開了,手心裏一片濕滑,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是輕鬆還是隱隱的失落。
她緩了緩神,故作輕鬆地撐起一片笑意,抬頭看向他,打算婉拒他的提議,然而她卻在與他對視的瞬間,不經意捕捉到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深意。
沈若憐動作一頓,突然猛地睜大眼睛,一種難以置信的想法湧入腦中,她的思緒瞬間變得紛亂無比,不知道自己此刻該擺出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來,隻能慌亂地低下頭去瞧自己的指尖。
好半晌,那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複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如同撥雲見日一般,愈發明顯起來。
屋外似乎落了雨,細細密密的雨聲輕輕敲打在窗欞上,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灌進屋內的風忽然就變得又濕又冷。
李福安在門外,默不作聲地將門關上,接著將每一扇窗戶的叉竿去掉,把窗戶挨個落了下來。
一切又歸於安靜。
相對著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嗤笑一聲,抬頭看向晏溫。
“皇兄,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放鬆,甚至細聽下去似乎還有些調侃的意味,同從前這一年麵對他時的拘謹截然不同,就好似拋卻了所有枷鎖,再也無所顧忌那般。
她在這一刻,無論得到的是他什麽樣的回答,沈若憐都覺得,自己這一年多自我背負的枷鎖,被她徹底卸下了。
她不想再去無端揣測,不想看他同孫婧初言笑晏晏,也不想再小心翼翼維持著本就已經稀碎的關係。
晏溫呼吸微沉,眼眸閃爍了一下,眼底刹那間浮現一抹洶湧而晦暗的情緒,麵容沉冷地與她對視著,不發一言。
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沈若憐能看到晏溫眼睫上潮氣凝結的晶瑩,近到她與他交換著彼此溫熱的呼吸,近到他的袖擺被冷風吹著反複擦過她的手背。
她這次沒再躲避,像是一隻小獸在觀察獵人投放的食物一樣,謹慎而又好奇地觀察著他眼底的情緒。
良久,沈若憐瞧見晏溫眼底翻湧的情緒重新歸於平靜,他將眼簾緩緩下壓,視線如同羽毛一般輕掃過她的唇。
沈若憐下意識抿住了唇,就聽他像是被氣笑了一般,壓抑著語氣開口:
“嘉寧,孤同你不止一次說過,你不可能是孤的太子妃。”
“所以皇兄——”
沈若憐忽然笑了起來,後退一步同他拉開距離,“我馬上要及笄了,再回東宮不合規矩,是你說東宮也會有它該有的女主人。”
“況且,我真的覺得嫁給裴詞安很好,皇兄若是當真關心我,我能不能求皇兄一件事?”
晏溫不動聲色垂眸,嗓音有些低啞,“何事?”
桌上的燈火晃動的厲害,沈若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過去揭開燈蓋,拿起一旁的銀簪挑了挑燈芯,才回頭重新看向他,笑容明媚。
“皇兄能不能盡快安排我入玉牒的事情?”
——入了玉牒,就是徹底絕了自己的念想,也徹底絕了他人對她的揣測,她能感覺出來,裴詞安似乎已經開始懷疑她對晏溫的感情了。
油燈被她挑亮了許多。
少女的麵容在燈火的映照下愈發顯得柔和明豔,她的一雙眼睛像是含了秋水,暖光一照,瀲灩生輝,殷紅的唇像雨後枝頭的櫻桃,飽滿水潤。
晏溫周身氣息隨著她那句雲淡風輕的話而倏然沉了下來。
他渾身透出冷意,下頜緊繃,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骨節泛著森白。
不知是不是今夜看了那春//宮//圖的緣故,晏溫瞧著她單純明豔的笑靨,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摧毀般的占有欲。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胸腔裏翻湧的陰暗情緒,想要上前揉碎她的笑容,然後掐住她的後頸,狠狠用手指撚過她的紅唇。
然而隻是一瞬,那種情緒便被他極力壓了下去。
——那是他不同於溫潤外表,骨子裏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用舌尖緩慢地刮過牙齒,感受齒尖紮在舌尖時的輕微疼痛,默了默,喉間忽然溢出一絲悶笑。
他仿佛又回到了世人稱讚的清雋溫雅的模樣,君子如玉,如圭如璋。
“既是孤的皇妹要求,孤哪有不依的道理?明日孤便派人將擬好的名字送過來,嘉寧到時可得擦亮眼睛好好挑一個中意的。”
說罷,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將手中的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後退了半步,轉身走到門邊。
從始至終再未看她一眼,淡聲道,“李福安,掌燈,回宮。”
晏溫走出去後,李福安擔憂地朝她看了一眼,隨後將門輕輕闔上,然而外麵的風有些大,門扉被重新吹開。
沈若憐透過被風吹開的半扇門扉看著那個隱於黑色雨幕中的身影,垂下頭,絞著手指,抿住了唇。
靜靜站了半晌,她才將視線移向桌上那個小盒子。
那是一個十分小巧的紅木盒子,上麵雕刻著海棠花暗紋,精致又不失大氣。
沈若憐方才沒注意他手裏還拿了個盒子,心裏不禁平添了幾分好奇,走過去拿起那個盒子,輕吸一口氣,緩緩打開。
小巧精致的盒子裏赫然躺著一隻海棠花造型的水注,雕工精美反複,且材質還是罕見的粉玉,在燈下晶瑩剔透,微微泛著光澤。
她默默看著盒子裏的水注,心裏忽然劃過一絲異樣,想起那日在東宮,他陪她吃了碗陽春麵,說他將來會送她一個更好的水注。
沈若憐眼簾微動,抿了抿嘴,將盒子重新蓋上,搬了個凳子來,將那盒子放在了博古架的最上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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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裴詞安來了公主府,一同帶來的還有一本明黃色冊子。
沈若憐老遠看見他手中的冊子,眉心突的跳了跳。
果不其然,裴詞安將冊子交到她手中,她翻開一看,當中確是擬好的幾個晏姓的名字。
沈若憐看了一遍,每一個都很好聽,下麵注釋的寓意也很好,大氣而不失溫婉,但不知為何,她一點兒挑選的興致也沒有。
裴詞安見她神色懨懨,忍不住問道:“公主沒有瞧得上眼的麽?”
沈若憐將冊子合起來,搖了搖頭,才剛要回話,思及裴詞安方才那句話,她忽然想起晏溫昨夜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要她“擦亮眼睛好好挑一個中意的。”
她盯著裴詞安看了一眼,忽然問他,“昨夜我皇兄說的到底是什麽事?你今日去東宮,他可有為難你?”
她沒忘記昨夜有兩次晏溫都問她“你可知今日——”,然後又戛然而止。
她思來想去,覺得定是裴詞安做了什麽在晏溫看來對她不利的事情,才會讓一貫果決沉穩的他兩次欲言又止。
裴詞安聽她這般問,低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昨日之事的來龍去脈以及今日進宮同太子說的話盡數同她坦白了。
其實他有些疑惑,本以為昨日發生了那樣的事,以太子對公主的愛護,這次召他進宮對他訓誡都是輕的,他甚至以為太子會取消一個月後的納采禮。
——他近來越來越感覺到太子對他的不喜。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今日進宮後,太子隻是十分平和地詢問他,關於處置柳三娘的意見,之後又同他說了幾句旁的公務上的事,便讓他離開了。
他可以察覺出太子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但他卻確實並未對他和公主之事置喙半句。
裴詞安對沈若憐說完,忐忑地望向她,怕她誤會,著急補充道:
“公主,我並非有意欺瞞於你,隻是我與那柳三娘並無瓜葛,此人也無足輕重,我實在不願讓她擾了你昨日的興致。”
沈若憐捏著手裏的冊子,沉默了下來。
沒想到昨日京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竟還產生了這樣的流言蜚語,更令她沒想到的是,此事是晏溫替她解決的。
而她昨夜興致勃勃看到的那場遊街示眾,也是他為了保護她而破格下的令。
譚國公府有多勢大她是知道的,當年她險些被譚逸輕薄,最後皇帝也是礙於老譚國公的麵子而沒有問罪,此次晏溫這般高調處置譚逸,不知會給他惹來多少麻煩。
她沉默了許久,輕舒一口氣,不願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將冊子遞到裴詞安跟前,努了努嘴,“這麽多名字,我自己都看不來了,要不你幫我選一個名字吧。”
裴詞安微怔,眼神**漾,“公主不怪我麽?”
沈若憐歪著腦袋對他笑了笑,唇畔的小梨渦煞是可愛,甜甜的笑容映得室內似乎都明亮了起來。
她笑道:“不怪啊,這本就不是你故意的嘛,現在解決了就好呀,對了,小薇薇給我來信了,說改日天晴了邀咱倆去她府上賞花呢!”
白玥薇的父親安國公雖是行軍打仗的粗人,然而他的夫人白氏卻是一個愛花的文雅之士,安國公便時常為夫人尋一些奇花異草,久而久之,安國公府上的花園竟是在京中都出了名。
一到春季,三不五時便有人受邀或者是主動拜訪,到白府去賞花品茗。
裴詞安瞧著她的笑顏,心裏忽然湧出一絲愧疚。
——那日遇刺之事,他和太子都查出是柳三娘所為,但昨日,他為著他母親著想,在太子問及他關於柳三娘如何處置時,他昧著良心替柳三娘求了情,希望太子能留她一條活路。
裴詞安怕被沈若憐察覺自己的不對勁兒,忙笑著接過那本冊子,狀若無事笑道:
“好,到時我們帶一隻公主昨夜吃的冰糖肘子過去。”
裴詞安和沈若憐商量著選了兩個名字,用筆圈了出來,由裴詞安翌日上朝時候帶進宮。
轉眼到了四月初,距離納采之日也更近了。
打從那日晏溫離開後,沈若憐便再也沒有他的消息,裴詞安遞進宮的選好的名字也沒了下文,而這場打從那天夜裏下起來的春雨也持續了許多天。
到處都是濕噠噠黏膩膩的,沈若憐整日待在房中,心情都快鬱悶死了。
直到四月初三這日下午,天才放了晴。
沈若憐一見天色放晴,立刻寫信約了白玥薇,後日若是不下雨便和裴詞安一道去白府賞花。
然而當日下午晚些時候,宮裏突然下了旨意。
那旨意言說,去歲冬季北方大雪遭災,朝中大臣們皆為北方捐款捐物,為了彰顯後宮嬪妃和官員親眷的善心,朝廷決定將今年重陽節前後的絲織節提前至四月初六。
由於每屆絲織節朝中後妃及公主都要參與,且要由皇後或者公主牽頭,是以這舉辦絲織節的消息也便被送到了公主府上。
沈若憐得到消息的時候還有些恍惚,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參加那次,當時她才不到十三歲,但是由於苦練繡功,已經能在絲織節上與孫婧初一爭魁首了。
絲織節的前五名一般可以得到皇家的賞賜,可以是物品,也可以是除了鐵血丹書以外的一個請求。
那一次沈若憐和孫婧初同時被選為第一名,沈若憐喜滋滋地求了一次出宮的機會,而孫婧初則選了一方硯台。
當時她還納悶,那硯台瞧著十分厚重,不像是女子慣用之物,她選那個做什麽。
後來直到某一次她去了晏溫書房,瞧見了那方硯台,方知道原來孫婧初把硯台送給了太子哥哥。
隻是她當時尚且年少,不懂得這其中的含義,還覺得孫姐姐人還挺好的。
沈若憐悶悶地想,自己當時還真是個傻子,恐怕早在那時候,他們倆之間便已經有了不同於常人的情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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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絲織節是在宮中太和殿前的廣場上舉辦,到了四月初五這天,沈若憐便提前進了宮。
她進宮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匆匆換了身衣裳,沈若憐便先去給皇後請安。
去鳳棲宮的一路上,她都在心裏默默祈禱千萬不要碰到晏溫,所幸直到到了鳳棲宮,幸運地見到鳳棲宮隻有皇後一人,她的心才放了下來。
她給皇後請了安,同她說了會兒話,皇後問她在宮外生活如何,沈若憐也挑著些有趣的事兒說與她聽,逗得皇後笑聲連連。
皇後又問了問她那次摔傷的事,囑咐她下次當心,又說身為公主行止坐臥皆要有禮有節,像和一群男子出去騎馬這種事以後莫要再做。
沈若憐雖然心裏不樂意,但也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又讓皇後保重身子。
兩人說了許多,皇後半句沒提前幾日宮外流言那事,沈若憐也就沒說。
其實她到現在也不知道晏溫到底把那柳三娘怎麽樣了,她想,這件事有晏溫處置,又牽扯到裴詞安,她無論如何也不該幹涉太多。
正想著,皇後突然出聲將下人都屏退。
沈若憐不由微怔,麵上劃過不解,就見皇後笑著握住她的手,輕聲道:
“馬上就要行納彩禮了,嘉寧可會緊張?”
沈若憐想了想,搖搖頭,笑道:
“不緊張,裴二公子人很好。”
皇後麵上浮現欣慰之色,眼底柔和,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次回去,從宮裏帶兩個嬤嬤回去,有些事,也該讓她們教教你了。”
沈若憐臉頰微紅,她忽然想起那夜晏溫發現她桌上放著的春//宮//圖一事。
當時又羞又氣不覺得有什麽,後來冷靜下來後的這幾天裏,她每每回想起來就隻剩下羞赧和尷尬。
皇後見她麵色泛紅,低著頭沉默不語,以為她是因為害羞而不願意,便又道:
“請嬤嬤一事還是你太子哥哥跟本宮提的,說到底從前是本宮疏忽了。”
沈若憐眼睫微顫,隨後默默點了點頭,模樣十分乖順,“嘉寧但憑母後做主。”
說完了該說的,皇後看了看天色,留她在鳳棲宮吃飯。
沈若憐猶豫了一下,道:
“母後先用吧,兒臣才進宮,明日絲織節的許多事都還沒有準備,就想先回去瞧瞧。”
皇後打量了她一眼,無奈道:
“也罷,那本宮就不留你了。”
末了,又語重心長地補充道,“你回去瞧瞧,也早些用膳,那些事自有宮人操心,母後可舍不得我們嘉寧累著了。”
沈若憐聞言,心底一熱,甕聲甕氣回了聲“知道了,那兒臣告退。”
“去吧。”
天近黃昏,最東邊的幽藍色天幕已掛上了一輪弦月,西邊天上的雲卻仍然被夕陽染得一片橘紅,層層翻湧著。
沈若憐站在廊下,抬頭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下台階。
豈料才剛繞過垂花門,她無意間一抬頭,就見一身玄色箭袖錦衣的晏溫從不遠處走了過來,巧的是,他在她看過去的時候,似有感應一般恰好也看了過來。
沈若憐一眼看進了他琥珀色的瞳眸裏,天邊翻滾的橘色雲層像火一般,映在他幽深的眸底。
她的手一抖,呼吸小小的頓了一下,心裏沒來由生出一絲緊張。
而晏溫麵上表情卻毫無半分波瀾,隻是淡淡掃了她一眼就同她錯開了視線,繼續朝這邊走來,步調平穩。
兩人麵對麵走著,一旁又沒有岔路,沈若憐再想去躲已是不能,隻得硬著頭皮垂首站在原地,略有些忐忑地等著他走近。
青石板地磚的縫隙裏有一株嫩綠色的野草,上麵墜著幾滴細小的水珠,那些晶瑩的水珠在漸沉的夕陽下透著七彩光芒。
沈若憐緊盯著水珠,耳中男人沉穩而有節律的腳步聲越靠越近。
她不自覺捏緊了身側的衣料,在那雙金絲雲紋繡線的筒靴進入視線的瞬間,她微微福下身,小小地喚了聲,“皇兄。”
鼻腔裏縈繞著淡淡的青竹香,冷冽幹淨的氣息如同他這個人一貫的平靜溫雅。
那人在她叫了他後,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腳下步子未停分毫,徑直擦著她的身子繞了過去。
他的衣擺帶起一陣春夜裏潮濕的晚風,濕冷的氣息輕輕掀起沈若憐鬢邊的碎發。